番外一場記
當初在登桓山上,漫天的星辰之火中,與羽華的那一仗,即便過去整整三月,但一想起來,還是十分的後怕。
身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被羽華斬斷的右手,還是有點隱隱作痛。
這裏是哪座山,喚作什麽名字姬澈並不清楚,對於大周王朝各大諸侯國的封地地理,雖然他都爛熟於心,而且這世上的大山大水他也走了不下九成,但是對於這裏,他的記憶裏毫無印象。
救他的那個人將他從那方海子裏撈出來,帶到了這裏。
山裏冬時積下的厚雪已經開始逐漸的消融,斷崖之下的一方水潭比之往日更加的寬廣,豔陽遙遙的掛在山峰之巔,一顆古鬆旁,立著一方小小的石桌。
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麻衣,顯得有些臃腫,身上的傷雖然已經愈合,但那一仗幾乎毀盡了姬澈的根基,身子比一個普通的病人還有柔弱。
救他的那個人是一個白胡子白頭發的老頭,樣子很是幹瘦,他說,他姓薑,至於其他的,薑老也不跟姬澈說起。
深山清淨,是一個養病的極好之處,薑老看上去不像一個普通的老頭,一手的醫術實在玄奧,他本以為他會死,爬出那片火海,他透支了自己近乎全部的生命。
“我身上的傷,大概什麽時候能好?”
“好不了了。”薑老顯得很是平靜,對於姬澈的問話,他表現出來的不以為然讓人覺得他太過冷血,“你能活著,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想要完全複原。”他笑著搖頭,“沒有可能。”
“那,我還能活多久?”
“那要看你用什麽方式去活了,躺在床上的話,你至少還能活十年。”
“我不可能躺在床上,我還有我的事要去做。”
他捧著手裏的暖湯,手有點發抖,也許,是冷的。
薑老思量了一下,“如果你願意用你的生命作為代價,換取另一種生存方式,你可以恢複你往日的體力,身手以及力量,但是……”
他喝了手裏捧著的湯,“要怎麽去做?”
“這一點我給你替你完成,你無需過問,總之,你一旦選擇了這條路,你的生命將會大幅度的縮短,而且,你會死的很痛苦。”
“痛苦總是會有的,沒什麽承受不了……”
他的病灶在於心脈,薑老以銀針封住姬澈周身大穴,封去了他的六識五感,這樣在薑老為他醫治之時,姬澈不會感覺到太大的疼痛。
苗疆有一種毒蠱,曰食心蟲,這種蠱生性喜血,姬澈的心脈在烈火中灼傷,食心蟲能夠分泌出一種物質,這種物質,對心脈上的灼燒創傷有奇效。
不過,所謂食心蟲,不難想象到它是以什麽為食的。
星辰之火灼燒過的心脈,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胸腔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著,在薑老為姬澈去除去周身銀針的時候,他身上的那股灼燒之感已經感覺不到了。
他以為自己好了,真氣內力在筋脈之中運轉自如,身子的那股虛弱已經完全不見,他又回來了,這個不敗的戰神!
要說在這個故事裏,最不屈服與命運的那個人,就是姬澈了,他從不信什麽命運,更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真的虛弱到連劍也拿不起來。
從十二歲那年開始,他便被自己的弟弟追殺,做為登桓山的傳人,大周第一的殺手,葬身在他青冥劍下的人不計其數,他經曆過生死,受過磨難,當他確信自己愛上葉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遇到他,對自己而言,並不是好事。
經曆了那麽多的風風雨雨,人世辛酸,一切,他都能坦然的麵對了,朋友的離開,親兄弟的背叛,這些對於一個從生下來那一刻起就沒有接觸過任何親情的他來說,都不過是生命裏的一場劫罷了。
既然是劫,由他過吧,過了就不在記得,劫後的傷痛,他已經麻木了。
可是,當他將葉凝交到白玉燕的手裏,將他將殘破的青冥放在她身邊的時候,當他在她的唇角印上那一吻的時候,心裏的那股不甘心,不認命,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還活著,用盡了生命從滔天的大火裏爬了出來,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呼出的一口氣,都是賺來的。
越是在意,就越是不舍,他從不屈服於命運,然而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認了!
他沒想過,會那樣疼……
即便是手臂被羽華斬斷,他也沒皺一下眉頭,即便是心髒被顏澐紮了一刀,也沒這樣疼。
從他最開始感覺到疼痛的那一天開始,他的身上,就一直藏著一塊手絹,不留痕跡的擦掉湧出來的血,他每一次都做的毫無破綻。
“你最多還能活三年,食心蟲會在三年的時間裏,完全的吞噬掉你的生命。”
三年,他最多還能再陪她三年。
他從未感覺,時間會那樣短,也從未感覺自己對這條命會看重成這樣,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從火裏爬出來,如果他死在了那裏,他不會感覺到這些。
“葉凝,我們會登桓山吧!”
