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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在細雨中呼喊(25)

  第154章 在細雨中呼喊(25)

  她家的院子里種著令人激動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國慶,還有劉小青曾經有過一個周密的計劃,將院內的葡萄在某個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圍牆太高了。不過我們真正失敗的原因還不是圍牆,我們誰也無法在深夜出來,而不讓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時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對我們可怕的懲罰,我們的計劃儘管周密,也只能成為空想。


  因此當國慶看上這個黃毛丫頭后,已經升入初中的劉小青,還以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識時務的劉小青還問國慶:

  「要不要多叫幾個人?」


  他告訴國慶他可以叫上中學的同學,並且設法去搞一把梯子。


  國慶聽了非常生氣,他對劉小青說:

  「你怎麼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實上他們的愛情在我回到南門之前就播種了。無人管束的國慶在夏日的中午,喜歡赤腳只穿一條短褲衩四處遊盪。比他小兩歲的慧蘭,就是在這樣一個中午和國慶偷偷走到了鄉間,然後赤裸裸地在一個池塘里學習游泳。慧蘭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如何體貼國慶,他們向鄉間走去的時候,由於石板被陽光烤得灼燙,赤腳的國慶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蘭不忍心看到國慶受難的模樣,就脫下自己的塑料小涼鞋貢獻給他。那個時候的國慶還不知道對待女孩子應該殷勤有禮,他粗魯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

  「誰穿你這種女人的鞋子。」


  國慶在和慧蘭談情說愛時,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頭。每天下午慧蘭放學的時候,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就換上乾淨的衣服,將頭髮梳得光溜溜的守候在校門口。這是他給自己疲勞一天後的最好酬勞。接下去的情景是國慶雙手插在褲袋裡,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背著書包的慧蘭則是小跑地緊跟其後。


  那時慧蘭便會訴苦似的告訴他,某個淘氣的男孩往她課本里放了一撮泥土。


  「泥土算得了什麼。」


  我的同學像個成年人一樣揮揮手,然後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的小戀人:

  「我都往女同學的書包里放過蛤蟆。」


  他們充滿孩子氣的對話,使他們的戀愛顯得天真爛漫。往往要到分手的時候,國慶才會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塞入慧蘭幸福的書包。


  看來國慶是真的打算要和慧蘭結婚生孩子,否則他就不會如此鄭重地對待這場戀愛。他時刻都在掩飾自己年齡的缺陷,從而使他的嚴肅和認真顯得有些滑稽。當這一對孩子以公開的姿態在街上反覆行走以後,他們在這個城鎮里也就逐漸著名了。國慶錯誤地估計了成年人對他們的看法,當他認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時,他覺得別人也會感到理所當然。


  慧蘭的父母都是醫院裡的藥劑師,他們對這一對孩子的親密早就察覺,他們覺得孩子之間的親密不值得大驚小怪。當別人告訴他們這兩個孩子有點像是談戀愛了,他們聽后反而覺得這種說法荒唐。後來是國慶自己的行為,讓他們發現傳聞其實很真實。


  我的同學十三歲的年齡,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買了一瓶酒和一條煙異想天開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夠不慌不忙地走進去,他將禮物放到桌子上時臉上堆滿了恭敬的笑容,慧蘭的父親顯然吃了一驚,他問國慶這是什麼意思?

  國慶說:「是送給你的。」


  那位藥劑師連連擺手,說道:


  「你那麼苦,我怎麼能接受你的禮物。」


  那時我的同學已在椅子里坐了下來,他蹺起了二郎腿,可兩條腿都騰在空中。他對那兩位男女藥劑師說:


  「不要客氣,這是女婿我的一點心意。」


  這話讓他們嚇一跳,過了半晌慧蘭的母親才問:

  「你剛才說什麼?」


  「岳母。」國慶甜甜地叫了一聲,然後說道,「我是說……」


  他還沒說完,那個女人已經尖聲喊叫起來,她質問國慶:

  「誰是你的岳母?」


  國慶還來不及解釋,那個男人吼叫著要他立刻滾蛋。國慶慌忙站了起來,對他們申辯:

  「我們是自由戀愛的。」


  慧蘭的父親氣得臉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國慶就往外拉,嘴裡大罵:

  「你這個小流氓。」


  國慶竭力掙扎,連連說:


  「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


  國慶被慧蘭的父親推出門去以後,慧蘭的母親緊接著也將禮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酒,「砰」的一下就完蛋了。那時屋外已經聚了不少人,國慶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狼狽,他用手指點著慧蘭的家,振振有辭地對他們說:


