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戰慄(10)

  第184章 戰慄(10)

  於是那隊年輕的日本兵咆哮起來,他們一個個端上了刺刀,他們滿身的泥土讓王香火突然有些悲哀,他看到的彷彿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揮官向他們揮了揮手,又說了一些什麼,兩個日本兵走上去,將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樹前,然後用槍托猛擊王香火的肩膀,讓他靠在樹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著腦袋看到兩個日本兵在商量著什麼,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著寬闊的湖水,看上去憂心忡忡的,他們毫不關心這裡正在進行的事。他看到兩個日本兵排成一行,將刺刀端平走了上來。陽光突然來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使眼前的一切燦爛明亮,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脫下了大衣放到膝蓋上,然後低下了頭,另一個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沒有動,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著不動了。


  端著刺刀的兩個日本兵走到五六米遠處站住腳,其中一個回頭看看指揮官,指揮官正和翻譯官在說話。他就回頭和身旁的日本兵說了句什麼。王香火看到有幾個日本兵脫下帽子擦起了臉上的塵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斷橋也出現了閃光。


  那兩個日本兵哇哇叫著沖向王香火,這一刻有幾個日本兵回頭望著他了。他看到兩把閃亮的刺刀彷彿從日本兵下巴里長出來一樣,沖向了自己。隨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刀在體內轉了一圈,然後又拔了出來。似乎是內臟被挖了出來,王香火沙啞地喊了一聲:

  「爹啊,疼死我了。」


  他的身體貼著樹木滑到地上,扭曲著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揮官喊叫了一聲,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兩隊。指揮官揮了一下手,他們「沙沙」地走了起來。中間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調,所有的人都低聲唱了起來。這支即將要死去的隊伍,在傍晚來到之時,唱著家鄉的歌曲,走在異國的土地上。


  十五

  孫喜挑著兩袋大米「吱呀吱呀」走後,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雙手背在身後,在霞光四射的傍晚時刻,緩步走向村前的糞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蕭條,鶴髮銀須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得十分凄涼,那些枯萎的樹木恍若一具具屍骨,在寒風裡連顫抖都沒有。一個農民向他彎下了腰,叫一聲:

  「老爺。」


  「嗯。」


  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糞缸前,撩起絲綿長衫,脫下褲子后一腳跨了上去。他看著那條伸展過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蕩蕩,只有夜色在逐漸來到。不遠處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正在刨地,鋤頭一下一下落進泥土裡,聽上去有氣無力。這時,他感到自己哆嗦的腿開始抖動起來,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穩一點,可是力不從心。他看看遠處的天空,斑斕的天空讓他頭暈眼花,他趕緊閉上眼睛,這個細小的動作使他從糞缸上栽了下去。


  地主看到那個農民走上前來問他:

  「老爺,沒事吧。」


  他身體靠著糞缸想動一下,四肢鬆軟得像是裡面空了似的。他就費勁地向農民伸出兩根手指,彎了彎。農民立刻俯下身去問道:

  「老爺,有什麼吩咐?」


  他輕聲問農民:


  「你以前看到過我掉下來嗎?」


  農民搖搖頭回答:

  「沒有,老爺。」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說:

  「第一次?」


  「是的,老爺,第一次。」


  地主輕輕笑了起來,他向農民揮揮手指,讓他走開。老年農民重新走過去刨地了。地主軟綿綿地靠著糞缸坐在地上,夜色猶如黑煙般逐漸瀰漫開來,那條小路還是蒼白的。有女人吆喝的聲音遠遠飄來,這聲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輕時的聲音,正在召喚貪玩的兒子回家。他閉上了眼睛,看到無邊無際的湖水從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過去,雲彩飄得太低了,像是風一樣從水面上卷過來。他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來,他在心裡罵了一聲——這孽子。


  地主家的兩個女人在時深時淺的悲傷里,突然對地主一直沒有回家感到慌亂了,那時天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兩個小腳女人向村前磕磕絆絆地跑去,嘴裡喊叫著地主,沒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聲呼喚地主。她們的聲音像是啼叫的夜鳥一樣,在月光里飛翔。當她們來到村口糞缸前時,地主歪著身體躺在地上已經死去了。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


  戰慄

  一封過去的信


  一位窮困潦倒中的詩人,在他四十三歲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書櫃前遲疑不決,面對二十來年陸續購買的近五千冊書籍,他不知道此刻應該讀什麼樣的書,什麼樣的書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諧一致。


