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戰慄(9)

  第183章 戰慄(9)

  十一

  青草一直爬進了水裡,從岸邊出發時顯得雜亂無章,可是一進入水中它就舒展開來,每一根都張開著,在這冬天碧清的湖水裡搖晃,猶如微風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裡清澈透明,就像睡眠一樣安靜,沒有蝌蚪與青蛙的喧嘩,水只是蕩漾著,波浪布滿了湖面,恍若一排排魚鱗在陽光下發出跳躍的閃光。於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動,陽光在湖面上轉化成了浪的形狀,它的掀動彷彿是呼吸正在進行。看不到一隻船影,湖面乾淨得像是沒有雲彩的天空,那些竹籬笆在水面上無所事事,它們鑽出水面只是為了眺望遠處的景色,看上去它們都伸長了脖子。


  已經走過了最後的一座橋,那些木橋即將潰爛,過久的風吹雨淋使它們被踩著時發出某種水泡冒出的聲響,這是衰落的聲響,它們喪失了清脆的響聲,將它們扔入水中,它們的命運會和石子一樣沉沒,即便能夠浮起來,也只是曇花一現。


  王香火疑惑地望著支撐它們的橋樁,這些在水裡浸泡多年的木樁又能支持多久?這座漫長的木橋通向對岸,顯示了雞蛋般的弧形,那是為了抵擋緩和浪的衝擊。


  對岸在遠處展開,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張開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彷彿漂浮在水面上,它們在強烈的照耀中反而顯得暗淡無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裡隱約出現,猶如螞蟻般匯聚到一起。日本兵一個一個從地上站起來,拍打身上的塵土,指揮官吆喝了一聲,這些日本兵慌亂排成了兩隊,將槍端在了手上。翻譯官問王香火:


  「到松篁還有多遠?」


  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現在,他已經實實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這四面環水的孤山將是結束的開始,唯有這座長長的木橋,可以改變一切。但是不久之後,這座木橋也將消失。他說:

  「快到了。」


  翻譯官和日本兵指揮官說了一陣,然後對王香火說:

  「太君說很好,你帶我們到松篁后重重有賞。」


  王香火微低著頭,從兩隊日本兵身旁走過去,那些因為年輕而顯得精神抖擻的臉沾滿了塵土,連日的奔波並沒有使他們無精打采,他們無知的神態使王香火內心湧上一股憐憫。他走到了前面,走上了一條可以離開水的小路。


  這裡的路也許因為人跡稀少,顯得十分平坦,完全沒有雨後眾多腳印留下的坎坷。他聽到身後那種訓練有素的腳步聲,就像眾多螃蟹爬上岸來一樣「沙沙」作響,塵土揚起來了,黃色的塵土向兩旁飄揚而起。那些冬天裡枯萎了的樹木,露出彷彿布滿傷疤的枝丫,向他們伸出,似乎是求救,同時又是指責。


  路的彎曲毫無道理,它並沒有遭受阻礙,可它偏偏要從幾棵樹后繞過去。茂密的草都快摸到膝蓋了,它們雜亂地糾纏到一起,互相在對方身上成長,冬天的蕭條使它們微微泛黃,喪失了光澤的雜草看上去更讓人感到是胡亂一片。


  王香火此刻的走去已經沒有目標,只要路還在延伸,他就繼續往前走,四周是那樣的寂靜,聽不到任何來到的聲音,只有日本兵整齊的腳步和他們偶爾的低語。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進入了下午,雲層變得稀薄,陽光使周圍的藍色淡到了難以分辨,連一隻鳥都看不到,什麼都沒有。


  後來,他們站住了腳,路在一間茅屋前突然終止。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處垂落的茅草都接近了泥土。兩個端著槍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腳踹開了屋門。王香火看到了另一扇門,在裡面的牆壁上。這一次日本兵是用手拉開了門,於是剛才中斷的路在那一扇門外又開始了。


  翻譯官說:「這他娘的是什麼地方?」


  王香火沒有答理,他穿過茅屋走上了那條路。日本兵習慣地跟上了他,翻譯官左右看看,滿腹狐疑地說:


  「怎麼越走越不對勁?」


  過了一會,他們又走到了湖邊,王香火站立片刻,確定該往右側走去,這樣就可以重新走回到那座木橋邊。


  王香火又見到岸邊的青草爬入湖水后的情景,湖面出現了一片陰沉,彷彿黑夜來臨之時,而遠處的湖水依然呈現陽光下的燦爛景色。是雲層托住了陽光,雲層的邊緣猶如樹葉一般,出現了耀目的閃光。