  「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嚴重了。」


  他們純潔的戀愛在慧蘭父母眼中簡直是胡鬧,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和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竟然正兒八經地談情說愛。女兒的行為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傷風敗俗,他們感到連自己都成了鎮上的笑料。他們當然無法容忍這種荒唐的戀愛,必須徹底摧殘掉。他們開始打罵自己唯一的女兒,當國慶從他們窗前經過,聽到心上人哭喊時,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罵的慧蘭仍然壓抑不住奔向幸福時的激動,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國慶口袋中的糖果。他們仍有相會的機會。那時他們已經失去過去的歡樂,將痛苦慢慢轉化成仇恨的國慶,咬牙切齒地向她講敘了如何報復她父母的計劃,她則是恐怖萬分地聽著,還沒聽完就已經嚇得眼淚汪汪了。


  後來的一天下午,國慶從慧蘭家窗前經過時,他看到慧蘭滿臉是血地撲在窗口,事實上只是一些鼻血,哭泣著喊叫他:

  「國慶哥哥。」


  我的同學氣得渾身發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殺死慧蘭的父母了。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後,拿著菜刀就往慧蘭家走去。當時他的一個鄰居剛好從屋裡出來,看到國慶的模樣十分奇怪,問他這是幹什麼?國慶怒氣沖沖地回答:

  「我要去殺人。」


  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把褲管和袖管高高捲起,將菜刀扛在肩上,殺氣騰騰地走向慧蘭的家。他走在衚衕里的時候暢通無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視了他可怕的仇恨。當他告訴他們要去殺人時,他稚嫩的聲音和天真的神態使他們嘻嘻發笑。


  國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慧蘭家的院子,那時候慧蘭父親正在燃煤球爐,她的母親蹲在地上給雞餵食。國慶手持菜刀突然出現,使他呆若木雞。國慶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廢話連篇地宣告他為什麼要殺他們。然後才揮起菜刀走上去,慧蘭的父親拔腿就逃,躥到了屋后大叫起來:

  「殺人啦。」


  那位可憐巴巴的母親忘了逃命,眼睜睜地看著菜刀向她揮起來。這時候雞救了她,那群受驚的雞四處逃散,其中有兩隻張開翅膀撲到了國慶胸前。慧蘭的母親急中生智,也從院門躥了出去。


  準備追趕的國慶那時看到了慧蘭,手扶門框的慧蘭睜圓眼睛,一副驚恐萬分的樣子。我的同學立刻忘記了追趕,他趕緊走到慧蘭身旁。慧蘭卻害怕地退縮著身體,這讓國慶深感不滿,他說:

  「你怕什麼,我又不會殺你。」


  他的安慰絲毫不起作用。慧蘭依然恐懼地望著他,那雙發怔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國慶賭氣地說:

  「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就不冒著生命危險殺人啦。」


  那時候院子的兩個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沒過多久警察也來了。那天下午有關一個孩子殺人的消息不脛而走,經歷了長時間寂寞的人群蜂擁而來。最先來到的一個警察走進去對國慶說:


  「把菜刀放下。」


  於是輪到國慶被嚇傻了,外面嘈雜的人聲和警察的出現,使他立刻抱住慧蘭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們別進來,一進來我就殺了她。」


  那個發號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沒有聲音的慧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國慶焦急地對她說:

  「我不會殺你,我不會殺你,我是騙他們。」 可是慧蘭依舊嚎啕大哭,國慶氣呼呼地訓斥她:


  「別哭啦,我還不是為了你。」


  他滿頭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喪地說:

  「現在連逃命都來不及了。」


  在院外雜亂的人群里,慧蘭哭哭啼啼的母親,那時還在指責丈夫剛才自私的逃命,只顧自己逃走沒想到應該保護妻子。她的丈夫聽著女兒在院內的哭喊,眼淚汪汪地對她說:


  「你就別說這些了,你的女兒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


  這時候一個警察攀著屋檐,一縱身爬上了屋頂,他準備偷偷來到國慶後面,然後從屋頂上跳下去。這個警察在孫盪是很著名的,有一次他一人對付了五個流氓,並用他們自己的鞋帶綁住了他們,像提著一串螃蟹似的把他們送進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頂時的瀟洒,博得了眾多圍觀者的陣陣讚歎。接著他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在屋頂上移動,要命的是他踩滑了兩張瓦片,整個地從屋頂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上,讓外面的人聽到了一片亂糟糟的竹竿斷裂聲,然後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緩衝,沒準他就摔癱瘓了。


  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把國慶嚇得又連連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殺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敗的警察,從地上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出去,這就出去。」


  雙方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傍晚,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個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后,從後門走了進去。當國慶高喊著讓他出去時,他卻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他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問國慶:


  「你這是在幹什麼?」


  國慶擦擦額上的汗水后說:

  「我要殺人。」


  「可你不應該殺她呀。」


  他指著慧蘭輕聲說,接著又指指院外:


  「你應該殺她的父母。」


  國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開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問:「你一個小孩殺得了兩個大人嗎?」


  國慶回答:「殺得了。」


  警察點點頭說:「我相信,可是外面還有很多人,他們會保護你要殺的人。」


  他看到國慶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說:


  「我幫你去殺他們,行嗎?」


  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自己了。這時的國慶完全被他迷惑了,當他伸出手來時,國慶不由得將菜刀遞給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時國慶根本沒有注意這個動作,長時間的委屈和害怕終於找到了依靠,國慶撲過去抱住他的身體哭起來。警察卻一把提起國慶脖后的衣領,走了出去。我的同學使勁仰起脖子,被那個高大的男人提著在人群閃出的路上走去。即便這時,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束手被擒。他的哭聲因為呼吸困難,變成了長短不一的嗚嗚聲。


  誣陷

  我們的老師有著令人害怕的溫柔,這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有點像我後來見到的蘇宇的父親。他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可他隨時都會突然給予我們嚴厲的懲罰。


  他的妻子似乎是在鄉下一個小集鎮上賣豆腐,這個穿著碎花衣服的年輕女人,總是在每個月的頭幾天來到學校,有時候她還會帶來兩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當時我們都覺得她很漂亮,她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經常伸手去搔屁股。聽說她所在地方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她每次來到,我們的老師就要愁眉苦臉,因為他剛剛領到的工資必須如數交給她,她再從中拿出一點給他。那時候她總要尖聲細氣地訓斥我們的老師:


  「皺什麼眉?晚上需要我了你就笑嘻嘻,要你拿錢你就要哭了。」


  我們當初都弄不明白老師為何一到晚上就會笑嘻嘻。我們給老師的妻子起了個綽號叫皇軍,她就像是掃蕩的日本鬼子,每個月都來掃蕩老師的錢袋。


  這個綽號是誰想出來的,我已經記不起來。可我忘不了那一次國慶跑進教室時的有趣神態,他將黑板擦往講台上使勁敲幾下,然後鄭重其事地宣布,說老師要遲一些再來,因為——


  「皇軍來了。」


  國慶那一次可真是膽大包天了,他竟然還敢接下去這麼說:

  「漢奸正陪著她呢。」


  這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必須為他的聰明付出代價。幾乎同時有二十來個同學揭發了他,皇軍的丈夫,我們的老師站在講台上臉色鐵青,那時的國慶嚇得滿頭大汗。我也嚇傻了,我不知道老師會怎樣處罰國慶,不僅是我,就是那些揭發國慶的同學也都有些不安。我們當初的年齡對即將來到的處罰,有著強烈的恐懼,即便這種處罰是針對別人的。


  老師可怕的臉色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鐘,隨即突然變得笑眯眯了,他的臉色在轉變的那一瞬間極其恐怖。他軟綿綿地對國慶:

  「我會罰你的。」


  然後面向我們:

  「現在上課了。」


  我的同學整節課都臉色慘白,他以切實的害怕和古怪的期待等著老師對他的處罰。可是下課後老師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夾著講義出去了。我不知道他這一天是怎樣熬過來的,他自始至終坐在自己座位上,像個新來的同學那樣膽怯地望著我們。他不再是那個熱衷於在操場上奔跑的國慶,倒成了一隻受不起驚嚇的小貓。有幾次我和劉小青走過去時,他嘴巴一歪一歪都快要哭出來了。直到下午放學以後,他完全地走出了校門,才突然像一頭囚禁過久的豹一樣狂奔亂跑了。當時我們都感到,不會有事了,我們斷言老師肯定是忘了,而且皇軍還在這兒呢,晚上老師一定又要忙著去笑嘻嘻了。


  然而翌日上午的第一節課,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國慶站起來問他:

  「你說我應該怎麼處罰你?」


  徹底忘記這事的國慶,身體像是被推了一下地打了個寒戰。他恐懼地望著老師,搖了搖頭。


  老師說:「你先坐下,好好想一想。」


  老師讓他好好想一想,其實是讓他別忘了自己折磨自己。此後的一個月,國慶都過得暗無天日。總是在國慶忘記了處罰這事,顯得興高采烈時,老師就會突然來到他身旁,輕聲提醒他:

  「我還沒罰你呢。」


  這種引而不發的處罰,使國慶整日提心弔膽。這個可憐的孩子那些日子裡,只要一聽到老師的聲音,就如樹葉遇到風一樣抖動起來。他只有在放學回家時才略感安全,可是第二天往學校走去時他又重新膽戰心驚。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直到父親對他的拋棄才算結束,而被另一種更為深遠的不幸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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