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在細雨中呼喊(24)
第153章 在細雨中呼喊(24)
我們成了三匹尖聲嘶叫的飛馬,飛過了百貨店,飛過了影劇院,飛過了醫院——飛過醫院以後,國慶像是被擊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飛翔夭折了。他哭喪著臉,貼著牆壁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他都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追上去問他為什麼不去看飛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們去拉住他,他生氣地打開我們的手,哭泣著說:
「你們別理我。」
我和劉小青傻頭傻腦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後驚愕地看著他走遠。隨即我們就不再吃驚,我們立刻忘記了他。我和劉小青張開手臂繼續奔跑,要去看飛翔的馬。
那是兩匹棕黃的馬,它們在中學的小樹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樹榦上蹭屁股。它們根本就沒有翅膀,而且渾身臟乎乎的。一股馬臊臭熏得我們齜牙咧嘴。我輕聲問劉小青:
「這是馬嗎?」
劉小青提心弔膽地走上去,怯生生地問一位年輕的軍人:
「它們為什麼沒有翅膀?」
「什麼?翅膀?」那個軍人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走開,走開。」
我們趕緊走開,周圍的人都嘻嘻笑了起來。我對劉小青說:
「這肯定不是馬,馬應該是白顏色的。」
一個大孩子對我們說:
「對,這不是馬。」
「那它是什麼?」劉小青問。
「老鼠。」
這麼大的老鼠?我和劉小青嚇一跳。
國慶在醫院的門口看到了他的父親,他突然悲傷的原因是他父親走進了醫院,這情景意味著他最後的期待已經落空。那時候飛馬還有什麼意思呢?
第二天國慶告訴了我們,他昨天為何轉身離去。他憂傷地說:
「我爹不會來找我了。」
然後他響亮地哭了起來。
「我看到他去醫院了,他生了病都不來找我,他就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國慶站在籃球架下放聲大哭,他一點都不知道難為情,我和劉小青只得氣勢洶洶地去驅趕圍上來的同學。
被活人遺棄的國慶,開始了與樓下那位被死人遺棄的老太太的親密交往。那個穿著黑色綢衣,臉上的皺紋如同波浪一樣的老女人,實在讓我害怕,可是國慶卻不對她產生恐懼。國慶不再把全部的時間,貢獻給我們共同的童年。他經常和那位孤單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時我在街上看到他們兩人拉著手一起走來,國慶本該是活潑的臉,在她黑色的手臂旁顯得有些陰沉。這個女人以她垂暮的氣息腐化著國慶蓬勃的生命力,從而讓我現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國慶時,看到了他臉上閃爍著灰暗的衰落。
我無法設想他們兩人坐在一間門窗緊閉屋中的情景,他們肯定會走上與死人交往的路途。那個嗓音喑啞的老太太講敘死人時,有著令人戰慄的親切,這一點我已經飽受驚嚇了。而我的同學顯然被這一切所迷住,他經常向我和劉小青講起他的母親,怎樣在黎明前無聲地走來和他說上幾句話后又無聲地離去。當我們詢問究竟說些什麼時,他卻神態莊重地告訴我們這應當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親忘了回去的時間,公雞的啼叫使她大驚失色,急忙中她沒有從門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鳥一樣飛走了。這個細節的應用,無疑增強了國慶敘述的真實性。也使我一連幾天疑惑不解,國慶母親破窗而出讓我為她擔驚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樓上。我曾悄悄問過劉小青:
「她會不會摔死?」
劉小青回答:
「她已經死了,就不會怕摔死。」
我聽后恍然大悟。
國慶講敘他和母親相會時的神態是那麼的認真,甚至是幸福的,我們很難不相信他。可他講敘的語調實在叫我害怕,那種迷人的親切和黑衣老太太簡直一模一樣。
而且他聲稱自己經常看到菩薩,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它會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現,隨即猶如閃電一樣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們兩人坐在河邊,我反駁了他,我堅決不相信會有菩薩,為了證明自己的不信,我大罵菩薩。國慶卻無動於衷地坐著,過了一會才說:
「你罵菩薩時,心裡怕極了。」
他不說這話我還好,那麼一說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時夜色正在來臨,我看著寬廣無比的灰暗正在瀰漫開來,內心的顫抖使我的呼吸雜亂無章。
國慶繼續說:
「不怕菩薩的人會受到懲罰的。」
我聲音亂抖地問他:
「是什麼樣的懲罰呢?」
國慶沉思了片刻,然後說: 「婆婆知道。」
那個嚇人的老太太知道?
