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我膽小如鼠(14)

  第252章 我膽小如鼠(14)

  二十

  那個人靠在梧桐樹上,旁邊是街道。雖然他沒有抽煙,可一定是他。


  他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裡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麼。那時他還一無所知,那時他還興高采烈。剛才他逃離了那幢陰險的建築,不知為何竟來到了這裡。


  他在離那人十來米遠的地方站住,於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沒錯,絕對是這個人。


  他慢慢朝這人走過去,他看到這人的目光越來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裡的手也在慢慢伸出來。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腳步看著他,他知道他們隨時都會一擁而上。


  他走到了這人面前,此刻這人的雙手已經放在胸前互相摩擦著,擺出一副隨時出擊的架勢,那腿也已經繃緊。


  他則把雙手插進褲袋,十分平靜地說:「我想和你談談。」


  這人立刻放鬆了,他似乎還笑了笑,然後問:「找我?」


  「是的。」他點點頭。


  這人朝街上看看,彷彿完成了暗示,隨即對他說:「說吧。」


  「不是在這裡。」他說,「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這人猶豫起來。他不願離開這棵梧桐樹,那是不願離開正在街上裝著行走的同夥。


  他輕蔑地笑了笑,問:「你不敢嗎?」


  這人聽后哈哈大笑,笑畢說:「走吧。」


  於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來,這人緊隨其後。他走得很慢是為了隨時能夠有效地還擊他的偷襲。他這時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開始紛亂起來。這意味著有幾個人緊隨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張望,便說:「我只想和你一人談談。」


  這人沒有做聲,身後的腳步聲也就沒有減少。他又說:「如果你不敢就請回去。」他聽到他又哈哈笑了起來。


  他繼續往前走,走到一條衚衕口時他站了一會,看到衚衕里寂然無人才走了進去。這時他身後的腳步聲單純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然後朝衚衕深處走去。這人緊跟在後。他知道此刻不能回頭,若一回頭這人馬上就會警惕地倒退。所以他若無其事往前走,心裡卻計算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稍遠了一點。於是他悄悄放慢步子,這人沒有發現。


  現在他覺得差不多了,便猛地往下一蹲,同時右腿往後用力一蹬。他聽到一聲慘叫,接著是趔趄倒退和摔倒在地的聲音。他回頭望去,這人此刻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腹部痛苦不堪。他這一腳正蹬在他的腹部。


  他走上幾步,對準他的臉又是一腳,這人痛苦地呻吟一聲,便倒在地上。


  「告訴我,你們想幹什麼?」他問。


  這人呻吟著回答:「讓張亮他們把你帶到馬路中央,用卡車撞你。」


  「這我已經知道。」他說。


  「若不成功就由你父親把你帶到那幢建築下,上面會有石頭砸下來。」


  「接下去呢?」他問。


  這人仍然靠在梧桐樹上,這時他的手伸進了胸口的口袋,隨後拿出一支香煙點燃抽了起來。


  肯定是他(他想)。但是他一直沒有決心走上去。他覺得如果走上去的話,所得到的結果將與他剛才的假設相反。也就是說躺在地上呻吟的將會是他。那人如此粗壯,而他自己卻是那樣的瘦弱。


  此刻這人的目光不再像剛才那樣心不在焉,而是兇狠地望著他。於是他猛然發現自己在這裡站得太久了。


  二十一

  「你知道嗎?」白雪說。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走到白雪家門口了。記得是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在這裡看到白雪從這扇門裡翩翩而出,正如現在她翩翩而出。


  白雪看到他時顯然吃了一驚。


  他發現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卻是偽裝的。


  白雪的卧室很精緻,但沒有漢生的卧室整潔。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時,白雪有些臉紅了,臉紅是自然的。他想白雪畢竟與他們不一樣。


  這時白雪說:「你知道嗎?」


  白雪開門見山就要告訴他一切,反而使他大吃一驚。


  「昨天我在街上碰到張亮……」


  果然她要說了。


  「他突然叫了我一聲。」她剛剛恢復的臉色又紅了起來,「我們在學校里是從來不說話的,所以我嚇了一跳……」


  他開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白雪接下去要說些什麼。


  「張亮說你們今天到我家來玩,他說是你、朱樵、漢生和亞洲。還說是你想出來的。他們上午已經來過了。」


  他明白了,白雪是在掩護張亮他們上午的行動。他才發現白雪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來?」白雪問。


  他此刻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十分悲哀地望著她。


  於是他看到白雪的神態起了急劇的變化。白雪此刻顯得驚愕不已。


  他想,她已經學會表演了。


  彷彿過去了很久,他看到白雪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她的雙手讓他感到她正不知該往何處放。 「你還記得嗎?」這時他開口了,「幾天前我走在街上時看到了你。你向我暗示了一下。」


