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戰慄(8)
第182章 戰慄(8)
或許是來不及逃走,竹林這地方讓王香火感到依然人口稠密。他看到幾個孩子的腦袋在一堵牆后挨個地探出了一下,有一個老人在不遠處猶猶豫豫地出現了。他繼續去看指揮官走向那幾個人,那幾個男子全都向日本兵低頭哈腰,日本兵的指揮官就用鞭柄去敲打他們的肩膀,表示友好,然後通過翻譯官說起話來。
剛才那個猶豫不決的老人慢慢走近了王香火,膽怯地喊了一聲:「少爺。」
王香火仔細看了看,認出了是他家從前的僱工張七,前年才將他辭退。王香火便笑了笑,問他:
「你身子骨還好吧。」
「好,好。」老人說,「就是牙齒全沒了。」
王香火又問:「你現在替誰家幹活?」
老人羞怯地一笑,有些難為情地說:
「沒有啊,誰還會雇我?」
王香火聽后又笑了笑。
老人看到王香火被鐵絲綁住的手,眼睛便混濁起來,顫聲問道:
「少爺,你是遭了哪輩子的災啊?」
王香火看看不遠處的日本兵,對張七說:
「他們要我帶路去松篁。」
老人伸手擦了擦眼睛,王香火又說:
「張七,我好些日子沒拉屎了,你替我解去褲帶吧。」
老人立刻走上兩步,將王香火的棉衫撩起來,又解了褲帶,把他的褲子脫到大腿下面,然後說聲:
「好了。」
王香火便擦著土牆蹲了下去,老人欣喜地對他說:
「少爺,從前我一直這麼侍候你,沒想到我還能再侍候你一次。」
說著,老人嗚嗚地哭了起來。王香火雙眼緊閉,哼哼哈哈喊了一陣,才睜開眼睛對老人說:
「好啦。」
接著他翹起了屁股,老人立刻從地上撿了塊碎瓦片,將滯留在屁眼上的屎仔細颳去。又替他穿好了褲子。
王香火直起腰,看到有兩個女人被拖到了日本兵指揮官面前,有好幾個日本兵圍了上去。王香火對老人說:
「我不帶他們去松篁,我把他們引到孤山去。張七,你去告訴沿途的人,等我過去后,就把橋拆掉。」
老人點點頭,說:
「知道了,少爺。」
翻譯官在那裡大聲叫罵他,王香火看了看張七,就走了過去。張七在後面說:
「少爺,回家后可要替張七向老爺請安。」
王香火聽后苦笑一下,心想我是見不著爹了。他回頭向張七點點頭,又說:
「別忘了拆橋的事。」
張七向他彎彎腰,回答道:
「記住了,少爺。」
九
日本兵過去后一天,孫喜來到了竹林。這一天陽光明媚,風力也明顯減小了,一些人聚在一家雜貨小店前,或站或坐地曬著太陽聊天。小店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站在櫃檯內。街道對面躺著一個死去的男人,衣衫襤褸,看上去上了年紀了。小店老闆說:
「日本人來之前他就死了。」
另一個人同意他的說法,應聲道:
「是啊,我親眼看到一個日本兵走過去踢踢他,他動都沒動。」
孫喜走到了他們中間,挨個地看了看,也在牆旁蹲了下去。小店老闆向那廣闊的湖水指了指說道:
「幹這一行的,年輕時都很闊氣。」
他又指了指對面死去的老人,繼續說:
「他年輕時每天都到這裡來買酒,那時我爹還活著,他從口袋裡隨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銅錢,『啪』地拍在櫃檯上,那氣派——」
孫喜看到湖面上有一葉小船,船上有三個人,船后一人搖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探測湖底。冬天一到,魚都躲到湖底深潭裡去了。那握竹竿的顯然探測到了一個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穩了。中間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來,仰臉喝了幾口白酒後,縱身躍入水中。有一人說道:
「眼下這季節,魚價都快趕上人蔘了。」
「兄弟,」老闆看看他說,「這可是損命的錢,不好掙。」
又有人附和:「年輕有力氣還行,年紀一大就不行啦。」
在一旁給小店老闆娘剪頭髮的剃頭師傅這時也開口了,他說:
「年輕也不一定行,常有潛水到了深潭裡就出不來的事。潭越深,裡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還沒摸著魚,手先伸進了張開的蚌殼,蚌殼一合攏夾住手,人就出不來了。」
小店老闆頻頻點頭。眾人都往湖面上看,看看那個冬天裡的捕魚人是否也會被蚌夾住。那條小船在水上微微搖晃,船頭那人握著竹竿似乎在朝這裡張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擺動雙槳,將船固定在原處。那捕魚人終於躍出了水面,他將手中的魚摔進了船艙,白色的魚肚在陽光里閃耀了幾下,然後他撐著船舷爬了上去。
眾人逐個地回過頭來,繼續看著對面死去的捕魚人。老人躺在一堵牆下面,臉朝上,身體歪曲著,一條右腿撐得很開,看上去褲襠那地方很開闊。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單衣,千瘡百孔的樣子。
「肯定是凍死的。」有人說。
剃頭的男人給小店老闆娘洗過頭以後,將一盆水潑了出去。他說:
「幹什麼都要有手藝,種莊稼要手藝,剃頭要手藝,手藝就是飯碗。有手藝,人老了也有飯碗。」
他從胸前口袋裡取出一把梳子,麻利地給那位女顧客梳頭,另一隻手在頭髮末梢不停地擠捏著,將水珠甩到一旁。兩隻手配合得恰到好處。其間還用梳子迅速地指指死者。
「他吃的虧就是沒有手藝。」
小店老闆微微不悅,他抬了抬下巴,慢條斯理地說:
「這也不一定,沒手藝的人更能掙錢,開工廠,當老闆,做大官,都能掙錢。」
剃頭的男人將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換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銀制小長勺。他說:
「當老闆,也要有手藝,比如先生你,什麼時候進什麼貨,進多少,就是手藝,行情也是手藝。」
小店老闆露出了笑容,他點點頭說:
「這倒也是。」
孫喜定睛看著坐在椅子里的老闆娘,她懶洋洋極其舒服地坐著,閉著雙眼,陽光在她身上閃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頭男子正給她掏耳屎,他的另一隻手不失時機地在她臉上完成了一些小動作。她彷彿睡著似的沒有反應。一個人說:
「她也是沒手藝的吧。」
孫喜看著斜對面屋裡出來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扭著略胖的身體倚靠在一棵沒有樹葉的樹上,看著這裡。眾人嘻嘻笑起來,有人說:
「誰說沒有,她的手藝藏在褲子里。」
剃頭男子回頭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來,說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藝,也不容易呵。那手藝全在躺下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邊,那位冬天裡的捕魚人縱身跳到岸上,敞著胸膛噔噔地走了過來,下身只穿一條濕漉漉的短褲衩,兩條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臉和胸膛是古銅色的,徑直走到小店裡,手伸進衣袋抓出一把銅錢拍在櫃檯上,對老闆說:
「要一瓶白酒。」
老闆給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後在一堆銅錢里拿了四個,他又一把將銅錢抓回到口袋裡,噔噔地走向湖邊的小船。他一步就跨進了船里,小船出現了劇烈的搖晃,他兩條腿踩了踩,船逐漸平穩下來。那根竹竿將船撐離了岸邊,慢慢離去,那人依舊站著仰脖喝了幾口酒。
小船遠去后,眾人都回過頭來,繼續議論那個死去了的捕魚人。小店老闆說:
「他年輕時在這一行里,是數一數二的。年紀一大就全完了,死了連個替他收屍的人都沒有。」
有人說:「就是那身衣服也沒人要。」
剃頭的男子仍在給小店老闆娘掏耳屎,孫喜看到他的手不時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這情景讓孫喜看得血往上涌,對面那個妖艷的女人靠著樹榦的模樣叫孫喜難以再坐著不動了。他的手在口袋裡把老爺的賞錢摸來摸去。然後就站起來走到那女人面前。那個女人歪著身體打量著孫喜,對他說:
「你幹什麼呀?」
孫喜嘻嘻一笑,說道:「這西北風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替我暖暖身子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問:
「你有錢嗎?」
孫喜提著口袋邊搖了搖,銅錢碰撞的聲音使他頗為得意,他說:「聽到了嗎?」
女人不屑地說:
「儘是些銅貨。」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塊銀元來。」
「一塊銀元?」孫喜叫道,「我都可以娶個女人睡一輩子了。」
女人伸手往牆上指一指,說道: 「你看看這是什麼?」
孫喜看后說:「是洞嘛。」
「那是子彈打的。」女人神氣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還凈想拿些銅貨來搪塞我。」
孫喜將口袋翻出來,把所有銅錢捧在掌心,對她說:
「我只有這些錢。」
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遠點了點,說:
「才只有一半的錢。」
孫喜開導她說:
「大姐,你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把這錢掙了。」
「放屁。」女人說,「我寧願它爛掉,也不能少一個子兒。」
孫喜頓頓足說道:「行啦,我也不想撿你的便宜,我就進來半截吧。一半的錢進來半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轉身走入屋內,脫掉褲子在床上躺下,叉開兩條腿后看到孫喜在東張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點。」
孫喜趕緊脫了褲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變主意了。孫喜一進去,女人就拍著他的肩膀喊起來:
「喂、喂,你不是說進來半截嗎?」
孫喜嘿嘿一笑,說道:
「我說的是後半截。」
十
持續晴朗的天氣讓王子清感到應該出去走走了,自從兒子被日本兵帶走之後家中兩個擔驚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難以得到安寧。那天送城裡馬家老爺出門后,地主搖搖頭說:
「我能不愁嗎?」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們是讓我愁上加愁。」
地主先前常去的地方,是城裡的興隆茶店。那茶店樓上有絲繡的屏風,紅木的桌椅,窗台上一塵不染。可以眺望遠處深藍的湖水。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兒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下日本兵佔領了城裡,地主想了想,覺得還是換個地方為好。