  他聽到身後一個日本兵吹起了口哨,起先是隨隨便便吹了幾聲,而後一支略為激昂的小調突然來到,向著陰沉的湖面擴散。王香火不禁回頭張望了一下,看了看那個吹口哨的日本兵,那張滿是塵土的臉表情凝重。年輕的日本兵邊走邊看著湖水,他並不知道自己吹出了家鄉的小調。逐漸有別的日本兵應聲哼唱起來,顯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哼唱。這支行走了多日的隊伍,第一次讓王香火沒有聽到那「沙沙」的腳步聲,匯合而成的低沉激昂的歌聲,恍若手掌一樣從後面推著王香火。


  現在,王香火遠遠看到了那座被拆毀的木橋,它置身於一片陰沉之中,斷斷續續,像是橫在溪流中的一排亂石。有十多條小船在湖面上漂浮,王香火聽到了櫓聲,極其細微地飄入他耳中,就像一根絲線穿過針眼。


  身後的日本兵哇哇叫喊起來,他們開始向小船射擊,小船搖搖晃晃爬向岸邊,如同雜草一樣亂成一片。槍擊葬送了船櫓的聲音,看著寬闊湖面上斷裂的木橋,王香火凄涼地笑了笑。


  十二

  孫喜來到孤山對岸的時候,那片遮住陽光的雲彩剛好移過來,明亮的湖面頓時陰暗下來,對岸的孤山看上去像只腳盆浮在水上。


  當地的人開始在拆橋了,十多條小船橫在那些木樁前,他們舉著斧子往橋墩和橋樑上砍去,那些年長日久的木頭在他們砍去時,折斷的聲音都是沉悶的。孫喜看到一個用力過猛的人,脆弱的橋樑斷掉后,人撲空似的掉落水中,濺起的水珠猶如爆炸一般四處飛射。那人從水裡掙扎而出,大喊:

  「凍死我啦!」


  近處的一條船搖了過去,把他拉上來,他裹緊濕淋淋的棉襖彷彿哭泣似的抖動不已。另一條船上的人向他喊:


  「脫掉,趕緊脫掉。」


  他則東張西望了一陣,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他身旁一人把他抱住的雙手拉開,將他的棉襖脫了下來,用白酒灑到他身上。他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搖晃的小船上,溫順地讓別人擺布他。他們用白酒擦他的身體。


  這情景讓孫喜覺得十分有趣,他看著這群亂糟糟的人,在湖上像砍柴一樣砍著木橋。有兩條船都快接近對岸了,他們在那邊舉斧砍橋。這裡的人向他們拚命喊叫,讓他們馬上回來。那邊船上的人則朝這裡招手,要讓他們也過去,喊道:

  「你們過來!」


  孫喜聽到離他最近一條船上的人在說:

  「要是他們把船丟給日本人,我們全得去見祖宗。」


  有一個人喊起來了,嗓門又尖又細,像個女人,他喊:


  「日本人來啦!」


  那兩條船上的人慌亂起來,掉轉船頭時撞到了一起,而後拚命地劃了過來,船在水裡劇烈地搖晃,似乎隨時都會翻轉過去。待他們來到跟前,這裡的人哈哈大笑。他們回頭張望了片刻,才知道上當,便罵道:


  「他娘的,把我們當女人騙了。」


  孫喜笑了笑,朝他們喊:


  「喂,我家少爺過去了嗎?」


  沒有人答理他。橋已經斷裂了,殘木在水中漂開去,時沉時浮,彷彿是被洪水衝垮的。孫喜又喊了一聲,這時有一人向他轉過臉來問他:

  「喂,你是在問誰?」


  「問你也行。」孫喜說,「我家少爺過去了嗎?」


  「你家少爺是誰?」


  「安昌門外的王家少爺。」


  「噢——」那人揮揮手,「過去啦。」


  孫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稟報了,就轉身朝右邊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


  「喂,你往哪裡走?」


  「我回家呀。」孫喜回答,「去洪家橋,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來,「那邊的橋拆掉啦。」


  「拆掉了?」


  「不就是你家少爺讓我們拆的嗎?」


  孫喜怒氣沖沖喊起來:

  「那我他娘的怎麼辦?」


  另一個笑著說:


  「問你家少爺去吧。」


  還是原先那人對他說:

  「你去百元看看,興許那邊的橋還沒拆。」


  孫喜趕緊走上左側的路,向百元跑去。這天下午,當地主家的僱工跑到百元時,那裡的橋剛剛拆掉,幾條小船正向西劃去。孫喜急得拚命朝他們喊:


  「喂,我怎麼過去?」


  那幾條小船已經划遠了,孫喜喊了幾聲沒人答理,就在岸邊奔跑起來,追趕那幾條船。因為順水船劃得很快,孫喜破口大罵:

  「烏龜王八蛋,慢點!狗娘養的,慢點!老子跑不動啦。」


  後來,孫喜追上了他們,在岸邊喘著粗氣向他們喊: 「大哥,幾位大哥,行行好吧,給兄弟擺個渡。」


  船上的人問他:


  「你要去哪裡?」


  「我回家,回安昌門。」


  「你走冤路啦,你該去洪家橋才對。」


  孫喜費勁地吞了一口口水,說:

  「那邊的橋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對他說:「你還是往前跑吧,前面不遠有一座橋,我們正要去拆。」


  孫喜一聽前面有一座橋,立刻又撒腿跑開了,心想這次一定要搶在這些王八羔子前面。跑了沒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橋,再看看那幾條船,已被他甩在了後面。他就放慢腳步,向橋走了過去。


  他走到橋中間時,站了一會,看著那幾條船划近,然後才慢吞吞地走到對岸,這下他徹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來休息。


  那幾條船劃到橋下,幾個人站起來用斧子砍橋樁。一個使櫓的人看了一眼孫喜,叫道:


  「你怎麼還不走?」


  孫喜心想現在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正要這麼說,那人告訴他:

  「你快跑吧,這裡去松篁的橋也快要拆掉了,還有松篁去竹林的橋,你還不跑?」


  還要拆橋?孫喜嚇得趕緊跳起來,撒開腿像一條瘋狗似的跑遠了。


  十三

  地主站在屋前的台階上,手裡捏著一串銅錢,他感到孫喜應該來了。


  此刻,傍晚正在來臨,落日的光芒通紅一片,使冬天出現了暖意。王子清讓目光越過院牆,望著一條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盡頭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動,一個人影正從那裡跑來,孫喜賣力的跑動,使地主滿意地點點頭。


  他知道屋中兩個悲傷的女人此刻正望著他,她們急切地盼著孫喜來到,好知道那孽子是活是死。她們總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勞累的事了,她們的眼淚只是為自己而流。現在她們不再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給了他些許安寧。


  孫喜大汗淋漓地跑了進來,他原本是準備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遲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稟報了。他剛要開口,地主擺了擺手,說道:


  「去喝幾口水吧。」


  孫喜趕緊到水缸前,咕嚕咕嚕灌了兩瓢水,隨後抹抹嘴喘著氣說:


  「老爺,沒橋了。少爺把他們帶到了孤山,橋都拆掉了,從竹林出去的橋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繼續說:

  「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頭,臉上毫無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條小路。身後爆發了女人喊叫般的哭聲,嘩啦嘩啦猶如無數盆水那樣從門裡倒出來。


  孫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眼睛盯著地主手裡的銅錢,心想怎麼還不把賞錢扔過來,他就提醒地主:

  「老爺,我再去打聽打聽吧。」


  地主搖搖頭,說:

  「不用了。」


  說著,地主將銅錢放回口袋,他對大失所望的僱工說:

  「孫喜,你也該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孫喜立刻從地主身旁走入屋內,兩個女人此刻同時出來,對地主叫道:

  「你再讓孫喜去打聽打聽吧。」


  地主擺擺手,對她們說:


  「不必了。」


  孫喜扛了一袋米出來,將米綁在扁擔的一端,往肩上試了試,又放下。他說:

  「老爺,一頭重啦。」


  地主微微一笑,說:

  「你再去拿一袋吧。」


  孫喜哈哈腰說道:

  「謝了,老爺。」


  十四

  「你們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著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轉過身來對翻譯官說,「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橋都拆掉了,你們一個也出不去。」


  翻譯官驚慌失措地喊叫起來,王香火看到他揮拳準備朝自己打來,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本兵指揮官嘰里呱啦報告。


  那些年輕的日本兵出現了驚愕的神色,他們的臉轉向寬闊的湖水,對自己身陷絕境顯得難以置信。後來一個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著沖向王香火,他的憤怒點燃了別人的仇恨,立刻幾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著沖向王香火。指揮官吆喝了一聲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裡。指揮官走到王香火面前,舉起拳頭哇哇咆哮起來,他的拳頭在王香火眼前揮舞了好一陣,才狠狠地打出一拳。


  王香火沒有後退就摔倒在地,翻譯官走上去使勁地踢了他幾腳,叫道:

  「起來,帶我們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站了起來。翻譯官繼續說:

  「太君說,你想活命就帶我們去松篁。」


  王香火搖了搖頭說:


  「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橋都拆掉了。」


  翻譯官給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腦袋搖擺了幾下,翻譯官說:

  「你他娘的不想活啦。」


  王香火聽后低下了頭,喃喃地說:


  「你們也活不了。」


  翻譯官臉色慘白起來,他向指揮官說話時有些結結巴巴。日本兵指揮官似乎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他讓翻譯官告訴王香火,要立刻把他們帶離這裡。王香火對翻譯官說:

  「你們把我殺了吧。」


  王香火看著微微波動的湖水,對翻譯官說:


  「就是會游泳也不會活著出去,游到中間就會凍死。你們把我殺了吧。」


  翻譯官向指揮官說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臉上出現了慌張的神色,他們都看著自己的指揮官,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和他們一樣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對翻譯官說:

  「你告訴他們,就是能夠到對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橋都拆掉了。」


  然後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是我讓他們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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