  白雪臉漲得通紅。她喃喃地說:「那時我覺得你向我笑了一下,所以我也就……怎麼是暗示呢?」


  她還準備繼續表演下去(他想),但他卻堅定地往下說:「你還記得離我們不遠有一個中年人嗎?」


  她搖搖頭。


  「是靠在一棵梧桐樹上的。」他提醒道。


  可她還是搖搖頭。


  「那你向我暗示什麼呢?」他不禁有些惱火。


  她吃驚地望著他,接著局促不安地說:「怎麼是暗示呢?」


  他沒有答理,繼續往下說:「從那以後我就發現自己被監視了。」


  她此刻擺出一副迷惑的神色,她問:「誰監視你了?」


  「所有的人。」


  她似乎想笑,可因為他非常嚴肅,所以她沒笑。但她說:「你真會開玩笑。」


  「別裝腔作勢了。」他終於惱火地叫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害怕地望著他。


  「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監視我,他們接下去要幹什麼?」


  她搖搖頭,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禁失望地嘆息起來,他知道白雪什麼也不會告訴他了。白雪已不是那個穿著黃襯衣的白雪了。白雪現在穿著一件暗紅的衣服,他才發現那件暗紅的衣服,他不由大吃一驚。


  他站了起來,走出白雪的卧室,他發現廚房在右側。他走進了廚房,看到一把鋒利的菜刀正插在那裡。他伸手取下來,用手指試試刀刃。他感到很滿意。然後他就提著菜刀重新走進白雪的卧室。這時他看到白雪驚慌地站起來往角落裡退去。他走上前去時聽到白雪驚叫了一聲。然後他已經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了,白雪嚇得瑟瑟發抖。


  白雪這時站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但他猶豫著是不是到廚房去,是不是去拿那把菜刀。


  他看到白雪走到日曆旁,伸手撕下了一張,然後回頭說:「明天是四月三日。」


  他還在猶豫著是不是去廚房。


  白雪說:「你猜一猜,明天會發生些什麼。」


  他驀然一驚。四月三日會發生一些什麼?四月三日?他想起來了,母親說過,父親也說過。


  他明白白雪在向他暗示,白雪不能明說是因為有她的難處。他覺得現在應該走了。他覺得再耽擱下去也許會對白雪不利。


  他走出白雪卧室時發現廚房不在右側,而在左側。


  二十二


  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當聽到那一聲汽笛長鳴時,他突然情緒激昂。


  那個時候他正躲藏在一幢建築的四樓,他端坐在窗口下。他是黃昏時候溜進來的,誰也沒有看到他。這幢建築的樓梯還沒有,他是沿著腳手架爬上去的。他看著夜色越來越深,他聽著街上人聲越來越遙遠。最後連下面賣餛飩那人也收攤了。就像是煙在半空中消散,人聲已經消散。只有自己的呼吸喃喃低聲,像是在與自己說話。


  那時候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就如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候。而明天,四月三日將發生一樁事件。他心裡卻格外清楚。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火車長鳴。他突然間得到了啟示,於是他站了起來。他站起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橋,橋像死去一樣卧在那裡,然後他注意到了那條陰險流動著的小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是無數閃爍的目光在監視他。他冷冷一笑。


  然後他從窗口爬出去,沿著腳手架往下滑。腳手架發出了關門似的聲音。


  他在黑影幢幢的街道上往鐵路那個方向走去。那個時候他沒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腳步聲彷彿被地面吸入進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陣風一樣飄在街道上。


  不久以後,他已經站在鐵軌上了。鐵軌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附近小站的站台上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沒有人在上面走動。小站對面的小屋也亮著昏黃的燈光。那是扳道房。那裡面有人,或許正在打瞌睡。他重新去看鐵軌,鐵軌依舊閃閃發亮。


  這時他聽到了一股如浪濤湧來般的聲音,聲音由遠而近,正在慢慢擴大。他感到那聲音將他頭髮吹動起來了。隨即他看到一條鋒利白亮的光芒朝他刺來,接著光芒又橫掃過來,但被他的身體擋斷了。


  顯然列車開始減速,他看到是一列貨車。貨車在他身旁停了下來。於是站台上出現人影了。他立刻奔上去抓住那貼著車廂的鐵梯,這鐵梯比那水塔的鐵梯還要狹窄。他沿著鐵梯爬進了車廂,他才發現這是一列煤車。於是他就在煤堆上躺了下來,同時他聽到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像是被風吹斷了,傳到他耳中時已經斷斷續續。


  他突然想起也許他們此刻已經傾巢出動在搜尋他了。他一直沒有回家,父母肯定懷疑他要逃跑了,於是他們便立刻去告訴對面鄰居。不一會那幢漆黑的樓房裡所有的燈都亮了,然後整個小鎮所有的燈都亮了。他不用閉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們亂鬨哄到處搜尋他的情景。


  這時他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他立刻翻身貼在煤堆上。然而他馬上聽到了鐵鎚敲打車輪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跪,像燈光一樣四射開來。腳步聲遠去了。


  又過了一會,他突然聽到列車發出了一聲沉重的聲響,同時身體被震動了一下。隨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過來,同時有一股風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過來。當風越來越猛烈時,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也越來越細膩。


  於是他撐起身體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拋在遠處了,整個小鎮也被拋在遠處了,並且被越拋越遠。不一會便什麼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慘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開始想象起明天他們垂頭喪氣、氣急敗壞的神情來了,無疑他的父母因為失職將會受到處罰。他將他們的陰謀徹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後他轉過臉去,讓風往臉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慘白的黑暗,同樣也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離那個陰謀越來越遠了。他們從此以後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並且永遠,他們一提起他時只能面面相覷。


  他想起了小時候他的一個鄰居和那鄰居的口琴。那時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鄰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後來鄰居在十八歲時患黃疸肝炎死去了,於是那口琴聲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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