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許三觀賣血記(23)

  第42章 許三觀賣血記(23)

  「我沒讓你們喊叫,我只是要你們聲音響亮一些,你們喊什麼?這又不是吵架。來順,你以後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頭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壞了。還有,最後那句話千萬不能忘,黃酒一定要溫一溫,說了這句話,別人一聽就知道你們是經常進出飯店的,這句話是最重要的。」


  他們吃了炒豬肝,喝了黃酒以後,回到了船上,來喜解開纜繩,又用竹篙將船撐離河岸,來順在船尾搖著櫓,將船搖到河的中間,來順說了聲:

  「我們要去虎頭橋了。」


  然後他身體前仰後合地搖起了櫓,櫓槳發出吱哩吱哩的聲響,劈進河水裡,又從河水裡躍起。許三觀坐在船頭,坐在來喜的屁股後面,看著來喜手裡橫著竹篙站著,船來到橋下時,來喜用竹篙撐住橋墩,讓船在橋洞里順利地通過。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照在身上不再發燙,他們的船搖離黃店時,開始颳風了,風將岸邊的蘆葦吹得嘩啦嘩啦響。許三觀坐在船頭,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他雙手裹住棉襖,在船頭縮成一團。搖櫓的來順就對他說:


  「你下到船艙里去吧,你在上面也幫不了我們,你還不如下到船艙里去睡覺。」


  來喜也說:「你下去吧。」


  許三觀看到來順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搖著櫓,還不時伸手擦一下臉上的汗水,那樣子十分起勁,許三觀就對他說:


  「你賣了兩碗血,力氣還這麼多,一點都看不出你賣過血了。」


  來順說:「剛開始有些腿軟,現在我腿一點都不軟了,你問問來喜,他腿軟不軟?」


  「早軟過啦。」來喜說。


  來順就對來喜說:「到了七里堡,我還要去賣掉它兩碗血,你賣不賣?」


  來喜說:「賣,有三十五元錢呢。」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到底是年輕,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這裡渾身發冷,我要下到船艙里去了。」


  許三觀說著揭開船頭的艙蓋,鑽進了船艙,蓋上被子躺在了那裡,沒有多久,他就睡著了。等他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船停靠在了岸邊。他從船艙里出來,看到來喜兄弟站在一棵樹旁,通過月光,他看到他們兩個人正嗨喲嗨喲地叫喚著,他們將一根手臂那麼粗的樹枝從樹上折斷下來,折斷後他們覺得樹枝過長,就把它踩到腳下,再折斷它一半,然後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邊,來喜將樹枝插在地上,握住了,來順搬來了一塊大石頭,舉起來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將樹枝打進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麼長的一截,來喜從船上拉過去纜繩,綁在了樹枝上。


  他們看到許三觀已經站在了船頭,就對他說:


  「你睡醒了?」


  許三觀舉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遠處有一些零星的燈火,他問他們:

  「這是什麼地方?」


  來喜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還沒到虎頭橋。」


  他們在船頭生火做飯,做完飯,他們就借著月光,在冬天的寒風裡將熱氣騰騰的飯吃了下去。許三觀吃完飯,覺得身上熱起來了,他說:

  「我現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熱了。」


  他們三個人躺到了船艙里,許三觀還是睡在中間,蓋著他們兩個人的被子,他們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三個人擠在一起。來喜兄弟很高興,白天賣血讓他們掙了三十五元錢,他們突然覺得掙錢其實很容易,他們告訴許三觀,他們以後不搖船了,以後把田地里的活幹完后,不再去搖船掙錢了,搖船太苦太累,要掙錢他們就去賣血。來喜說:


  「這賣血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里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麼好吃的炒豬肝。到了七里堡,我們再去賣血。」


  「不能賣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賣了。」許三觀擺擺手。


  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我覺得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沒錢了,缺錢了,搖一搖,錢就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當初帶著我去賣血的有兩個人,一個叫阿方,一個叫根龍,如今阿方身體敗掉了,根龍賣血賣死了。你們往後不要常去賣血,賣一次要歇上三個月,除非急著要用錢,才能多賣幾次,連著去賣血,身體就會敗掉。你們要記住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許三觀兩隻手伸開去拍拍他們兩個人,繼續說:


  「我這次出來,在林浦賣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賣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賣血時,我就暈倒了,醫生說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給我輸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搶救我的錢,我兩次的血都白賣了,到頭來我是買血了。在松林,我差一點死掉……」


  許三觀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他說:

  「我連著賣血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上海的醫院裡,病得很重,我要籌足了錢給他送去,要是沒錢,醫生就會不給我兒子打針吃藥。我這麼連著賣血,身上的血是越來越淡,不像你們,你們現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頂我兩碗的用途。本來我還想在七里堡,在長寧再賣它兩次血,現在我不敢賣了,我要是再賣血,我的命真會賣掉了……」


  「我賣血掙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給我兒子治病肯定不夠,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別的辦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這時來喜說:「你說我們身上的血比你的濃?我們的血一碗能頂你兩碗?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買我們的血,我們賣給你一碗,你不就能賣給醫院兩碗了嗎?」


