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兄弟(45)

  第89章 兄弟(45)

  然後李光頭坐在了蘇媽的點心店裡了,他不知道這時候陶青把他開除出民政系統了,他胸前的口袋裡放著自己的全部積蓄四百多元,這是他去上海借東風時的食宿車馬錢,他覺得這四百多元還沒有花完的時候,整個劉鎮已經是縫紉機的響聲此起彼伏了。李光頭第一次去上海為福利廠拉生意時,也是坐在蘇媽的點心店裡一邊吃著一邊等候著發車,上次他帶著福利廠的全家福照片,這次他帶上的是世界地圖。李光頭吃著包子的時候,也把世界地圖向蘇媽展示開來,地圖上的小圓點讓童鐵匠他們激動得快要精神失常了,現在輪到蘇媽激動了。


  這些天蘇媽已經聽說李光頭的遠大志向了,聽說童鐵匠、張裁縫、關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已經加入到李光頭的志向里去了。蘇媽仍然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李光頭吃著包子夸夸其談的時候,蘇媽比王冰棍還要焦急,她迫不及待地也要加入進去。李光頭搖頭晃腦,不同意蘇媽加入進來,他說:

  「沒有品牌了,外衣是我的光頭牌,長褲是鐵匠牌,襯衣是裁縫牌,背心是剪刀牌,內褲是齒牌,好不容易想起來還有一雙襪子,也成了冰棍牌了……」


  蘇媽說她不要品牌,李光頭堅定地說沒有品牌不行。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來去說了十多個回合,吃著包子的李光頭突然看到了蘇媽隆起的胸脯,他眼睛一亮叫了起來:

  「我怎麼忘記了你是個女的?還有胸罩呢。」


  李光頭看一眼吃了一半的肉包子說:「你的品牌就叫肉包子牌胸罩,你出十五份吧,加上送給張裁縫的技術十份,剛好湊成一百份。」


  蘇媽高興得都顧不上「肉包子牌胸罩」聽起來不文雅,她欣喜萬分地說:「我前兩天剛去廟裡燒過香,多虧了我前兩天燒過香,今天就遇上你李光頭了……」


  蘇媽說完急著要回家去取存摺,再去銀行取錢出來。李光頭說來不及了,他馬上要上車了,他先把蘇媽的十五份記在心裡的賬上。蘇媽不放心,她擔心李光頭從上海拉來了大生意以後,就不認蘇媽的十五份了。蘇媽說:


  「記在心裡的賬靠不住,記在紙上的賬才靠得住。」


  蘇媽說著就走出門去了,她讓李光頭等著她取錢回來。李光頭吼了兩聲才把蘇媽叫回來,李光頭說:


  「我等你,車不等我。」


  李光頭一看時間差不多了,提起包捲起世界地圖走出蘇媽的點心店。蘇媽一直跟隨到候車室的大門口,看著李光頭排隊檢票了,蘇媽對著他喊叫:


  「李光頭,你回來后不能賴賬,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李光頭這時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宋凡平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被人活活打死,他和宋鋼悲愴哭號,就是蘇媽借出她的板車,也是蘇媽讓陶青拉著死去的宋凡平回家……李光頭轉過身來看著蘇媽,動容地說: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我和宋鋼在這裡等媽媽從上海回來,沒有人理睬我們,是你給我們包子吃,讓我們回家去。」


  李光頭眼圈紅了,他伸手擦著眼睛走到了檢票口,回頭對蘇媽說:「我不會賴賬的,你放心。」


  十四

  李光頭鯤鵬展翅去了上海,童鐵匠、張裁縫、關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這五個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覺時,閉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圖上的小圓點,像天上的星星那樣亮閃閃。王冰棍的腦子裡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圓點,還有一艘萬噸油輪在乘風破浪。心潮澎湃的還有蘇媽,想一想世界地圖上的小圓點也是她入睡時的必修課,不過她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自己的十五份畢竟沒有記在賬上。李光頭走後,蘇媽提著剛出籠的肉包子,分別走訪了童張關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後果細說了五遍,俗話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童張關余王五個人吃掉了蘇媽的二十隻肉包子,五個腦袋都點頭認可了。蘇媽放心了,萬一李光頭賴賬,這五個吃過包子抹過嘴巴的全是證人。


  李光頭走後,童鐵匠的鋪子成了這些合伙人聚會的場所,天剛黑張裁縫小關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會魚貫而入,蘇媽的點心店遠在長途車站,她最晚來,來的時候已是月兒彎彎高高掛了。這六個人坐在一起笑聲朗朗,說起李光頭就是讚不絕口,把李光頭在福利廠的業績掛在嘴邊說個不停,越說越誇大,誇大以後,他們和李光頭合夥的事業就有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起點。童鐵匠說現在做生意是廣東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廣東人,做生意都得說點廣東話,童鐵匠說:


  「這個李光頭回來時肯定是滿嘴的廣東腔,像個港商。」


  然後聽取張裁縫的工作彙報。張裁縫為了培訓三十個農村姑娘,暫時關了自己的裁縫鋪子,他說三十個農村姑娘都自己帶著鋪蓋來,好在現在是陽春四月了,好在那個倉庫面積大,她們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個女兵。張裁縫說三十個姑娘里有聰明的有笨的,聰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縫紉的技術,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鐵匠說十天半月太慢了,這個李光頭不出一周就會拉來大筆的生意,到時候做不出來怎麼交代?


