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兄弟(57)
第101章 兄弟(57)
我們劉鎮的群眾眼睜睜地看著李光頭富成了一艘萬噸油輪。你去我們劉鎮最豪華的餐館吃飯,是李光頭開的;你去最氣派的澡堂洗澡,也是李光頭開的;你去最大的商場購物,還是李光頭開的。我們劉鎮群眾胸前吊著的領帶、腳上穿著的襪子、內衣內褲、皮衣皮鞋、毛衣大衣、西褲西服都是國際名牌,都是李光頭的產品,李光頭代理了二十多家國際名牌服裝的加工業務。我們劉鎮群眾住的房子是李光頭開發的,吃的蔬菜水果是李光頭提供的。這個李光頭還買下了火化場和墓地,劉鎮的死人群眾也得交給李光頭。李光頭為我們劉鎮群眾從吃到穿、從住到用、從生到死,提供了托拉斯一條龍服務。誰都不知道他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掙多少。他曾經拍著胸脯說,整個王八蛋縣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稅來養活的。有人阿諛奉承,說李光頭是我們全縣人民的GDP。李光頭聽了十分滿意,他點著頭說:
「我確實是那個王八蛋GDP。」
余拔牙和王冰棍也跟著油光滿面。王冰棍好吃懶做整天晃蕩在大街上,愁眉苦臉地說著自己不會花錢,說自己是天生的窮人命,錢多得數都數不清了,可是他不知道怎麼花。余拔牙有了錢以後就沒有了蹤影,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遊山玩水,五年時間把全中國跑遍了,現在他跟隨著旅遊團開始跑全世界了。福利廠的十四個瘸傻瞎聾,搖身一變成了十四個高級研究員,從此養尊處優,吃吃喝喝睡睡,劉鎮的群眾說他們是十四個紈絝子弟。
這時候我們劉鎮五金廠破產倒閉了,劉作家下崗了,宋鋼也下崗了。劉作家百感交集,沒想到世界變得這麼快,撿破爛的李光頭成了劉鎮的巨富,捧著鐵飯碗的自己失業後走投無路。他在街上見到同樣失業的宋鋼惺惺相惜,他拍著宋鋼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說:
「怎麼說,你也是李光頭的兄弟……」
劉作家趁勢罵起了李光頭,說世上還有這種沒心沒肺的人,發財以後管起了別人的閑事,不管自己的兄弟。余拔牙和王冰棍就不去說了,福利廠的十四個瘸傻瞎聾也跟著李光頭混成了十四個劉鎮貴族,自己的兄弟窮得沒飯吃了,這個李光頭反而不管不顧,假裝不知道,假裝沒看見。劉作家借題發揮地說:
「李光頭和你宋鋼,好比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我不是凍死骨,」宋鋼冷冷地說,「李光頭也不是酒肉臭。」
宋鋼失業那天仍然像往常一樣,傍晚時騎車來到了針織廠接林紅。這輛永久牌自行車跟隨宋鋼十多年了,宋鋼十多年裡風雨無阻地接送林紅。這時候針織廠的女工早就有自己的自行車了,而且都是外國名字的牌子,很多人都騎上了電動自行車,我們劉鎮的商場里已經沒有永久牌自行車賣了。林紅和宋鋼雖然生活不富裕,家裡的彩電、冰箱和洗衣機早就應有盡有,買一輛新的自行車不算什麼了。林紅一直沒有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是因為十多年來宋鋼和他的永久牌每天忠誠地接送她。林紅知道永久牌舊了,樣式也老了,其他女工騎著樣式新穎的自行車和電動車遠去時,林紅仍然跳上永久牌的後座,仍然摟住這個騎車男人的腰,仍然甜蜜地微笑著。她已經不是十多年前擁有專車時的幸福了,她的幸福是這個男人和這輛永久牌十多年的忠心耿耿。