國慶輕聲告訴我:
「人在害怕時就能看到菩薩。」
我立刻睜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嚇得都要哭出來了,我對國慶說:
「你可千萬不要騙我。」
那時的國慶體現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輕聲鼓勵我:
「你再仔細看看。」
我再次睜大眼睛,那時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誠終於讓我看到了菩薩,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還是在想象中看到。總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的菩薩,不過它一閃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親密無間並且無所顧忌的老太太,由於生命還在極其苦惱地延續,她就不得不經常和極其陌生的現實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國慶的靈魂得到安寧,國慶則以勇敢的行為在現實中保護了她。
她最為憂心忡忡的是那條經常盤踞在衚衕中央的黃毛狗,當她不得不上街買米買鹽或者打醬油時,狗使她的害怕,遠遠勝過她使我的害怕。事實上那條沒有孩子喜歡的醜八怪老狗,對誰都汪汪亂叫,可她卻是一廂情願地把自己作為了它唯一的敵人。那條狗一看到她就顯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它汪汪吼著不斷做出準備撲上去的姿態,其實它只是原地蹦而已。那時候她屋內牆上眾多的死人就愛莫能助了。我看到過她被狗嚇得渾身哆嗦,她的小腳在往回逃命時充滿了彈性,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身體搖擺得像一把正在扇動的扇子。那時候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我們三個孩子在後面幸災樂禍地高聲大笑。我向國慶家走去時,已經不用擔心她在門縫後面的半張臉,她沒有工夫在門后守候我們,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們會貼到她的門上,從木縫裡欣賞她撩起衣角擦眼淚。
後來,她通過死者和國慶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國慶的保護。那些日子裡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國慶走在身邊,這樣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弔膽。那條黃毛狗每次汪汪叫著企圖阻擋他們,國慶都蹲下身體做出一副撿石頭的樣子,狗就迅速逃竄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去時,老太太的眼神充滿了對國慶的崇拜,我的同學則是驕傲地對她說: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對狗的懼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觀音前,虔誠地懇求菩薩保佑那條老狗長壽。國慶每次放學回家,她最先詢問的就是那條狗還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來。
她最為擔心的就是黃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訴國慶,去陰間的路途非常遙遠,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還要拿一盞油燈。如果狗比她先死,就會在陰間的路上守候她,她說到這裡時緊張得全身發抖,她眼淚汪汪地說:
「到那時候你就幫不了我了。」
這個孤獨的老女人,具有時代特有的固執和認真。她用了幾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貨員,他們灌油時眼睛總是望著別處。一旦油超過了刻度,她絕不會沾沾自喜,而是心懷不滿地倒出來一點。如果沒有到刻度,那麼不加滿她就不會走開,她會長時間地站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固執地看著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歸西天,那個有很大力氣的男人,生前對螺螄有著古怪的熱衷。他喜歡坐在夏天的天井裡,搖著扇子悠然自得地吃著螺螄。她幾十年守寡生涯里,對丈夫最好的紀念還不是她力保了貞操,而是一絲不苟地繼承了他的這一嗜好。生前的時候,那個男人佔有了所有的螺螄肉,她則是心甘情願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亂糟糟的東西。丈夫死後的幾十年,她始終沒去嘗螺螄肉的滋味,心滿意足地吃著它們的屁股,把肉留給掛在牆上的丈夫。她把習慣和懷念融為了一體。
我的同學對螺螄並不喜歡,可那位老太太將螺螄吸得滑溜溜的響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頭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殘汁。這情形不斷重複以後,國慶就很難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慾激動起來的國慶,試著去拿桌上的螺螄肉時,這個老女人立刻驚慌了,她趕緊拍掉國慶手中的食物,湊近他的耳朵嚇人地說:
「他看見啦。」
那個掛在牆上的死人確實是在看著他們。
