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兄弟(46)

  第90章 兄弟(46)

  「這樣吧,先讓三十個農村姑娘回家,需要的時候再讓她們回來。」


  其他幾個合伙人沒有說話,繼續陰森森地看著童鐵匠。童鐵匠知道他們心裡想著倉庫的租金,知道他們誰也不願意將剩下的錢再扔進去了。童鐵匠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

  「這樣吧,先把倉庫退了,萬一李光頭真的拉來了生意,再租回來也不遲。」


  幾個合伙人開始點頭了。張裁縫提出一個問題:「三十台縫紉機怎麼辦?」


  童鐵匠想了想后說:「按大家出錢的比例,把縫紉機分了,各自搬回家裡。」


  張裁縫出面讓三十個農村姑娘回家,又出面把倉庫退了,再出面把三十台縫紉機按出錢比例分了,蘇媽沒有出錢,蘇媽自然沒有分到縫紉機。所有的後事全料理完了,這六個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鐵匠鋪聚會,只是這六個聚在一起時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他們像六個鬼一樣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起,鐵匠鋪到了晚上也像墓穴一樣悄無聲息。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李光頭還是沒有絲毫音訊。蘇媽第一個不去鐵匠鋪了,接下去張裁縫、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也不去了,只有出錢最少的王冰棍鍥而不捨,繼續每天晚上到鐵匠鋪報到,坐在愁眉不展的童鐵匠對面,一會嘆氣,一會抹眼淚,然後可憐巴巴地問童鐵匠:


  「我們的血汗錢就這麼賠了?」


  「沒辦法,」童鐵匠雙眼空洞地說,「該割肉的時候,也只好割肉了。」


  十五

  就在六個合伙人絕望的時候,李光頭風塵僕僕地回來了。這時的李光頭已經離開劉鎮三個月零十一天了,他傍晚的時候走出了我們劉鎮的長途汽車站,還是穿著那身衣服,還是一手提著個包,一手拿著那張捲起來的世界地圖,他走到了蘇媽點心店裡,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蘇媽竟然沒有把他認出來。這個李光頭走的時候是一個亮閃閃的光頭,回來時卻是一頭長發,而且滿臉的鬍子。李光頭拍一下桌子,大叫一聲:

  「蘇媽,我回來啦!」


  蘇媽嚇了一跳,指著李光頭的長發驚叫起來:「你,你,你怎麼是這副模樣?」


  「忙死啦,」李光頭晃著腦袋說,「我在上海忙死啦,理髮的時間都沒有。」


  蘇媽雙手在胸前捏著,看看站在一旁也在吃驚的女兒蘇妹,小心翼翼地問李光頭:


  「生意談成了?」


  「餓死啦,」李光頭沖著蘇媽說,「我餓死啦,趕快給我弄五個肉包子。」


  蘇媽趕緊讓蘇妹給李光頭端上去肉包子。李光頭抓住一個就往嘴裡塞,聲音嗡嗡地對蘇媽說:

  「你馬上去通知童鐵匠他們,到倉庫開會,我吃完包子就來。」


  李光頭的神氣讓蘇媽覺得他已經拉到了大筆的生意,蘇媽連連點頭,轉身出門急匆匆地走去了。蘇媽走出二十來米,才想起來那個倉庫已經退掉了,又急匆匆地走回來,站在門口不安地說:

  「是不是去童鐵匠那裡開會?」


  李光頭嘴裡塞滿了包子,說不出話來了,只好連著點了幾下頭。蘇媽如獲聖旨般地跑向了我們劉鎮的城西巷,她走到張裁縫門前時就大叫起來:

  「李光頭回來啦……」


  蘇媽連著叫了四聲,把張裁縫、小關剪刀和余拔牙都叫了過來,童鐵匠聽到了叫聲也衝出門來。童張關余這四個人就站在鐵匠鋪門口,聽著蘇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李光頭如何神氣活現地走進點心店,如何拍著桌子大聲說話。聽完了蘇媽斷斷續續的介紹,童鐵匠沉吟了片刻,面露笑容地說:

  「成了,這事成了。」


  「你們想想,」童鐵匠繼續說,「這事要是不成,李光頭還會這麼囂張嗎?還會通知我們開會嗎?早就灰溜溜地躲起來啦。」


  張裁縫、小關剪刀和余拔牙三位使勁地點起了頭,高興地罵了起來:「這王八蛋,這王八蛋,這王八蛋……」


  童鐵匠笑著問蘇媽:「這王八蛋是不是滿嘴的廣東腔,像個港商?」


  蘇媽仔細想了想,搖搖頭說:「還是滿嘴的劉鎮腔。」


  童鐵匠有些不信,他說:「總會有幾句上海話吧?」


  「上海話也沒有。」蘇媽說。


  「這王八蛋倒是不忘本。」童鐵匠誇獎了李光頭一句。


  蘇媽點著頭說:「他頭髮很長,像個唱歌的。」


  「我明白了,」童鐵匠自作聰明地說,「這王八蛋真是心比天高,連港商都不放在眼裡,他學起外商來了。你們想想,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外國人,都是長頭髮大鬍子。」


  「對呀,」蘇媽叫了起來,「他滿臉的鬍子。」


  蘇媽這時候是個積極分子,她抹了抹額上的汗水,說還要去通知一聲王冰棍。小關剪刀說剛才還見到王冰棍手裡提著醬油瓶走出城西巷,蘇媽立刻急匆匆地跑出了城西巷,跑向了我們劉鎮的醬油店。


  童鐵匠、張裁縫、小關剪刀和余拔牙在鐵匠鋪里坐了下來,四個人興奮得紅光滿面,像是四個精神病患者一樣張嘴呵呵地笑,在鐵匠鋪里胡亂走著胡亂撞著。童鐵匠第一個冷靜下來,他擺擺手讓張關餘三個在長凳上坐下來,他說李光頭不知道他們把倉庫退了,把三十台縫紉機分了,讓三十個農村姑娘回家了;他說李光頭知道后可能會暴跳如雷,可能會罵出一堆難聽的話來。童鐵匠對張關餘三個人說:

  「這個李光頭罵起人來,那張嘴像機關槍一樣突突響。你們千萬不要生氣,千萬要冷靜,就讓他罵上一陣子,等他消氣了,再講講我們的難處。」


  「童鐵匠說得對,」張裁縫扭頭對小關剪刀和余拔牙說,「你們一定要冷靜。」


  「放心吧,」小關剪刀說,「別說是罵我了,就是罵我爸爸老關剪刀,罵他一個狗血噴頭,我小關剪刀也不會生氣。」


  「是啊,」余拔牙說,「這李光頭只要拉來了大筆生意,就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罵上十八遍,我余拔牙仍然笑臉相迎。」


  童鐵匠放心了,他環顧自己的鐵匠鋪,說鋪子里一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這個李光頭凱旋而歸了,總得弄把好椅子讓他坐坐。童鐵匠話音剛落,余拔牙立刻起身出門,把他的藤條躺椅搬來了。張裁縫和小關剪刀看著這把修補得像劉鎮地圖似的躺椅直搖腦袋,說這把躺椅太寒酸了。童鐵匠也搖了搖腦袋,也說這躺椅寒酸。余拔牙有些不高興,指著自己的寶貝躺椅說:


  「看起來是寒酸,躺上去就舒服啦。」


  這時蘇媽和王冰棍急匆匆地走進來了,蘇媽進門就說,看見李光頭搖搖晃晃走過來了。童鐵匠趕緊躺到余拔牙的藤條躺椅里檢驗一下,童鐵匠試躺之後同意余拔牙的話了,他說:


  「還算舒服。」


  長頭髮大鬍子一副外商模樣的李光頭走進鐵匠鋪時,看見他的六個合伙人滿臉幸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李光頭哈哈大笑地說:

  「久違啦!」


  童鐵匠看著風塵僕僕的李光頭,恭敬地要李光頭坐到躺椅里去,童鐵匠說:「你終於回來啦,你辛苦啦。」


  其他五個合伙人也跟著說:「你辛苦啦。」


  「不辛苦,」李光頭擺著手說,「做生意不能說辛苦。」


  童鐵匠他們連連點頭,嘿嘿笑個不停。李光頭沒有坐到躺椅里,他一屁股坐在那條長凳上,把提包和世界地圖也放在了長凳上。童鐵匠他們執意要請他坐進余拔牙的躺椅里,李光頭搖搖頭擺擺手,還對童鐵匠眨了眨眼睛,他說:


  「我就坐這長凳,說起來這長凳還是我的老相好。」


  童鐵匠哈哈大笑起來,他對張關余王蘇說:「我說過的,李光頭不會忘本。」


  李光頭看到六個合伙人全站在那裡,就招呼他們也坐下來。六個合伙人搖晃著六個腦袋,說他們不想坐下,說他們站著很好。李光頭點點頭,同意他們就這麼站著。李光頭架起二郎腿,身體靠在牆壁上,把自己侍候舒服了,臉上露出了聽取工作彙報的表情,他說:


  「我走了三個多月,你們這邊進展如何?」 童張關余王蘇啞口無言地互相看來看去,然後張關余王蘇五個全看著童鐵匠一個了。童鐵匠遲疑了一會,上刀山似的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了幾下,清理了嗓子,才緩緩地說起話來。童鐵匠把李光頭走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最後說:


  「我們也是迫不得已,請你千萬要理解。」


  李光頭聽完童鐵匠的話,低下了腦袋。六個合伙人忐忑不安地看著李光頭,心想這王八蛋的腦袋只要抬起來,肯定是一陣王八蛋罵聲。李光頭的腦袋抬起來后,出乎他們意料,李光頭寬宏大量地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六個合伙人長長地出了六口氣,六顆懸著的心放下了,六張緊張的臉放鬆后笑了起來。童鐵匠向李光頭保證:


  「只要一天,倉庫就能租回來,三十台縫紉機就能搬進去;再給兩天,三十個農村姑娘就能叫回來。」


  李光頭點點頭,然後說:「不急。」


  不急是什麼意思?六個合伙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李光頭。李光頭架著二郎腿坐在長凳上,還是一副舒服的模樣。到了關鍵的時候,張關余王蘇五個人的十個眼珠子立刻習慣性地看著童鐵匠一個了,指望童鐵匠出來說話。童鐵匠又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問:


  「你走了三個多月,上海那邊進展如何?」


  「上海,大地方,」李光頭一聽上海兩字立刻亢奮起來,「掙錢的機會多如豬毛,口水都能換黃金……」


  張裁縫謹慎地糾正李光頭的話:「是不是多如牛毛?」


  「比牛毛還是少一些,」李光頭實事求是地說,「和豬毛相差無幾。」


  六個合伙人看到李光頭突然神采飛揚了,互相發出了欣慰的微笑。李光頭繼續慷慨激昂地說著:


  「上海,大地方,走幾步路就是一家銀行,裡面存錢取錢的人排著長隊,點鈔機嘩嘩地響;百貨公司就有好幾層,上上下下跟爬山似的,裡面的人多得像是在看電影;大街上就不用說了,從早到晚都是擠來擠去的,擠得人類不像人類了,擠得像他媽的螞蟻搬家……」


  李光頭滔滔不絕地說著上海大地方,唾沫噴在我們劉鎮小地方,噴到了童鐵匠的臉上。童鐵匠伸手擦著臉,看看另外五個合伙人都在呵呵地傻笑,都不知道李光頭已經離題千里了。童鐵匠只好打斷李光頭的話,再次小心翼翼地問:


  「你和上海的服裝公司談的生意……」


  「談啦,」李光頭沒等童鐵匠把話說完,就得意洋洋地數著手指說起來,「談了不下二十家服裝公司,裡面有三家還是外商……」


  小關剪刀驚叫起來:「所以你像馬克思恩格斯了。」


  「什麼馬克思恩格斯?」李光頭不明白小關剪刀的話。


  張裁縫出來解釋:「你長頭髮大鬍子,我們估計你和外商談過生意了,你就學起外商的模樣來了。」


  「什麼外商的模樣?」李光頭還是不明白。


  童鐵匠眼見著又要離題千里了,立刻接過去說:「我們說的還是生意,你談得怎麼樣了?」


  「談得好啊,」李光頭說,「豈止是生意,就是品牌我也和他們溝通交流過了……」


  蘇媽叫了起來:「所以你給我發了電報,把肉包子牌改成了點心牌?」


  李光頭仔細想了想,眼睛閃亮地叫了起來:「對,對,對……」


  蘇媽得意地看看另外五個合伙人,張關余王四個對著蘇媽連連點頭。童鐵匠心想他媽的又要扯遠了,童鐵匠趕緊對李光頭說:

  「你談了二十家服裝公司,談成了幾家?」


  這時李光頭長長地「唉」了一聲,這聲嘆息跌進了六個合伙人的耳朵,好比是六盆冷水潑在了六個熱腦袋上,剛剛興奮起來的六個臉色通通陰沉了下去。李光頭挨個看了他們一眼,伸出五根手指說:

  「五年前,我去上海為福利廠拉生意,只要把福利廠殘疾人的全家福照片拿出來,再加上我的真誠熱情,就會打動一個個公司的一個個業務員,為福利廠拉來了一筆筆的生意;五年後,我拿著世界地圖為我們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誠、更熱情,也更成熟,可是……」


  李光頭五根伸開的手指卷了起來,變成了數鈔票的動作,「現在時代不同啦,社會變啦,要靠塞鈔票行賄才能拉來生意,我萬萬沒有想到,不正之風颳得這麼快這麼猛……」


  李光頭的五根手指不數鈔票了,又伸直了晃動起來,「才五年時間,就刮遍了祖國大地……」


  六個合伙人聽得眼睛發直。童鐵匠忐忑不安地問:「你塞鈔票行賄了沒有?」


  「沒有,」李光頭搖搖腦袋說,「當我終於發現行賄這個硬道理時,我口袋裡的錢只夠買一張回來的汽車票了。」


  「這麼說,」童鐵匠聲音顫抖地說,「你一筆生意都沒談成?」


  李光頭斬釘截鐵地說:「沒談成。」


  李光頭的話彷彿是一個晴天霹靂,打得六個合伙人暈頭轉向、啞口無言地互相看來看去。張裁縫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看著童鐵匠渾身哆嗦地說:


  「我們的血汗錢就這麼賠啦?」


  童鐵匠這時候也六神無主了,他看著張裁縫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王冰棍嗚嗚地哭了,嗚嗚地說:


  「這可是我的救命錢啊!」


  蘇媽也跟著「嗚嗚」了兩聲,隨即她想起來自己的錢還沒有進去,馬上不「嗚嗚」了。小關剪刀和余拔牙嚇出了滿頭的冷汗,兩個人驚慌地看著李光頭,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你怎麼就賠啦?」


  「不能說賠了,」李光頭看著六張喪魂落魄的臉,堅定地說,「失敗乃成功之母。只要你們再給我湊起一百份的錢,我馬上再去上海,我一個個去塞鈔票,一個個去行賄,保證給你們拉來一筆筆大生意。」


  王冰棍還在「嗚嗚」地哭,他抹著眼淚對童鐵匠說:「我是沒錢了。」


  童鐵匠看了看滿臉驚慌的余拔牙和小關剪刀,又看了看渾身哆嗦的張裁縫,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我們哪裡還有錢啊!」


  「你們沒錢了?」李光頭滿臉的失望,他揮了揮手說,「那我也沒辦法了,只好賠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賠進去了。」


  李光頭說完看著六個驚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兩聲。王冰棍指著李光頭對童鐵匠說:


  「他怎麼還在笑呢?」


  「勝敗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贏得起也輸得起。」李光頭伸手指點著六個合伙人,「你們六個垂頭喪氣的,這點風雨都經受不起,像六個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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