宋鋼扶著他的老式永久牌站在針織廠的大門口,這個剛剛失業的男人身披落日的餘暉,目光凄涼地看著工廠鐵柵欄門裡黑壓壓的女工。下班的鈴聲響起,鐵柵欄門打開以後,幾百輛自行車、電動車和輕騎比賽似的沖了出來,鈴聲和喇叭聲響成一片。這巨浪似的車流過去以後,宋鋼看到了林紅,彷彿是被海浪遺忘在沙灘上的珊瑚,林紅在工廠空蕩蕩的路上獨自一人走來。
劉鎮五金廠破產倒閉的消息頃刻之間傳遍全城,林紅是在下午的時候聽說的,當時心裡一沉,她的心情沉重以後再也沒有輕鬆回來,她不是擔心宋鋼的失業,她擔心的是宋鋼如何去承受。林紅走出了工廠的大門,走到宋鋼身旁,仰臉望著一臉苦笑的丈夫。宋鋼嘴巴動了一下,準備告訴林紅他失業了。林紅沒有讓他把話說出來,搶在前面說了:
「我已經知道了。」
林紅看到宋鋼的頭髮上有一小片樹葉,心想他是騎車趕來時穿過樹下掛上的,林紅伸手摘下了宋鋼頭髮上的樹葉,微笑地對宋鋼說:
「回家吧。」
宋鋼點點頭轉身跨上了自行車,林紅側身坐在了後座上。宋鋼騎著他的老式永久牌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嘎吱嘎吱響著,林紅雙手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宋鋼感到林紅的雙手比往常更加熱烈地抱住他,林紅的臉蛋比往常更加親密地貼著他,宋鋼微笑了。
回到了家中,林紅走進廚房做起了晚飯。宋鋼將自行車翻過來支在門口的地上,他拿出工具先是卸下了兩個車輪,又卸下兩個腳踏板和中間的三角架,宋鋼將自行車全部拆卸下來,整齊地擺在地上,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拿著一塊抹布,開始仔細擦拭起了自行車的每一個部件。這時天色暗下來了,路燈亮了,林紅做好了晚飯,走到門口叫宋鋼進去吃飯。宋鋼搖搖頭說自己不餓,他對林紅說:
「你先吃。」
林紅端著飯碗搬了把椅子也坐到了門口,一邊吃飯一邊看著坐在路燈下的宋鋼,宋鋼熟練地擦拭著自行車的部件,這樣的情景她已經很熟悉了,她以前經常說宋鋼對待自行車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這樣的話她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現在她又說了,宋鋼「嘿嘿」地笑了,將擦拭乾凈的部件組裝起來時,他告訴林紅,他明天就要去尋找新的工作,他不知道新找到的是什麼工作,是在什麼時間上班和什麼時間下班。他說以後不能再接送她了……宋鋼說到這裡站了起來,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腰,對林紅說:
「你以後要自己騎車上下班了。」
林紅點點頭說:「嗯。」
宋鋼將仔細擦拭乾凈的自行車重新組裝后,在軸承上抹上機油,用抹布擦乾淨自己的手,騎上去在屋門前轉了兩圈,沒有再聽到嘎吱嘎吱的響聲,他滿意地跳下車,又將座位壓低了。然後他將老式永久牌推到了林紅面前,讓她騎上去試一試。林紅已經吃完飯了,她手裡端著給宋鋼準備的飯菜。宋鋼接過飯菜的時候,林紅接過了自行車。宋鋼在剛才林紅坐的椅子里坐下來,一邊吃著晚飯,一邊看著林紅在路燈下跨上自行車騎了起來。林紅在宋鋼面前騎了三圈,她說感覺很好,說這十多年的永久牌騎起來像是新車一樣。宋鋼發現問題了,他起身將飯碗和筷子放在椅子上,林紅從自行車上下來后,宋鋼再次將座位壓低了,再次讓林紅坐上去試試,看到林紅坐在車座上雙腳同時踮著地,宋鋼放心地點點頭,他囑咐林紅:
「你捏住剎車的時候,雙腳一定要踮地,這樣你就不會摔倒。」 二十八
這時候宋鋼和林紅原來的家拆掉了,他們搬到了街邊新樓房的第一層;蘇媽的點心店也從汽車站搬了過來,就在林紅家的對面;拆遷搬過來的還有趙詩人,住在第二層,就在林紅宋鋼家的樓上。趙詩人故意把自己的床放在他們床的上面,夜深了人靜了,趙詩人就躺在床上凝神細聽,想聽一些鴛鴦戲水的雲雨之聲,什麼都沒有聽到,趙詩人趴到地上,耳朵貼著水泥地面去聽,還是什麼都沒有聽到。趙詩人心想天底下還有什麼聲響都沒有的床上夫妻?宋鋼和林紅結婚這麼多年了,一直沒有孩子,趙詩人覺得問題一定出在宋鋼身上,他斷定宋鋼是個性無能。趙詩人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劉作家,然後說:
「這對夫妻晚上睡在床上像是兩把無聲手槍。」
宋鋼下崗失業以後自尋出路去做了搬運工,在我們劉鎮的碼頭扛大包,把船上的貨物扛到岸上的倉庫里,又把岸上倉庫里的貨物扛到船上。宋鋼拿的是計件工資,扛的大包越多,掙的錢也越多。在碼頭到倉庫的那條一百多米的街道上,宋鋼賣命地扛著大包來回奔走,別人也就是扛上一包,宋鋼常常一口氣扛上兩包。坐在街邊聊天的老人,每天都聽著宋鋼拉風箱似的呼吸聲,「呼哧呼哧」地響了過去,又「呼哧呼哧」地響了過來。汗水浸濕了宋鋼的衣褲,看上去像是剛從河水裡爬上來一樣,宋鋼的球鞋裡也都是汗水,扛著大包來回奔走時,兩隻球鞋也在「嘰咕嘰咕」地響著。我們劉鎮的幾個老人搖頭說:
「這個宋鋼啊,要錢不要命。」
宋鋼的工友們扛著大包跑上三四個來回,就會喘著粗氣一個個坐到了河邊的石階上休息了,他們喝著水,抽著煙,說上半小時的話,才起身重新去扛大包。宋鋼從來沒有在河邊的石階上坐下來,他要扛上七八個來回,直到自己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身體也搖晃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把肩上的大包放進船里,踏著跳板走到岸上,看到坐在石階上的工友向他招手,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走到十米遠的石階那裡,他下了跳板立刻倒在地上。他的休息就是直挺挺地躺在潮濕的草地上,青草從他的脖子和衣領之間生長出來,河水在他的胳膊旁邊蕩漾,他雙眼緊閉,劇烈的呼吸讓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裡面的心臟似乎像拳頭一樣捶打著他的胸口。
宋鋼躺在地上休息可以更快地恢復體力,他每次直挺挺躺下時,坐在不遠處石階上的工友們就要「嘿嘿」地笑,說宋鋼是拚命三郎。那時的宋鋼累得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了,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緊閉的雙眼一團漆黑,直到眼皮在陽光的照射下重新明亮起來,胸口的呼吸平穩了,這時候也就是休息了十來分鐘,他聽到了工友在叫他的名字,他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還在休息的幾個工友向他招手,向他舉起了水杯,還有一個舉著香煙要扔給他,他輕輕笑著擺擺手,走到碼頭的自來水龍頭前,擰開水龍頭喝下一肚子水,隨後又扛起兩個大包奔走起來了。