我十二歲那年春天的時候,這個老太太終於獲得了一勞永逸的長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國慶去街上買了醬油往回走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腳有點邁不動了。她說要找一個地方歇一下,說著走向了一個牆角,在陽光里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醬油瓶。我的同學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閉上眼睛后,國慶以為她睡著了。我的同學無聊地站在那裡東張西望,那是陽春時節,他看到牆邊的青草已經生長了出來,陽光使他眯縫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間曾睜開過眼睛,輕聲細氣地問他那條狗還在不在?國慶朝那條狗看看,狗正趴在衚衕中央昂著頭注視著他們。他說在那裡呢。老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后,又閉上了眼睛。國慶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會他心情愉快地看著陽光怎樣在她臉上的皺紋里波動。
國慶後來告訴我們,她是迷了路以後凍死的。她去陰間的時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燈。陰間的路長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結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風吹過來,她被凍得直發抖,她實在走不動路了,只好坐下來。她就這樣被凍死啦。
國慶在十三歲的時候,終於使自己成為了真正的自由人。他不願意背著書包去接受老師的滔滔不絕。當劉小青他們都升入了中學,國慶則開始幹活掙錢了。
那時候我已經回到南門,當我開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時,我的這位同學能夠自食其力了,他干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個真正的苦力那樣,扁擔上掛著一條臟乎乎的毛巾,衣服敞開,吭喲吭喲地將煤挑到用戶的屋前。手帕作為過去的習慣,唯一被保存了下來。他放下沉重的煤擔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滿頭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裡增加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他用清脆的聲音和幼稚的禮貌,挨家挨戶去打聽是否需要他將煤挑來。最初的時候他的年齡很難得到人們信任,望著他瘦小的身材,有人會問:
「你挑得動煤嗎?」
我的同學臉上堆滿了聰明的笑容,他說:
「不讓我試試,你怎麼能知道呢?」
國慶以自己的誠實和精於計算,不久之後就博得用戶的信任。煤廠的發貨員無法在斤兩上撈到他一絲便宜,到頭來他稚氣十足的神態,以及眾人皆知的遭遇,使發貨員出於喜愛和憐憫總是多給他幾斤煤,當然最終受益的還是用戶,反過來這種受益又使國慶生意興隆。他幾乎擊敗了那位在這個職業里幹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國慶後來的這位同行,在我記憶里有著十分醒目的形象,這個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個白痴。誰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別人隨便叫他什麼名字他都會答應。當他挑著煤急匆匆走去時,我們的叫喚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著空擔子同樣急匆匆走來時,我們對他隨心所欲的叫喚,他都會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答應。那時候我總是叫他「國慶」或者「劉小青」,而他們則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從不抬起頭來看我們。他永遠是急匆匆地走路,彷彿他一輩子時刻都在趕火車。有一次我們叫他「廁所」,他也答應了,那一次把我們笑得全身發顫。可是這個對自己姓名滿不在乎的人,對錢就一絲不苟了。而且他計算的速度驚人地快,當那些用戶剛開始啰啰唆唆算著該付多少錢時,他已經把數目告訴他們了。這是居住在孫盪的人,所聽到的他唯一的話。
國慶和我們一起取笑他時,顯然沒想到日後竟然成為了他的同行。國慶的加入使他的飯碗敲掉了一個大角,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忙碌碌,這個可憐的人開始有更多的時間挑著空蕩蕩的擔子,在街上寂寞卻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點也不嫉妒國慶,我懷疑他可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個對自己職業兢兢業業的男人,從來沒有在臉上流露過笑容。他把煤倒入用戶家中的煤筐后,還會十分自覺地從門后拿出掃帚和簸箕,清掃地上的煤屑。然後異常嚴肅地挑起空擔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著同樣擔子的國慶后,他竟然笑眯眯起來。
誰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樣建立友誼的,人們開始經常看到這兩個滿身煤灰的人,在茶館里相對而坐。那個擁有無數名字,其實一個名字都沒有的前輩,像個僕人似的把雙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時將一隻手提起來一下。國慶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在茶盅旁放著一塊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襤褸並且骯髒的國慶,完全是一副落難公子的姿態。他們看上去雖然親密無間,可沒有人聽到他們有過交談。
國慶獲得職業后不久也獲得了愛情,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是個美人,在當初可是看不出這一點。我見過這個名叫慧蘭的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沒有回到南門,國慶對她似乎還不屑一顧。她家就在國慶家所在的那條衚衕。這個扎著兩根翹辮子的女孩,總愛站在門口甜滋滋地喊:
「國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