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兄弟(56)

  第100章 兄弟(56)

  「我這是遠學春秋時期越王勾踐卧薪嘗膽,近學文革時期貧下中農憶苦思甜。」


  到了年底,李光頭把余拔牙和王冰棍叫到自己回收公司的辦公室,說今年收成不錯,分紅也不錯。余拔牙入了兩千元是兩份,王冰棍入了一千元是一份,余拔牙分紅得到兩萬元,王冰棍得到一萬元。當時還沒有一百元的鈔票,當時最大的鈔票是十元。李光頭將厚厚的二十沓鈔票推到余拔牙面前,又將厚厚的十沓鈔票推到王冰棍面前。這兩個人互相看來看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李光頭靠在椅子里,像是看電影一樣,嘿嘿笑著看他們。


  余拔牙和王冰棍嘴裡念念有詞算了又算,自己的錢入股還不到一年,一下子翻了十倍。余拔牙和王冰棍繼續傻笑,余拔牙喃喃地說:


  「兩千元賺了兩萬元,做夢也想不到啊。」


  「不是賺了,是分紅。」李光頭糾正余拔牙的話,「你們兩個是我的股東,以後年年都要分紅給你們。」


  王冰棍夢遊似的問:「我每年都能拿一萬元?」


  「不一定,」李光頭說,「你明年很可能分到五萬元。」


  王冰棍中彈似的渾身一抖,差點從椅子里栽下去。余拔牙目瞪口呆地問:「我是不是十萬元了?」


  「當然,」李光頭點頭說,「王冰棍五萬元,你就是十萬元。」


  余拔牙和王冰棍的臉上再次出現了懷疑的表情,兩個人互相看著,心想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好的事?王冰棍小心翼翼地問余拔牙:


  「是真的吧?」


  余拔牙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知道。」


  李光頭哈哈地笑了,他說:「你們掐一下自己的手,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兩個人急忙掐起了自己的手,余拔牙掐著自己的手問王冰棍:「你疼了嗎?」


  王冰棍緊張地搖搖頭說:「還沒疼。」


  余拔牙也緊張了,他說:「我也沒疼。」


  李光頭捧著肚子大笑,他喊叫道:「老子肚子都笑疼了,你們的手還沒掐疼,拿過手來,老子替你們掐。」


  余拔牙和王冰棍急忙將手遞給李光頭,李光頭一手抓住一個,使勁一掐,兩個人同時驚叫了:

  「疼啦!」


  余拔牙喜出望外地對王冰棍說:「是真的。」


  王冰棍更是喜形於色,他伸手給余拔牙看:「血都掐出來啦。」


  余拔牙和王冰棍這兩張嘴就是我們劉鎮的人民廣播電台,兩個人豐收以後喜氣洋洋,見了劉鎮的群眾就要廣播他們的發財故事。別人聽了羨慕不已,童鐵匠、張裁縫和小關剪刀聽了就是愁眉不展了。那些天里,張裁縫和小關剪刀天天聚在一起,埋怨童鐵匠,後悔當初沒有入股。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到後來變成了童鐵匠阻止他們入股。他們說要是沒有那個童鐵匠出來阻撓,他們現在和余拔牙王冰棍一樣風光了,甚至更加風光。兩個人事後諸葛亮,說他們當時肯定是變賣家產,換了現金全部入到李光頭的破爛事業里去了。童鐵匠知道這兩個王八蛋天天在交頭接耳地罵自己,他假裝不知道,他坐在自己的鋪子里,也是追悔莫及,心想第一次不該入股時他入了,第二次該入股時他又不入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童鐵匠坐在那裡摩拳擦掌,把一肚子的氣全出在十根手指上了。後悔的還有蘇媽,李光頭第二次鯤鵬展翅離開劉鎮時,問過蘇媽要不要加入。眼看著財富就要滾滾而來了,蘇媽想到已經很久沒去廟裡燒香,就搖頭拒絕了。蘇媽後來每次想起這事就會感嘆,當時要是去廟裡燒香了,自己肯定會加入,蘇媽逢人就說:


  「沒去廟裡燒香,就是不靈。」


  從日本回來以後,李光頭知道自己的破爛事業已經達到頂峰,再做下去就要走下坡路了。李光頭開始了新的事業,他首先開了一家服裝廠,李光頭念舊情聘用張裁縫為技術副廠長,張裁縫感激涕零,胸前掛著一條皮尺,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兢兢業業在車間里嚴把質量關。服裝廠稍有起色后,李光頭再接再厲,又開了兩家飯店和一家洗浴中心,還弄起了房地產。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再次分紅時,余拔牙和王冰棍果然分別拿到了十萬元和五萬元的紅利。這次兩個人不再驚心動魄了,兩個人的嘴臉好像這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來的時候就各自提著一個旅行袋,往旅行袋裡裝鈔票時的表情,像是往米缸里倒米一樣輕鬆。


  李光頭坐在椅子里,看著余拔牙和王冰棍從容不迫地將一沓沓鈔票裝進旅行袋,李光頭對他們的表情很滿意,誇獎他們:

  「你們成熟了。」


  余拔牙和王冰棍矜持地笑了笑,然後安靜地坐在那裡。李光頭低頭沉思了一會,抬起頭來對他們說:


  「古人云『行商坐賈』,生意做到坐下來的時候才是『賈』,才真正做成大生意了,跑來跑去的只能做小生意,只是『商』。」


  李光頭告訴余拔牙和王冰棍,現在是家大業大,破爛生意還在做,服裝廠工人越招越多,兩家飯店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紅紅火火,還有房地產項目好幾個,自己整天像個貨郎似的東奔西跑,每天都要去各處看看。他說現在還跑得過來,以後要是有了四十個甚至四百個產業,就是買進來一架F16戰鬥機當運輸工具,他也跑不過來了。他本來以為自己做成大生意了,仔細一想自己還是個「行商」。李光頭說著揮揮手,站起來斬釘截鐵地向余拔牙和王冰棍宣布:他決定做一個「坐賈」,決定學習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做法,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所有的產業全部注入到控股公司里,他以後就坐在公司里「賈」了,以中央集權的方式辦公,偶爾去下面各處看看就行了。李光頭看到余拔牙和王冰棍連連點頭,問他們:

  「你們知道秦始皇為什麼要統一中國嗎?」


  兩個人互相看看后搖著頭說:「不知道。」


  「這是因為,」李光頭得意地說,「這王八蛋想做大生意,這王八蛋不想做『行商』了,這王八蛋想做一個『坐賈』。」


  余拔牙和王冰棍聽得熱血沸騰,兩個人問李光頭:「你『賈』了以後,我們是什麼?」


  「你們就是控股公司的股東兼董事,」李光頭指指自己說,「我是董事長兼總裁。」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著哈哈地笑,王冰棍笑逐顏開地問李光頭:「我們有沒有董事名片?」


  「當然有,」李光頭一時高興地說,「你們還想要什麼職位的話,可以考慮給你們加一個副總裁。」 「要!」余拔牙喊叫起來,他對王冰棍說,「多一個職位總比少一個職位好。」


  「是啊,」王冰棍點點頭,又去問李光頭,「還有什麼職位可以給我們?」


  「沒有啦,」李光頭生氣了,「哪有這麼多的職位給你們。」


  看到李光頭生氣了,余拔牙趕緊推推王冰棍,責備王冰棍:「做人不能貪得無厭。」


  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了董事副總裁的頭銜以後,名片發得比李光頭的還快。這兩個人站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像是發送廣告似的,見了人就發出一張自己的名片。