宋鋼幹了兩個多月的搬運活,他掙的錢比工友們多兩倍,比以前在五金廠的鐵飯碗工資多四倍。宋鋼第一次把工資交給林紅的時候,林紅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宋鋼干搬運活會掙這麼多的錢,她數著錢對宋鋼說:
「你現在一個月掙得比以前四個月還多。」
宋鋼微微一笑地說:「其實下崗也沒什麼不好。」
林紅知道這是宋鋼拼了命掙來的錢,她勸宋鋼不要這麼拚命,她說:「錢多錢少都能活下去。」
宋鋼每天傍晚回家時,都是耷拉著腦袋,而且臉色灰白,累得彷彿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吃過晚飯以後倒頭就睡。以前的宋鋼睡著以後十分安靜,只有均勻的呼吸聲,現在的宋鋼睡著后鼾聲如雷,中間還夾雜著沉重的嘆息聲。有幾次把林紅吵醒了,林紅醒來以後就睡不著了,聽著宋鋼雜亂的鼾聲和偶爾響起的喊叫聲,林紅憂心忡忡,覺得宋鋼在睡夢裡都是疲憊不堪。
到了早晨,宋鋼醒來后又生機勃勃了,臉色也紅潤起來,林紅又放心了。宋鋼笑容滿面地吃過早飯,提著午餐的飯盒,迎著朝陽腳步「咚咚」地走去了,林紅推著老式永久牌走在宋鋼身邊,兩個人一起走出了五十米左右,在街道拐角處站住腳,宋鋼看著林紅跨上自行車,叮囑她騎車要小心,林紅點點頭往西騎車而去,宋鋼扭頭往東走向了碼頭。
宋鋼只幹了兩個月的搬運工,第三個月就扭傷了腰。當時宋鋼左右扛起兩個大包,剛剛走下跳板時,船上有人叫了他一聲,他轉身太快,聽到自己的身體里「咔嚓」一聲,宋鋼知道壞了,他把兩個大包摔到地上,身體試著動一下,感覺后腰一陣刺疼,他雙手護著后腰,苦笑地看著兩個扛著大包走下跳板的工友。兩個工友看著宋鋼的模樣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宋鋼苦笑地說:
「可能骨頭斷了。」
兩個工友趕緊扔下肩上的大包,扶著宋鋼走到河邊的石階上坐下來,問他哪裡的骨頭斷了?宋鋼指指后腰,說自己剛才轉身時聽到裡面「咔嚓」一聲。兩個工友一個讓他舉起雙手,一個讓他搖晃腦袋。看到宋鋼的雙手舉起來了,腦袋也搖晃了,兩個工友放心了,告訴宋鋼后腰上只有一根脊梁骨,脊梁骨要是斷了,上半身就癱瘓了。宋鋼立刻再次舉舉雙手,再次晃晃腦袋,然後他也放心了,他右手護著后腰說:
「聽到裡面咔嚓一聲,我以為是骨頭斷了。」
「是扭傷,」工友告訴他,「扭傷時也有聲響。」
宋鋼「嘿嘿」地笑了起來,工友讓他回家去,他搖搖頭說就在石階上坐一會。宋鋼在河邊的台階上坐著休息了一個多小時,他幹了兩個多月的搬運工,第一次在工友們休息的地方坐下來,石階上扔滿了煙蒂,十幾隻白瓷茶杯沿著石階整齊地排列下去,每隻茶杯上都用紅油漆寫著工友自己的名字。宋鋼笑了,他覺得明天自己也應該帶一隻茶杯來,也應該是白瓷的,那個倉庫里就有一桶紅油漆,只要用一根樹枝蘸上紅油漆,就可以在白瓷杯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宋鋼在蕩漾的河水旁坐了一個多小時,看著工友們嗨喲嗨喲喊著勞動號子,扛著大包來來回回熱火朝天,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腰,感覺沒有剛才的刺疼了,他覺得自己沒問題了,踏上跳板走入船艙,想到自己剛才扭傷過,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扛起兩個大包,只扛起了一個。他剛剛把大包扛到肩上,使勁直起腰的時候,他發出了痛苦的喊叫,然後一頭栽倒了,那個大包壓住了他的頭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