  他將叔本華的《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從中間的架子上取下來,讀了這樣一段:「……他不認識什麼太陽,什麼地球,而永遠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見太陽;永遠只是手,是手感觸著地球……」他覺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讀,就換了一冊但丁的《神曲·地獄篇》,一打開就是第八頁,他看到:「……吃過之後,她比先前更飢餓/她與許多野獸交配過/而且還要與更多的野獸交配……」他這時感到自己也許是要讀一些小說,於是他站到了凳子上,在書櫃最頂層取出了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他翻到最後一頁,看看書中人物卡什是怎樣評價自己父親的:「『這是卡什、朱厄爾、瓦達曼,還有杜威·德爾,』爹說,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氣揚的樣子,假牙什麼的一應俱全,雖說他還不敢正眼看我們。『來見過本德倉太太吧。』他說。」


  這位詩人就這樣不停地將書籍從架子上取下來,緊接著又放了回去,每一冊書都只是看上幾眼,他不知道已經在書櫃前站了兩個多小時了,只是感到還沒有找到自己準備坐到沙發里或者躺到床上去認真讀一讀的書。他經常這樣,經常樂此不疲,沒有目標地在書櫃前尋找著準備閱讀的書。


  這一天,當他將《英雄輓歌》放回原處,拿著《培爾·金特》從凳子上下來時,一封信從書里滑了出來,滑到膝蓋時他伸手抓住了它。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字跡,白色的信封開始發黃了,他走到窗前,坐了下來,取出裡面的信,他看到信是一位名叫馬蘭的年輕女子寫來的,信上這樣寫:

  ……你當時住的飯店附近有一支獵槍,當你在窗口出現,或者走出飯店時,獵槍就瞄準了你,有一次你都撞到槍口上了,可是獵槍一直沒有開槍,所以你也就安然無恙地回去了……我很多情……我在這裡有一間小小的「別墅」,各地的朋友來到時都在這裡住過。這裡的春天很美麗,你能在春天的時候(別的時候也行)來我的「別墅」嗎?


  信的最後只有「馬蘭」兩個字的簽名,沒有寫上日期,詩人將這張已經發黃了的信紙翻了過來。信紙的背面有很多霉點,像是墨水留下的痕迹,他用指甲颳了幾下,出現了一些灰塵似的粉末。詩人將信紙放在桌上,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貼了四張白紙條,這封信是轉了幾個地方后才來到他手上的。他一張一張地翻看著這些白紙條,每一張都顯示了曾經存在過的一個住址,他當時總是迅速地變換自己的住址。


  詩人將信封翻過來,找到了郵戳,郵戳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的筆畫上都長出了郵戳那種顏色的纖維,它們連在了一起,很難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詩人將信封舉了起來,讓窗外的光芒照亮它,接著,他看到或者說是分辨出了具體的筆畫,他看到了日期。然後,他將這封十二年前寄出的信放在了桌子上,心裡想,在十二年前,一位年輕的女子,很可能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曾經邀請他進入她的生活,而他卻沒有前往。詩人將信放入信封,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發硬了的麵包,慢慢地咬了一口。 他努力去回想十二年前收到這封信時的情景,可他的記憶被一團亂麻給纏住了,像是在夢中奔跑那樣吃力。於是他看著放在桌上的《培爾·金特》,他想到當時自己肯定是在閱讀這部書,他不是坐在沙發里就是躺在床上。這封信他在手中拿了一會,後來他合上《培爾·金特》時,將馬蘭的信作為書籤插入易卜生的著作之中,此後他十二年沒再打開過這部著作。


  當時他經常收到一些年輕女子的來信,幾乎所有給他寫過信的女子,無論漂亮與否,都會在適當的時候光臨到他的床上。就是他和這一位姑娘同居之時,也會用一個長途電話或者一封挂號的信件,將另一位從未見過的姑娘召來,見縫插針地睡上一覺。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給他寫信了,他也不知道該給誰寫信。就是這樣,他仍然每天兩次下樓,在中午和傍晚的時候去打開自己的信箱,將手伸進去摸一摸裡面的灰塵,然後慢慢地走上樓,回到自己屋中。雖然他差不多每次都在信箱里摸了一手的灰塵,可對他來說這兩次下樓是一天里最值得激動的事,有時候一封突然來到的信會改變一切,最起碼也會讓他驚喜一下,當手指伸進去摸到的不再是些塵土,而是信封那種紙的感受,薄薄的一片貼在信箱底上,將它拿出來時他的手會抖動起來。


