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許三觀賣血記(24)
第43章 許三觀賣血記(24)
所以,這一天許三觀走在街上時,臉上掛滿了笑容,笑容使他臉上的皺紋像河水一樣波動起來,陽光照在他臉上,把皺紋裡面都照亮了。他就這麼獨自笑著走出了家門,走過許玉蘭早晨炸油條的小吃店;走過了二樂工作的百貨店;走過了電影院,就是從前的戲院;走過了城裡的小學;走過了醫院;走過了五星橋;走過了鐘錶店;走過了肉店;走過了天寧寺;走過了一家新開張的服裝店;走過了兩輛停在一起的卡車;然後,他走過了勝利飯店。
許三觀走過勝利飯店時,聞到了裡面炒豬肝的氣息,從飯店廚房敞開的窗戶里飄出來,和油煙一起來到。這時許三觀已經走過去了,炒豬肝的氣息拉住了他的腳,他站在那裡,張開鼻孔吸著,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張開來。
於是,許三觀就很想吃一盤炒豬肝,很想喝二兩黃酒,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他就很想去賣一次血了。他想起了過去的日子,與阿方和根龍坐在靠窗的桌前,與來喜和來順坐在黃店的飯店,手指敲著桌子,聲音響亮,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要溫一溫……許三觀在勝利飯店門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鐘,然後他決定去醫院賣血了,他就轉身往回走去。他已經有十一年沒有賣血了,今天他又要去賣血,今天是為他自己賣血,為自己賣血他還是第一次。他在心裡想:以前吃炒豬肝喝黃酒是因為賣了血,今天反過來了,今天是為吃炒豬肝喝黃酒才去賣血。他這麼想著走過了兩輛停在一起的卡車;走過了那家新開張的服裝店;走過了天寧寺;走過了肉店;走過了鐘錶店;走過了五星橋,來到了醫院。
坐在供血室桌子後面的已經不是李血頭,而是一個看上去還不滿三十的年輕人。年輕的血頭看到頭髮花白、四顆門牙掉了三顆的許三觀走進來,又聽到他說自己是來賣血時,就伸手指著許三觀:
「你來賣血?你這麼老了還要賣血?誰會要你的血?」
許三觀說:「我年紀是大了,我身體很好,你別看我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我眼睛一點都不花,你額頭上有一顆小痣,我都看得見,我耳朵也一點不聾,我坐在家裡,街上的人說話聲音再小我也聽得到……」
年輕的血頭說:「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麼都和我沒關係,你把身體轉過去,你給我出去。」
許三觀說:「從前的李血頭可是從來都不像你這麼說話……」
年輕的血頭說:「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血頭從來就是這樣說話。」
許三觀說:「李血頭在的時候,我可是常到這裡來賣血……」
年輕的血頭說:「現在李血頭死了。」
許三觀說:「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天寧寺門口,看著火化場的拉屍車把他拉走的……」
年輕的血頭說:「你快走吧,我不會讓你賣血的,你都老成這樣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沒人會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
年輕的血頭說到這裡嘿嘿笑了起來,他指著許三觀說,「你知道嗎?為什麼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傢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豬血……」
說著年輕的血頭哈哈大笑起來,他接著說:
「明白嗎?你的血只配往傢具上刷,所以你出了醫院往西走,不用走太遠,就是在五星橋下面,有一個姓王的油漆匠,很有名的,你把血去賣給他吧,他會要你的血。」
許三觀聽了這些話,搖了搖頭,對他說:
「你說這樣難聽的話,我聽了也就算了,要是讓我三個兒子聽到了,他們會打爛你的嘴。」
許三觀說完這話,就轉身走了。他走出了醫院,走到了街上。那時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輕人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衝過去,一隊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去。許三觀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裡充滿了委屈,剛才年輕血頭的話刺傷了他,他想著年輕血頭的話,他老了,他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他的血沒人要了,只有油漆匠會要。他想著四十年來,今天是第一次,他的血第一次賣不出去了。四十年來,每次家裡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度過去的,以後他的血沒人要了,家裡再有災禍怎麼辦?