  童鐵匠和小關剪刀也拿到了他們的名片。張裁縫投靠李光頭以後,小關剪刀沒有朋友了,只好和童鐵匠重建友誼。小關剪刀手裡拿著余拔牙和王冰棍的名片,對童鐵匠說,這兩個王八蛋小人得志亂髮名片,連劉鎮的雞鴨貓狗都有他們的名片了。


  精明能幹的童鐵匠是我們劉鎮最早步李光頭後塵致富的人。童鐵匠眼看著我們劉鎮群眾的生活越來越好,眼看著鄉下的農民越來越富,他知道繼續打鐵是沒有出路了。他不再給城裡群眾打鐵做菜刀了,也不再給鄉下農民打鐵做鐮刀鋤頭了,有一天他的打鐵鋪子突然沒了,變成了一家專賣各類刀具的商店。


  童鐵匠不抽煙不喝酒,精神抖擻地站在櫃檯後面,看他那雙打鐵的大手又粗又笨,可是數起鈔票來比銀行的職員還要利索,他飛快地用手指蘸一下口水,飛快地數著鈔票,都能去和銀行的點鈔機比賽了。


  小關剪刀的顧客也是越來越少,童鐵匠的刀具店一開,他就更沒有顧客了。小關剪刀非常生氣,認為童鐵匠砸了他的飯碗,從此斷絕了和童鐵匠的交往,兩個人的友誼又沒有了。


  童鐵匠的刀具店生意逐漸紅火起來時,小關剪刀徹底沒有生意了,只好關了磨剪刀的鋪子,整天在大街上遊手好閒。同樣遊手好閒的余拔牙和王冰棍經常在大街上和小關剪刀相遇,這三個人又像從前那樣聚到了一起。小關剪刀咬牙切齒地罵童鐵匠,先罵童鐵匠如何阻撓他入股李光頭,后罵童鐵匠如何搶了他的生意,逼迫他關掉了祖宗三代創建起來的磨剪刀鋪子,讓他沒有了事業流落街頭。


  余拔牙和王冰棍對小關剪刀的處境十分同情,王冰棍向余拔牙建議:「是不是到李總那裡說說,給小關剪刀一份工作?」


  「何須李總,」余拔牙說,「我們兩個是副總,別的工作不敢說,看守大門的工作,我們兩個可以安排小關剪刀去做。」


  「讓老子看守大門?放屁。」小關剪刀一聽余拔牙的話火就上來了,「老子當初若不是一念之差,現在也是董事副總裁,排名還在你們兩個前面。」


  小關剪刀說著氣呼呼地走了。王冰棍驚訝地看看余拔牙,余拔牙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小關剪刀痛定思痛,既然在劉鎮混不下去了,何不出去闖蕩一番?想到李光頭第一次出去闖蕩,到了上海血本無歸;第二次出去闖蕩,到了日本腰纏萬貫。小關剪刀心想要闖蕩就應該越遠越好,小關剪刀收拾好行裝,沿著我們劉鎮的大街走向長途汽車站。


  這時候春暖花開了,小關剪刀背著包拉著箱子豪情滿懷地走去,他的父親老關剪刀拄著拐杖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面。小關剪刀走去時留下一路的豪言壯語,說他這次出去闖蕩世界比李光頭走得遠看得廣,說他回來時比李光頭見識豐財富多。老關剪刀跟不上他的步伐,距離越拉越遠,疾病纏身的老關剪刀一聲聲哀求兒子別走了,老關剪刀嘶啞地喊叫:

  「你不是有錢人的命,別人出去能弄到了錢,你出去弄不到錢。」


  小關剪刀對老關剪刀的喊叫充耳不聞,他意氣風發地向我們劉鎮的群眾揮手說再見。我們劉鎮的群眾以為他要去歐洲美國了,紛紛為他叫好,向他打聽是先去歐洲,還是先去美國?小關剪刀的回答讓群眾大失所望,他說:


  「先去海南島。」


  群眾說:「海南島還不如日本遠。」


  「是不如日本遠,可是,」小關剪刀說,「比起李光頭第一次去的上海,還是遠多了。」


  小關剪刀坐上的長途汽車駛出了劉鎮的車站,老關剪刀才蹣跚走到,他雙手拄著拐杖,看著汽車駛去時捲起的滾滾塵埃,老淚縱橫地說:


  「兒子啊,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這時候的李光頭也離開了劉鎮,他去的是上海。他仍然穿著那身破爛衣服走向長途汽車站,他身後跟著一個提包的年輕人,像是他的隨從。有一個群眾見了,問李光頭身後的年輕人是誰?李光頭回答是他的司機。那個群眾笑了又笑,逢人就說李光頭僱用了一個司機,可是沒有汽車,李光頭和他的司機坐著長途汽車去上海了。


  幾天以後李光頭回來了,他沒有坐長途客車,他在上海買了一輛紅色的桑塔納轎車,他有專車了。司機開著李光頭的專車,駛進了我們劉鎮,停在了百貨公司的門前。李光頭從他的桑塔納專車裡出來時,身穿一身黑色的義大利阿瑪尼西裝,那身破爛衣服扔在上海的垃圾桶里了。


  李光頭走出桑塔納轎車的時候,群眾沒有立刻把他認出來,群眾已經習慣了李光頭的破爛衣服,突然換上了阿瑪尼西裝,群眾不習慣了,況且那年月坐轎車的都是領導同志。群眾紛紛猜測起來,這個西裝革履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誰?覺得他亮閃閃的光頭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可能在電視里見過,是不是市裡來的領導?是不是省里來的領導?就在群眾覺得李光頭可能是來自北京的領導時,手腕上還戴著格林尼治時間的花傻子走過來了,響亮地叫了一聲:

  「李廠長。」


  群眾驚訝萬分,他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李光頭啊!」


  有一個群眾補充道:「這人的臉真像是李光頭的臉!簡直是一模一樣啊!」


  二十七


  我們劉鎮天翻地覆了,大亨李光頭和縣長陶青一個鼻孔里出氣,兩個人聲稱要拆掉一個舊劉鎮,創建一個新劉鎮。群眾說這兩個人是官商勾結,陶青出紅頭文件,李光頭出錢出力,從東到西一條街一條街地拆了過去,把我們古老的劉鎮拆得面目全非。整整五年時間,我們劉鎮從早到晚都是塵土飛揚,群眾紛紛抱怨,說吸到肺里的塵土比氧氣還多,脖子上沾著的塵土比圍巾還厚;說這個李光頭就是一架B-52轟炸機,對我們美麗的劉鎮進行地毯式轟炸。我們劉鎮的一些有識之士更是痛心疾首,說《三國演義》里有一個故事發生在劉鎮、《西遊記》里有一個半故事發生在劉鎮、《水滸傳》里有兩個故事發生在劉鎮,現在都被李光頭拆掉了。


  李光頭拆掉了舊劉鎮,建起了新劉鎮。也就是五年時間,大街寬廣了,小巷也寬敞了,一幢幢新樓房拔地而起,群眾脖子上的塵土沒有了,吸到肺里的氧氣也多起來了。群眾還是抱怨,說從前的房子雖然舊和小,那是國家分配自己去住;現在的房子雖然大和新,那是要花錢向李光頭去買。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個李光頭黑心爛肝,把窩邊的草兒吃得一根不剩,賺的全是父老鄉親的錢。劉鎮的群眾繼續抱怨,說現在的錢已經不是錢了,現在的一千元還不如過去的一百元。劉鎮的老人抱怨街道變寬了,中間都是汽車自行車,喇叭從早到晚響個不停,從前的街道雖然窄,兩個人站在兩端說上一天的話也不累,如今站在兩端說話誰也聽不到,站到一起了說話還是要喊叫。從前只有一家百貨公司一家布店,如今超市商場七八家,服裝店更是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街道兩旁的門面里掛滿了男男女女五顏六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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