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鮮血梅花(1)

  第253章 鮮血梅花(1)

  鮮血梅花

  一

  一代宗師阮進武死於兩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進武之子阮海闊五歲的記憶里,天空飄滿了血腥的樹葉。


  阮進武之妻已經喪失了昔日的俏麗,白髮像雜草一樣在她的頭顱上茁壯成長。經過十五年的風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無敵梅花劍的阮進武,飄蕩在武林中的威風如其妻子的俏麗一樣蕩然無存了。然而在當今一代叱吒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關梅花劍的傳說卻經久不衰。


  一旦梅花劍沾滿鮮血,只需輕輕一揮,鮮血便如梅花般飄離劍身,只留一滴永久盤踞劍上,狀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劍幾代相傳,傳至阮進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鮮血梅花。阮進武橫行江湖二十年,在劍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劍一旦出鞘,血光四射。


  阮進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為一個難解之謎,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盤踞至今。那一日的黑夜寂靜無聲,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時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叢裡悄然死去了。在此後的日子裡,她將丈夫生前的仇敵在內心一一羅列出來,其結果卻是一片茫然。


  在阮進武生前的最後一年裡,有幾個明亮的清晨,她推開屋門,看到了在陽光里閃爍的屍體。她全然不覺丈夫曾在深夜離床出屋與刺客舞劍爭生。事實上在那個時候,她已經隱約預感到丈夫躺在陽光下閃爍不止的情形。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個寧靜之晨栩栩如生地來到了。阮進武仰躺在那堆枯黃的野草叢裡,舒展的四肢暗示著某種無可奈何。他的雙眼生長出兩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蕭條的樹木飄下的幾張樹葉,在他頭顱的兩側隨風波動,樹葉沾滿鮮血。後來,她看到兒子阮海闊撿起了那幾張樹葉。


  阮海闊以樹根延伸的速度成長起來,十五年後他的軀體開始微微飄逸出阮進武的氣息。然而阮進武生前的威武卻早已化為塵土,並未寄託到阮海闊的血液里。阮海闊朝著他母親所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長,在他二十歲的今天,他的軀體被永久地固定了下來。因此,當這位虛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現在他母親眼前時,她恍恍惚惚體會到了慘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已經不能繼續延長,她感到讓阮海闊上路的時候應該來到了。


  在這個晨光飄灑的時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撫摸兒子,用一種過去的聲音向他講述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他的父親躺在野草叢裡死去了,她說:


  「我沒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經過十五年時間的推測,依然無法確知兇手是誰。


  「但是你可以去找兩個人。」


  她所說的這兩個人,曾於二十年前在華山腳下與阮進武高歌比劍,也是阮進武威武一生唯一沒有擊敗過的兩名武林高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都會告訴阮海闊殺父仇人是誰。


  「一個叫青雲道長,一個叫白雨瀟。」


  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如今也已深居簡出,遠離武林的是是非非。儘管如此,歷年來留存於武林中的許多難解之謎,在他倆眼中如一潭清水一樣清晰可見。


  阮海闊在母親的聲音里端坐不動,他知道接下去將會出現什麼,因此幾條灰白的大道和幾條翠得有些發黑的河流,開始隱約呈現出來。母親的身影在這個虛幻的背景前移動著,然後當年與父親一起風流武林的梅花劍,像是河面上的一根樹榦一樣漂了過來。阮海闊在接過梅花劍的時候,觸摸到母親冰涼的手指。


  母親告訴他:劍上已有九十九朵鮮血梅花。她希望殺夫仇人的血能在這劍身上開放出一朵新鮮的梅花。


  阮海闊肩背梅花劍,走出茅屋。一輪紅日在遙遠的天空里飄浮而出,無比空虛的藍色籠罩著他的視野。置身其下,使他感到自己像一隻灰黑的麻雀獨自前飛。


  在他走上大道時,不由回頭一望。於是看到剛才離開的茅屋出現了與紅日一般的顏色。紅色的火焰貼著茅屋在晨風裡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後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燒。阮海闊那麼看著,恍恍惚惚覺得茅屋的燃燒是天空里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闊聽到了茅屋破碎時分裂的響聲,於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濺的火星。然後那堆火轟然倒塌,像水一樣在地上洋溢開去。


  阮海闊轉身沿著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腳被晨風吹得飄飄悠悠。大道在前面虛無地延伸。母親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已無他的棲身之處。


  沒有半點武藝的阮海闊,肩背名揚天下的梅花劍,去尋找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


  二


  母親死前道出的那兩個名字,在阮海闊後來無邊無際的尋找途中,如山谷里的回聲一般空空蕩蕩。母親死前並未指出這兩人現在何處,只是點明他倆存在於世這個事實。因此阮海闊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鎮村莊之中的尋找,便顯得十分渺小和虛無。然而正是這樣的尋找,使阮海闊前行的道路出現無比廣闊的前景,支持著他一日緊接一日的漫遊。