  所以他從書架上取下《培爾·金特》時,一封信滑出后掉到地上,對他是一個意外。他打開的不是信箱,而是一冊書,看到的卻是一封信。


  他彎下身去撿起那封信件時,感到血往上涌,心裡咚咚直跳。他拿著這封信走到窗前坐下,仔細地察看了信封上陌生的筆跡。他無法判斷這封信出自誰之手,於是這封信對他來說也就充滿了誘惑。他的手指從信封口伸進去摁住信紙抽了出來,他聽到了信紙出來時的輕微響聲,那種紙擦著紙的響聲。


  後來,他望到了窗外。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天空里沒有陽光,顯得有些蒼白,幾幢公寓樓房因為陳舊而變得灰暗,樓房那些窗戶上所掛出的衣物,讓人覺得十分雜亂。詩人看著它們,感受到生活的消極和內心的疲憊。樓房下的道路上布滿了枯黃的落葉,落葉在風中滑動著到處亂飄,而那些樹木則是光禿禿地伸向空中。


  周林

  周林,是這位詩人的名字,他仍然坐在窗前,剛剛寫完一封信,手中的鋼筆在信紙的下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在一張空白信封上填寫了馬蘭的地址,是這位女子十二年前的地址,又將信紙兩次對摺后疊好放入信封。


  他拿著信站起來,走到門后,取下掛在上面的外衣,穿上后他打開了門,手伸進右側的褲子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鑰匙,接著放心地關上了門,在堆滿雜物的樓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十分鐘以後,周林已經走在大街上了。那是下午的時候,街道上飄滿了落葉,腳踩在上面讓他聽到了沙沙的斷裂聲,汽車駛過時使很多落葉旋轉起來。他走到人行道上,在一個水果店前站立了一會,水果的價格讓他緊緊皺起了眉頭,可是,他這樣問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嘗過水果了?他的手伸進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他看著硬幣心想:上一次吃水果時,似乎還沒有流通這種一元的硬幣。有好幾年了。窮困的詩人將一元錢的硬幣遞了過去,說:

  「買一個橘子。」


  「買什麼?」


  水果店的主人看著那枚硬幣問。


  「買橘子。」他說著將硬幣放在了櫃檯上。


  「買一個橘子?」


  他點點頭說:「是的。」


  水果店的主人坐到了凳子上,對那枚硬幣顯得不屑一顧,他向周林揮了揮手,說道:

  「你自己拿一個吧。」


  周林的目光在幾個最大的橘子上挨個停留了一會,他的手伸過去后拿起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橘子,他問道:「這個行嗎?」


  「拿走吧。」


  他雙手拿著橘子往前走去,橘子外包著一層塑料薄膜,他去掉薄膜,橘子金黃的顏色在沒有陽光的時候仍然很明亮,他的兩個手指插入明亮的橘子皮,將橘子分成兩半,慢慢吃著往前走去,橘子里的水分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多,所以他沒法一片一片地品嘗,必須同時往嘴裡放上三片才能吃出一點味道來。當他走到郵局時,剛好將橘子吃完,他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從口袋裡取出給馬蘭的信,把信扔入了郵筒。他在十二年後的今天,給那位十二年前的姑娘寫了回信,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你十二年前的來信,我今天正式收到了……這十二年裡,我起碼有七次變換了住址,每一次搬家都會遺失一些信件什麼的,三年前我搬到現在這個住址,我發現自己已經將過去所有的信件都丟失了,唯有你這封信被保留了下來……十二年前我把你的信插入了一本書中,一本沒有讀完的書,你的信我也沒有讀完。今天,我準備將十二年前沒有讀完的書繼續讀下去時,我讀完的卻是你的信……在十二年前,我們之間的美好關係剛剛開始就被中斷了,現在我就站在這中斷的地方,等待著你的來到……我們應該坐在同一間房屋裡,坐在同一個窗前,望著同樣的景色,說著同樣的話,將十二年前沒有讀完的書認真地讀完……


  兩封馬蘭的來信


  周林給馬蘭的信寄出后沒過多久,有十來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馬蘭告訴周林,她不僅在過去的十二年裡沒有變換過住址,而且「從五歲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這裡」。所以「你十二年後寄出的信,我五天就收到了」。她在信中說:「收到你的信時,我沒有在讀書,我正準備上樓,在樓梯里我讀了你的信,由於光線不好,回到屋裡我站到窗口又讀了一遍,讀完后我把你的信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夾到書里。」讓周林感到由衷高興的是,馬蘭十二年前在信中提到的「別墅」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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