許三觀開始哭了,他敞開胸口的衣服走過去,讓風呼呼地吹在他的臉上,吹在他的胸口;讓混濁的眼淚湧出眼眶,沿著兩側的臉頰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淚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腳在往前走,他的眼淚在往下流。他的頭抬著,他的胸也挺著,他的腿邁出去時堅強有力,他的胳膊甩動時也是毫不遲疑,可是他臉上充滿了悲傷。他的淚水在他臉上縱橫交錯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縫爬上快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長出去的樹枝,就像渠水流進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滿了城鎮,淚水在他臉上織成了一張網。
他無聲地哭著向前走,走過城裡的小學,走過了電影院,走過了百貨店,走過了許玉蘭炸油條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門口了,可是他走過去了。他向前走,走過一條街,走過了另一條街,他走到了勝利飯店。他還是向前走,走過了服裝店,走過了天寧寺,走過了肉店,走過了鐘錶店,走過了五星橋,他走到了醫院門口,他仍然向前走,走過了小學,走過了電影院……他在城裡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腳,看著他無聲地哭著走過去,認識他的人就對他喊:
「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理睬我們?你為什麼走個不停?你怎麼會這樣……」
有人去對一樂說:「許一樂,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上哭著走著……」
有人去對二樂說:「許二樂,有個老頭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圍著看,你快去看看,那個老頭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對三樂說:「許三樂,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個傷心,像是家裡死了人……」
有人去對許玉蘭說:「許玉蘭,你在幹什麼?你還在做飯?你別做飯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許三觀在街上哭,我們叫他,他不看我們,我們問他,他不理我們,我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一樂,二樂,三樂來到了街上,他們在五星橋上攔住了許三觀,他們說:
「爹,你哭什麼?是誰欺負了你?你告訴我們……」
許三觀身體靠在欄杆上,對三個兒子嗚咽著說:
「我老了,我的血沒人要了,只有油漆匠會要……」
兒子說:「爹,你在說些什麼?」
許三觀繼續說自己的話:「以後家裡要是再遇上災禍,我怎麼辦啊?」 兒子說:「爹,你到底要說什麼?」
這時許玉蘭來了,許玉蘭走上去,拉住許三觀兩隻袖管,問他:
「許三觀,你這是怎麼了,你出門時還好端端的,怎麼就哭成個淚人了?」
許三觀看到許玉蘭來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淚,他擦著眼淚對許玉蘭說:
「許玉蘭,我老了,我以後不能再賣血了,我的血沒人要了,以後家裡遇上災禍怎麼辦……」
許玉蘭說:「許三觀,我們現在不用賣血了,現在家裡不缺錢,以後家裡也不會缺錢的。你賣什麼血?你今天為什麼要去賣血?」
許三觀說:「我想吃一盤炒豬肝,我想喝二兩黃酒,我想賣了血以後就去吃炒豬肝,就去喝黃酒……」
一樂說:「爹,你別在這裡哭了,你想吃炒豬肝,你想喝黃酒,我給你錢,你就是別在這裡哭了,你在這裡哭,別人還以為我們欺負你了……」
二樂說:「爹,你鬧了半天,就是為了吃什麼炒豬肝,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
三樂說:「爹,你別哭啦,你要哭,就到家裡去哭,你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許玉蘭聽到三個兒子這麼說話,指著他們大罵起來:
「你們三個人啊,你們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們竟然這樣說你們的爹,你們爹全是為了你們,一次一次去賣血,賣血掙來的錢全是用在你們身上,你們是他用血喂大的。想當初,自然災害的那一年,家裡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們三個人臉上沒有肉了,你們爹就去賣了血,讓你們去吃了麵條,你們現在都忘乾淨了。還有二樂在鄉下插隊那陣子,為了討好二樂的隊長,你們爹賣了兩次血,請二樂的隊長吃,給二樂的隊長送禮,二樂你今天也全忘了。一樂,你今天這樣說你爹,你讓我傷心,你爹對你是最好的,說起來他還不是你的親爹,可他對你是最好的,你當初到上海去治病,家裡沒有錢,你爹就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賣血,賣一次血要歇三個月,你爹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賣一次,在松林差一點把自己賣死了,一樂你也忘了這事。你們三個兒子啊,你們的良心被狗叼走啦……」