  阮海闊在母親自焚之後踏上的那條大道,一直彎彎曲曲延伸了十多里,然後被一條河流阻斷。阮海闊在走過木橋,來到河流對岸時,已經忘記了自己所去的方向,從那一刻以後,方向不再指導著他。他像是飄在大地上的風一樣,隨意地往前行走。他經過的無數村莊與集鎮,儘管有著百般姿態,然而它們以同樣的顏色的樹木,同樣形狀的房屋組成,同樣的街道上走著同樣的人。因此阮海闊一旦走入某個村莊或集鎮,就如同走入了一種回憶。


  這種漫遊持續了一年多以後,阮海闊在某一日傍晚時分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出現,在他的漫遊里已經重複了無數次。尋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在這裡呈現出幾種可能。然而在阮海闊綿綿不絕的漫遊途中,十字路口並不比單純往前的大道顯示出幾分猶豫。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從波浪般聯結的山峰上放射出來,呈現一道山道般狹長的輝煌。而橫在前方的那條大道所指示的兩端,卻是一片片荒涼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顯得十分粗糙。因此他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時候,內心已經選擇了一直往前的方向。正是一直以來類似於這樣的選擇,使他在一年多以後,來到了這裡。


  然而當他完成了對十字路口的選擇以後很久,他才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那落日照耀下的群山。出現了這樣一個事實,他並沒有按照自己事前設計的那樣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路口處往右走上了那條指示著荒涼的大道。那時候落日已經消失,天空出現一片灰白的顏色。當他回首眺望時,十字路口顯得含含糊糊,然後他轉回身繼續在這條大道上往前走去。在他重新回想剛才走到十字路口處的情景時,那一段經歷卻如同不曾有過一樣,他的回想在那裡變成了一段空白。


  他的行走無法在黑夜到來后終止,因為剛才的錯覺,使他走上了一條沒有飄揚過炊煙的道路。直到很久以後,一座低矮的茅屋才遠遠地出現,裡面的燭光搖搖晃晃地透露出來,使他內心出現一片午後的陽光。他在接近茅屋的時候,漸漸嗅到了一陣陣草木的艷香。那氣息飄飄而來,如晨霧般瀰漫在茅屋四周。


  他走到茅屋門前,佇立片刻,裡面沒有點滴動靜。他回首望了望無邊的荒涼,便舉起手指叩響了屋門。


  屋門立即發出一聲如人驚訝的叫喚,一個艷麗無比的女子站在門內。如此突然的出現,使他一時間不知所措。他覺得這女子彷彿早已守候在門后。


  然而那女子卻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來意,也不等他說話,便問他是否想在此借宿。


  他沒有說話,只是隨著女子步入屋內,在燭光閃爍的案前落座。借著昏暗的燭光,他細細端詳眼前這位女子,依稀覺得這女子臉上有著一層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現在臉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虛幻。


  然後他發現女子已經消失,他絲毫沒有覺察到她消失的過程。然而不久之後他聽到了女子在裡屋上床時的響聲,彷彿樹枝在風中搖動一樣的響聲。


  女子在裡屋問他:

  「你將去何處?」


  那聲音雖只是一牆之隔,卻顯得十分遙遠。聲音喚起了母親自焚時茅屋燃燒的情景,以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涼風。那一日清晨的風,似乎正吹著此刻這間深夜的茅屋。 他告訴她:


  「去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


  於是女子輕輕坐起,對阮海闊說:


  「若你找到青雲道長,替我打聽一個名叫劉天的人,不知他現在何處。你就說是胭脂女求教於他。」


  阮海闊答應了一聲,女子復又躺下。良久,她又詢問了一聲:

  「記住了?」


  「記住了。」阮海闊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闊一直端坐到燭光熄滅。不久之後黎明便鋪展而來。阮海闊悄然出門,此刻屋外晨光飄灑,他看到茅屋四周儘是些奇花異草,在清晨潮濕的風裡散發著陣陣異香。


  阮海闊踏上了昨日離開的大道,回顧昨夜過來的路,仍是無比荒涼。而另一端不遠處卻出現了一條翠綠的河流,河面上漂浮著絲絲霞光。阮海闊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後,當阮海闊重新回想那一夜與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經恍若隔世。阮海闊雖是武林英雄後代,然而十五年以來從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聽聞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天下第二毒王,滿身塗滿了劇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開來,一丈之內的人便中毒身亡。故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裡屋與阮海闊說話。


  三


  阮海闊離開胭脂女以後,繼續漫遊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莊之中。如一張漂浮在水上的樹葉,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覺中,阮海闊開始接近黑針大俠了。