  童張關余王蘇就這麼議論紛紛,眼看著一個星期過去,另一個星期也要過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頭一點音訊都沒有,六個人的話慢慢少了起來,心裡的小算盤也各自撥弄起來。王冰棍第一個沉不住氣,他自言自語:


  「這個李光頭會不會逃跑了?」


  「胡說。」張裁縫立刻反駁,「他走的時候把錢全交到我手裡了,有什麼可逃跑的?」


  童鐵匠點點頭,支持張裁縫的話,他說:「生意上的事情,總會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應聲說,「我有時候一天拔十多顆牙,有時候幾天拔不了一顆牙。」


  「磨剪刀也一樣,」小關剪刀也說,「有時候忙死,有時候閑死。」


  接下去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李光頭還是音信全無,六個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鐵匠鋪聚會,最晚來到的不是蘇媽,是張裁縫了。張裁縫每天下午滿懷希望地來到郵電局,打聽有沒有李光頭從上海發來的電報,郵電局收發電報的人總是在下班前半個小時,看到張裁縫探頭探腦地走進來,一臉討好的笑容,收發電報的人擺一下手,還沒說話,張裁縫的臉立刻陰沉下來了,知道沒有李光頭的電報。收發電報的人剛開口說沒有電報時,張裁縫已經轉身走出了郵電局。張裁縫垂頭喪氣地站在郵電局的門口,直到郵電局下班了,裡面的人一個個走出來,大門上鎖的時候,張裁縫還站在那裡,對郵電局鎖門的人說,如果晚上有他張裁縫的電報,就送到童鐵匠那裡。然後張裁縫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獃頭獃腦地吃過晚飯,神情黯然地來到鐵匠鋪。


  六個合伙人在鐵匠鋪里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李光頭的電報從上海發過來,盼了一個月零五天了,這個李光頭好比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沒有一個星星,沒有一絲月光,讓六個合伙人黑燈瞎火的不知道怎麼辦。童張關余王蘇這六個坐在鐵匠鋪裡面面相覷,剛開始個個意氣風發,如今六個人坐在那裡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關剪刀忍不住埋怨起來:

  「這個李光頭去了上海,怎麼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上次王冰棍懷疑李光頭是不是逃跑了,引來一片反對聲;這次小關剪刀的埋怨,引來了一片共鳴聲。余拔牙首先應和小關剪刀,余拔牙說:

  「是啊,拔掉一顆牙,不管是好牙壞牙,都會出血;這個李光頭去了上海,不管有無生意,總該有個音訊吧。」


  「我早就說過了,」王冰棍說,「李光頭會不會逃跑了?」


  「逃跑是不會的,」張裁縫搖搖頭說,接著嘆息一聲,「可他這麼音信全無,也實在是說不過去。」


  蘇媽想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她突然緊張起來,她說:「李光頭會不會是出事了?」


  「出什麼事?」小關剪刀問。


  蘇媽挨個看看五個合伙人,猶豫不決地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呀!」余拔牙急了,「有什麼不該說的?」


  蘇媽結巴地說:「上海是大地方,汽車多,李光頭會不會被汽車撞了?躺進醫院出不來了?」


  其餘五個合伙人聽了這話默不作聲,心裡都朝著蘇媽說的方向擔心起來,覺得李光頭遇上車禍的可能也不是沒有。五個合伙人都在心裡祈求老天爺保佑李光頭了,保佑李光頭千萬別讓汽車給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輕輕擦一下,擦破點皮流點血就夠啦;千萬別把李光頭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頭撞成個瘸傻瞎聾的綜合殘疾人。


  過了一會張裁縫開口說話了,他告訴大家,這個月的租金付了,三十個農村姑娘的工資付了,再加上李光頭買進的三十台縫紉機的錢,現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張裁縫說完后憂心忡忡地補充了一句:

  「這可是我們自己的血汗錢啊。」


  張裁縫的話讓大家心裡一陣哆嗦,蘇媽也哆嗦了一下,過後一想自己的錢還沒有進去,才放下心來。大家都去看童鐵匠,童鐵匠是個體工作者協會的主席,又是出錢最多的,大家都指望著他拿個主意出來。童鐵匠整個晚上都沒有說話,大家都看著自己了,不說話不行了。童鐵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再等幾天吧。」


  李光頭的電報終於來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到我們劉鎮的。李光頭沒有把電報發給張裁縫,他發給了蘇媽。電報里只有兩句話,他說蘇媽的肉包子牌胸罩聽起來不雅緻,要改成點心牌胸罩。