許玉蘭聲淚俱下,說到這裡她拉住許三觀的手說:
「許三觀,我們走,我們去吃炒豬肝,去喝黃酒,我們現在有的是錢……」
許玉蘭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摸出來,給許三觀看:
「你看看,這兩張是五元的,還有兩元的,一元的,這個口袋裡還有錢,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要什麼。」
許三觀說:「我只想吃炒豬肝,喝黃酒。」
許玉蘭拉著許三觀來到了勝利飯店,坐下后,許玉蘭給許三觀要了一盤炒豬肝和二兩黃酒,要完后,她問許三觀:
「你還想吃什麼?你說,你想吃什麼你就說。」
許三觀說:「我不想吃別的,我只想吃炒豬肝,喝黃酒。」
許玉蘭就又給他要了一盤炒豬肝,要了二兩黃酒,要完后許玉蘭拿起菜單給許三觀看,對他說:
「這裡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麼?你說。」
許三觀還是說:「我還是想吃炒豬肝,還是想喝黃酒。」
許玉蘭就給他要了第三盤炒豬肝,黃酒這次要了一瓶。三盤炒豬肝全上來后,許玉蘭又問許三觀還想吃什麼菜,這次許三觀搖頭了,他說:
「我夠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許三觀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三盤炒豬肝,一瓶黃酒,還有兩個二兩的黃酒,他開始笑了,他吃著炒豬肝,喝著黃酒,他對許玉蘭說:
「我這輩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
許三觀笑著吃著,又想起醫院裡那個年輕的血頭說的話來了,他就把那些話對許玉蘭說了,許玉蘭聽后罵了起來:
「他的血才是豬血,他的血連油漆匠都不會要,他的血只有陰溝、只有下水道才會要。他算什麼東西?我認識他,就是那個沈傻子的兒子,他爹是個傻子,連一元錢和五元錢都分不清楚,他媽我也認識,他媽是個破鞋,都不知道他是誰的野種。他的年紀比三樂都小,他還敢這麼說你,我們生三樂的時候,這世上還沒他呢,他現在倒是神氣了……」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九日
外文版評論摘要
《活著》有時令人感覺彷彿是中國的貝克特,始終逃不了不幸犧牲的悲劇必然性,相比而言,《許三觀賣血記》的內核有著更多希望的亮色……不過,余華並非要為主人公所經歷的生活敲鑼打鼓,他或許不會再想給筆下那些可憐的人物做毫無審美感的手術了,但他沒有放棄給折磨人的社會歷史拔牙。(美國《時代》周刊 2003年11月9日)
小說既感傷,又殘忍,余華不斷打磨尖利的筆鋒,竭盡所能地構建他的故事……《許三觀賣血記》首次出版后不久,中國媒體就廣泛曝光大量賣血者感染上了艾滋病和肝炎病毒。事實證明,許三觀和他的家人是幸運的。(美國《華盛頓郵報》 2003年11月2日)
沒有一個多餘的詞語……在余華感人肺腑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沒有絢爛的情節,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一個民間故事:一個中國家庭忍受貧窮、飢荒以及隨後的文化大革命……這聽起來似乎很嚴峻,或者很糟糕,但余華令人驚悚而滑稽的風格使小說避免了感傷主義的情調……小說看似普通,卻結構巧妙、文字優美,讓人難以拒絕,令讀者一唱三嘆、回味無窮。(美國《波士頓環球報》 2003年12月21日)
雖然《活著》具有史詩般的氣魄,但《許三觀賣血記》的故事更為複雜。許三觀和許玉蘭在貧乏之中結成了一種類似身份同盟的網路關係……許三觀忍受著,幾乎被生活抽干最後一滴血。(美國《西雅圖時報》 2003年11月28日)
許三觀一家充當了展示公共情感的舞台。他們哭鬧,爭吵,在眾目睽睽之下調情示愛。就像許三觀的妻子拆了又織成線衣的手套那樣,人物似乎也被拆了又裝好,紋路和針腳絲絲可見。他們沒有什麼私人經驗可言,不得不將內心以及他們的卑鄙、殘忍乃至性變態都展示在人們面前。(美國《Slate》 2003年10月24日)
《許三觀賣血記》是中國人生活的生動寫照……余華的天賦就在於,他能用悲憫的幽默沖淡殘酷的故事,能輕鬆地處理痛苦的處境而對筆下那些沒有文化的普通的窮人不加絲毫的嘲弄。也正是這種幽默給人物帶來了生命,賦予了他們立體感和尊嚴。(美國《亞太藝術》 2004年4月6日)
雖然血液買賣是該死的貿易,等他已經不是真的需要錢時,許三觀卻因此獲得了自己的自由意志。我發現這與土耳其作家亞沙爾·凱末爾和泰國作家皮拉·蘇哈有異曲同工之處(也許是巧合),蘇哈也寫了農民在生命和尊嚴遭到踐踏時的掙扎與鬥爭,而且敘述方式也是像他們筆下那些率真的人一樣直接。(《亞洲書評》 2003年9月6日)
同前一部小說《活著》一樣,作者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描述了一個小人物的坎坷命運……可以說,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余華是遊離於詼諧的格調、時代的批判及文學賴以生存的人道主義之間,做得最為遊刃有餘的一個。(比利時《前途報》 1997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