  黑針大俠在武林里的名聲,飄揚在胭脂女附近,已在江湖上威武了十來年。他是使暗器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在黑夜裡,每發必中。暗器便是他一頭黑髮,黑髮一旦脫離頭顱就堅硬如一根黑針。在黑夜裡射出時沒有絲毫光亮。黑針大俠闖蕩江湖多年,因此頭上的黑髮開始顯出了荒涼的景緻。


  阮海闊無盡地行走,在他離開胭脂女多月以後,出現在了某一個喧鬧的集鎮的街市上。那已是傍晚時刻,一直指引著他向前的大道,在集鎮的近旁伸向了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傍晚的來臨,阮海闊便會繼續遵照大道的指引,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然而傍晚改變了他的意願,使他走入了集鎮。他知道自己翌日清晨以後,會重新踏上這條大道。


  阮海闊行走在街上,由於長久的疲倦,他覺得自己如一件衣服一樣飄在喧鬧的人聲中。因此當他走入一家客店之後不久,便在附近樓台上幾位歌伎輕聲細語般的歌聲里沉沉睡去了。


  在黎明來到之前,阮海闊像是窗戶被風吹開一樣蘇醒過來。那時候月光透過窗欞流淌在他的床上,戶外寂靜無聲。阮海闊睜眼躺了良久,後來聽到了幾聲馬嘶。馬嘶聲使他眼前呈現出了夜晚離開的那條大道。大道延伸時茫然若失的情景,使他坐了起來,又使他離開了客店。


  事實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阮海闊,離開集鎮以後並沒有踏上昨日的大道,而是被一條河流旁的小路招引了過去。他沿著那條波光閃閃的河流走入了黎明,這才發現自己身在何處,而在此之前,他似乎以為自己一直走在昨日繼續下去的大道上。


  那時候一座村莊在前面的黎明裡安詳地期待著他。阮海闊朝村莊走去。村口有一口被青苔包圍的井和一棵榆樹,還有一個人坐在榆樹下。


  坐在樹下那人在阮海闊走近以後,似看非看地注視著他。阮海闊一直走到井旁,井水寧靜地製造出了另一張阮海闊的臉。阮海闊提起井邊的木桶,向自己的臉扔了下去。他聽到了井水如驚弓之鳥般四濺的聲響。他將木桶提上來時,他的臉在木桶里接近了他。阮海闊喝下幾口如清晨般涼爽的井水,隨後聽到樹下那人說話的聲音:

  「你出來很久了吧?」


  阮海闊轉身望去,那人正無聲地望著他。彷彿剛才的聲音不是從那裡飄出。阮海闊將目光移開,這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去何處?」


  阮海闊繼續將目光飄到那人身上,他看到清晨的紅日使眼前這棵樹和這個人散發出閃閃紅光。聲音喚起了他對青雲道長和白雨瀟虛無縹緲的尋找。阮海闊告訴他:

  「去找青雲道長和白雨瀟。」


  這時那人站立起來,他向阮海闊走來時,顯示了他高大的身材。但是阮海闊卻注意到了他頭顱上荒涼的黑髮。他走到阮海闊身前,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聲音說:

  「你找到青雲道長,就說我黑針大俠向他打聽一個名叫李東的人,我想知道他現在何處。」


  阮海闊微微點了點頭,說:

  「知道了。」


  阮海闊走下井台,走上了剛才的小路。小路在潮濕的清晨里十分猶豫地向前伸長,阮海闊走在上面,耳邊重新響起多月前胭脂女的話語。胭脂女的話語與剛才黑針大俠所說的,像是兩片碰在一起的樹葉一樣,在他前行的路上響著同樣的聲音。


  四


  阮海闊在時隔半年以後,在一條飄著枯樹葉子的江旁與白雨瀟相遇。


  那時候阮海闊漫無目標的行走剛剛脫離大道,來到江邊。渡船已在江心搖搖晃晃地漂浮,江面上升騰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一位身穿白袍,手持一柄長劍的老人正穿過無數枯樹向他走來。老人的腳步看去十分有力,可走來時卻沒有點滴聲響,彷彿雙腳並未著地。老人的白髮白須迎風微微飄起,飄到了阮海闊身旁。


  渡船已經靠上了對岸,有三個行人走了上去。然後渡船開始往這邊漂浮而來。


  白雨瀟站在阮海闊身後,看到了插在他背後的梅花劍。黝黑的劍柄和作為背景波動的江水同時進入白雨瀟的視野,勾起無數往事,而正在接近的渡船,開始隱約呈現出阮進武二十年前在華山腳下的英姿。


  渡船靠岸以後,阮海闊先一步跨入船內,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可當白雨瀟跨上去后,船便如岸上的磐石一樣平穩了。船開始向江心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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