“回登桓山?為什麽?那裏已經是寸草不生了啊……”她摸了摸他的頭,驚了一聲:“怎麽燙成這樣?不舒服嗎?”
他微微一笑,“還好!可能有點受涼。”他將她的手從額上拿下來,認真的看著她的臉:“我想回去,給司徒安楚玥和燕子他們,立個牌位。”
被他抓住的手抖了一下,掙紮出來將自己紫裙上的外袍脫下了,給姬澈裹上,然後抱著他,“好啊,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咱們明天就回登桓!”
一路向東,天氣漸入寒涼,一日,兩日,一月,兩月……
他的身子越發的虛弱,滴水不進,嘔血也嘔得越發的頻繁,陪她看遍了那麽多山山水水,他不曾想到,自己會倒在這路上。
“都這麽久了,你怎麽還不見好啊。”她貼在他冰涼的臉上,心裏,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是啊,最近,有點虛……”
她笑起來:“那我給你炒兩盤雞屁股補補!”
他也笑起來,用僅存的左手將他緊緊的抱住,“那好啊,就是不知,你做的雞屁股會是啥味道。”
“那你教我。”她直視著他,樣子那樣的認真,“姬澈,我會照顧你的,會把你照顧得很好,不會的,我就學,你教我做菜,教一切我不會的東西。”
她一下子吻住他的唇,有淚從眼角流出來。
“我隻是有點受涼而已。”
姬澈用這話騙了自己,葉凝也用這句話騙著自己,姬澈從未有過這樣的自欺欺人,葉凝也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懂他,懂他的心,懂他對自己的好,懂他心裏藏著的痛。
很早以前,葉凝就已經明白,姬澈不可能陪她一生,與自己相比,他的生命是短暫的,她珍惜與姬澈在一起的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鍾,對於姬澈遲早會離開自己這一點,她本能的選擇了不去想。
他們不知道被星辰之火灼燒過的土地還能不能長出花花草草,禦劍山莊的慘狀讓他們心裏沒有多少底,但是他們還是帶去了很多的種子,有花的,有樹的……
昔日植被茂盛的登桓山,已經成了一片漆黑的焦土,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火灰。
一切都完完全全的不複存在,往昔的一切,猶在夢裏,再回到這裏的時候,他們都像是走進了一場可怕的噩夢裏,當姬澈彎身蹲在地上,捧起一捧焦黑泥土的時候,從沒有哭出過聲音的他,發出了細細的抽噎聲。
對於一個沒有親情的人來說,登桓山就是姬澈的一切,他在這裏生活,在這裏成長,在這裏練劍,他這一身蔑視天下的功夫,都成承自這裏,他一切的記憶,也都來自於這裏,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候,沒有選擇回到靖國,而是回到了這裏,或許在他的記憶裏,從不認為自己是那所謂的子欣太子,而是姬澈。
子欣也好,姬澈也罷,葉凝都不在意,無論他是誰,在葉凝的心裏,他隻是那一個一把劍帶著自己走過千萬裏路闖過重重劫難的姬澈。
他們在一個窯洞裏住了下來,將帶來的種子播在了周邊的山林裏,姬澈的身子已不再適合動彈,料理好姬澈的生活起居,照顧好他,成了葉凝最看重的事。
她學會了好多,可是這裏,除了他和姬澈,真的是一無所有。
姬澈沒能等到那些種子發出新芽,在葉凝輕輕的琴音之中,很安詳的離開了這個人世。
那一天,窯洞外飄著細細的雪,一簇火光照著四麵潮濕的山壁,葉凝的琴音飄在無盡的飛雪裏,明明音律全不在調上的琴聲卻怎麽也不願停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停下來之後還能做些什麽,她不敢去看那逐漸冰冷下來的姬澈,更不敢去麵對著殘酷的現實,淩亂的琴音在重重飛雪裏連著響了一月,手指彈出的血將黑漆的琴麵鍍上了一層血色……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人世間還剩下一點什麽。
她用一雙血手捂住自己的臉,一月下來,她第一次哭出了聲音。
從生下來的時候,我就不會哭的,是你讓我流下了眼淚。
關於葉凝與姬澈,我一直都想去給他們鋪一片很美好的結局,但我發現,無論我怎樣去編排,故事,也隻能停在這裏。
姬澈的一生,是痛苦的,出生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注定隻是一枚棋子,他遇到葉凝,是幸運的,葉凝遇到他,也是幸運的,他們,都是幸運的。
隻是背負了不同的命運,在這個故事裏,無論是墨九還是姬澈,命運都留給了他們最美最真摯的人心。
姬澈離開了她,可葉凝依然還會有她的宿命,這個世界上的風起雲湧,卻,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