  蘇媽拿著李光頭的電報一路小跑來到了鐵匠鋪,沉寂多時的鐵匠鋪立刻激動起來了,童張關余王五位拿著電報看了又看,五顆懸著的心全放下了,五個臉蛋全通紅起來了。這五個合伙人再加上蘇媽重新意氣風發了,他們笑聲朗朗議論紛紛,都說李光頭去了這麼久才拍回來一個電報,肯定是生意談成了一大堆。他們把李光頭誇獎了一通,又臭罵了一通,說這個李光頭真是十足的王八蛋,這王八蛋是故意嚇唬他們,嚇得他們心驚肉跳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從電報里發現了問題,王冰棍通紅的臉立刻白了,他抖動著手裡的電報說:

  「這電報上沒有說生意啊?」


  「對啊,」小關剪刀的臉色也跟著王冰棍白了起來,「沒有說生意啊?」


  另外四位趕緊拿過去電報再仔細讀了一遍,讀完后互相看來看去,張裁縫第一個出來為李光頭說話,他說:


  「他只要還想著給蘇媽的品牌改名字,應該是談成幾筆生意了。」


  「張裁縫說得對,」童鐵匠指指幾個合伙人坐著的那條長凳,「我了解李光頭,他還是個小王八蛋的時候,就天天到我這裡來和這條長凳搞搞男女關係。這個王八蛋與眾不同,他做什麼事都想一口吃成個大胖子……」


  「童鐵匠說得對,」余拔牙打斷了童鐵匠的話,「這王八蛋的胃口比誰都大,想當初他來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還要借我的油布雨傘,差一點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讓我堂堂拔牙鋪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余拔牙說得對,」小關剪刀也想起了往事,「這王八蛋從小就會做生意,用林紅的屁股騙了我一碗三鮮面,他吃得那個香噴噴啊,我饞得那個口水嘩嘩地流……」


  「你們說得都對,」王冰棍的立場也變過來了,「這王八蛋心比天高,別人富得流油就滿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萬噸油輪……」


  眼看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蘇媽又擔心起自己的十五份來了,她說:「這李光頭拉了大堆的生意回來,要是不認我的十五份了怎麼辦?你們可要替我作證啊!」


  「你不用擔心,」童鐵匠指指張裁縫手裡拿著的電報,「這電報就是證據,比我們五個人出來作證強多了。」


  蘇媽一聽這話,趕緊從張裁縫手裡搶劫似的拿過來電報,寶貝似的捧在胸前,欣喜地說:


  「多虧了我去廟裡燒過香,這李光頭才發電報給我,有了這電報,他就不能賴掉我的十五份了,燒香真是靈驗啊!」


  李光頭髮了一份莫名其妙的電報回來,這電報好比是東方紅太陽升,把童張關余王蘇從黑暗中解放出來了。童張關余王蘇六個合伙人也就是喜氣洋洋了半個月,接下去李光頭再次音信全無,六個合伙人白天盼,晚上盼,時時盼,分分盼,最後是秒秒盼了,也盼不來李光頭的一根頭髮絲。李光頭在上海石沉大海了,從此以後他的電報再也沒有來到我們劉鎮。


  童張關余王蘇紛紛耷拉起了腦袋,重新開始了心驚肉跳的日日夜夜。兩個月過去了,張裁縫付了第二次倉庫的租金,給三十個農村姑娘發了第二次工資,然後聲音抖動地說:

  「我們的血汗錢剩下不到兩千元了。」


  大家又是一陣哆嗦,蘇媽仍然跟著哆嗦了兩下,想到自己的錢仍然沒有進去,蘇媽再次放下心來。這時的李光頭在六個合伙人那裡遭遇信譽危機了,余拔牙首先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余拔牙說:


  「這王八蛋哪像是在跟我們做生意?這王八蛋像是在跟我們捉迷藏。」


  「是啊,」張裁縫這次也應和著說話了,「一根縫衣服的針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這個李光頭沒有一點音訊,實在不應該。」


  「別說是一根針了,」小關剪刀十分生氣,「就是放個屁,也會有聲響。」


  王冰棍接過去說:「這王八蛋連個屁都不如。」


  童鐵匠鐵青著臉,仍然是一聲不吭。其他人的眼睛全責怪地看著童鐵匠,童鐵匠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彷彿在說:若不是他童鐵匠第一個出了四十份四千元人民幣,他們的錢就不會跟進。童鐵匠心想:說起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可他媽的這榜樣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六個合伙人沉默了一會,張裁縫繼續聲音抖動地說:

  「再過一個月,剩下的錢就不夠交租金髮工資了。」


  張裁縫的聲音陰森森的,說完以後眼睛也陰森森地盯著童鐵匠了。童鐵匠覺得另外的幾個人也在陰森森地看著自己的眼睛,只有餘拔牙看著他的嘴巴,似乎是在打他嘴裡好牙的主意。童鐵匠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