王子清在冬天溫和的陽光里,戴著呢料的禮帽,身穿絲綿的長衫,拄著拐杖向安昌門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鬆軟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後沾滿泥巴重新挺立起來。很久沒有出門的王子清,呼吸著冬天裡冰涼的空氣,看著雖然荒涼卻仍然廣闊的田野,那皺紋交錯的臉逐漸舒展開來。
前些日子安昌門駐紮過日本兵,這兩天又撤走了。那裡也有一家不錯的茶店,是王子清能夠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進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興隆茶店的幾個老友,這都是城裡最有錢的人。此刻,他們圍坐在屋角的一張茶桌上,鄰桌的什麼人都有,也沒有屏風給他們遮擋,他們依然眉開眼笑地端坐於一片嘈雜之中。
馬家老爺最先看到王子清,連聲說:
「齊了,齊了。」
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說:
「齊了,齊了。」
城裡興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門的茶店裡湊齊了。馬老爺說:
「原本是想打發人來請你,只是你家少爺的事,就不好打擾了。」
王子清立刻說:
「多謝,多謝。」
有一人將身子探到桌子中央,問王子清:
「少爺怎麼樣了?」
王子清擺擺手,說道:
「別提了,別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夥計左手捏著紫砂壺和茶盅,右手提著銅水壺走過來,將紫砂壺一擱,掀開蓋,銅水壺高過王子清頭頂,沸水澆入紫砂壺中,熱氣向四周蒸騰開去。其間夥計將澆下的水中斷了三次,以示對顧客有禮,竟然沒有一滴灑出紫砂壺外。王子清十分滿意,他連聲說:
「利索,利索。」
馬老爺接過去說:
「茶店稍稍寒酸了些,夥計還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側的是城裡學校的校長,戴著金絲眼鏡的校長說:
「興隆茶店身手最快最穩的要數戚老三,聽說他挨了日本人一槍,半個腦袋飛走了。」
另一人糾正道:
「沒打在腦袋上,說是把心窩打穿了。」
「一樣,一樣。」馬老爺說,「打什麼地方都還能喘口氣,打在腦袋和心窩上,別說是喘氣了,眨眼都來不及。」
王子清兩根手指執起茶盅喝了一口說:
「死得好,這樣死最好。」
校長點頭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說:
「城南的張先生被日本人打斷了兩條腿……」
有人問:
「哪個張先生?」
「就是測字算命的那位。打斷了腿,沒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從腿上往外流,哭得那個傷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霉的。」
馬老爺笑了笑,說道:
「是這樣。我家一個僱工還走過去問他:你怎麼知道你要死了?他嗚嗚地說:我是算命的呀。」
有一人認真地點點頭,說:
「他是算命的,他說自己要死了,肯定會死。」
校長繼續往下說:
「他死的時候嚇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縮得很小,睜圓眼睛看著別人,他身上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褲子上了。」
王子清搖搖頭,說:
「死得慘,這樣死最慘。」
一個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們跟前,向他們彎彎腰,從口袋裡拿出一沓合攏的紅紙,對他們說:
「諸位都是人上人,我這裡全是祖傳秘方,想發財,想戒酒,想幹什麼只要一看這秘方就能辦到。兩個銅錢就可換一份秘方。諸位,兩個銅錢,你們拿著嫌礙手,放著嫌礙眼,不如丟給我換一份秘方。」
馬老爺問:「有些什麼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頭翻弄那些秘方,嘴裡說道:
「諸位都是有錢人,對發財怕是沒興趣。這有戒酒的,有壯陽的……」
「慢著。」馬老爺丟過去兩個銅板說,「我就要發財的秘方。」
走江湖的便給了他一份發財秘方,馬老爺展開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將紅紙收起,惹得旁人面面相對,不知他看到了什麼。
走江湖的繼續說: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年好。人生一世難免有傷心煩惱之事。傷心煩惱會讓人日日消瘦,食無味睡不著,到頭來恐怕性命難保。不要緊,我這裡就有專治傷心煩惱的秘方,諸位為何不給自己留著一份?」
王子清把兩個銅錢放在茶桌上,說:
「給我一份。」
接過秘方,王子清展開一看,上面只寫著兩個字——別想。王子清不禁微微一笑,繼而又嘆息一聲。
這時,馬家老爺取出了發財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樣也只看到兩個字——勤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