  許三觀心想他說得很對,就是……他說:

  「我怎麼能收你們的血。」


  來喜說:「我們的血不賣給你,也要賣給別人……」


  來順接過去說:「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你,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


  許三觀說:「你們還要搖船,你們要給自己留著點力氣。」


  來順說:「我賣了血以後,力氣一點都沒少。」


  「這樣吧,」來喜說,「我們少賣掉一些力氣,我們每人賣給你一碗血。你買了我們兩碗血,到了長寧你就能賣出去四碗了。」


  聽了來喜的話,許三觀笑了起來,他說:

  「最多只能一次賣兩碗。」


  然後他說:「為了我兒子,我就買你們一碗血吧,兩碗血我也買不起。我買了你們一碗血,到了長寧我就能賣出去兩碗,這樣我也掙了一碗血的錢。」


  許三觀話音未落,他們兩個鼾聲就響了起來,他們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壓著喘氣都費勁,可是他覺得非常暖和,兩個年輕人身上熱氣騰騰。他就這麼躺著,風在船艙外呼嘯著,將船頭的塵土從蓋口吹落進來,散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的目光從蓋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幾顆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顯得十分寒冷,他那麼看了一會,閉上了眼睛,他聽到河水敲打著船舷,就像是在敲打著他的耳朵。過了一會,他也睡著了。


  五天以後,他們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絲廠不在城裡,是在離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們先去了七里堡的醫院。來到了醫院門口,來喜兄弟就要進去,許三觀說:

  「我們先不進去,我們知道醫院在這裡了,我們先去河邊……」


  他對來喜說:「來喜,你還沒有喝水呢。」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我把血賣給你,我就不能喝水。」


  許三觀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說:

  「看到醫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沒去想你這次是賣給我……」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住了,他對來喜說:

  「你還是去喝幾碗水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來順說:「這怎麼叫佔便宜?」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換成你,你也不會喝水。」


  許三觀心想也是,要是換成他,他確實也不會去喝水,他對來喜說:


  「我說不過你,我就依你了。」 他們三個人來到醫院的供血室,七里堡醫院的血頭聽他們說完話,伸出手指著來喜說:

  「你把血賣給我……」


  他再去指許三觀:「我再把你的血賣給他?」


  看到許三觀他們都在點頭,他嘿嘿笑了,他指著自己的椅子說:

  「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這裡來賣血的人有成千上萬,可是賣血的和買血的一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來喜說:「說不定你今年要走運了,這樣難得的事讓你遇上了。」


  「是啊,」許三觀接著說,「這種事別的醫院也沒有過,我和來喜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我們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賣血,我要買血,這麼碰巧的事又讓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運了……」


  七里堡的血頭聽了他們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他說:

  「這事確實很難遇上,我遇上了說不定還真是要走運了……」


  接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難說,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你們聽說過沒有?青蛙排著隊從大街上走過去,下雨時掉下來蟲子,還有母雞報曉什麼的,這些事裡面只要遇上一件,這一年肯定是災年了……」


  許三觀和來喜兄弟與七里堡的血頭說了有一個多小時,那個血頭才讓來喜去賣血,又讓許三觀去買了來喜的血。然後,他們三個人從醫院裡出來,許三觀對來喜說:


  「來喜,我們陪你去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來喜搖搖頭說:「不去了,才賣了一碗血,捨不得吃炒豬肝,也捨不得喝黃酒。」


  許三觀說:「來喜,這錢不能省,你賣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兩碗水下去就補回來了,這血一定要靠炒豬肝才能補回來,你要去吃,聽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來喜說:「沒事的,不就是從女人身上下來嗎?要是每次從女人身上下來都要去吃炒豬肝,誰吃得起?」


  許三觀連連搖頭:「這賣血和從女人身上下來還是不一樣……」


  來順說:「一樣。」


  許三觀對來順說:「你知道什麼?」


  來順說:「這話是你說的。」


  許三觀說:「是我說的,我是瞎說……」


  來喜說:「我現在身體好著呢,就是腿有點軟,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會,腿就不軟了。」


  許三觀說:「聽我的話,你要吃炒豬肝……」


  他們說著話,來到了停在河邊的船旁,來順先跳上船,來喜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后也跳了上去,來喜站在船頭對許三觀說:

  「我們要把這一船蠶繭送到絲廠去,我們不能再送你了,我們家在通元鄉下的八隊,你以後要是有事到通元,別忘了來我們家做客,我們算是朋友了。」


  許三觀站在岸上,看著他們兩兄弟將船撐了出去,他對來順說:


  「來順,你要照顧好來喜,你別看他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他身體里虛著呢,你別讓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點吧,你別讓他搖船,你要是搖不動了,你就把船靠到岸邊歇一會,別讓來喜和你換手……」


  來順說:「知道啦。」


  他們已經將船撐到了河的中間,許三觀又對來喜說:

  「來喜,你要是不肯吃炒豬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覺,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睡覺也能補身體……」


  來喜兄弟搖著船離去了,很遠了他們還在向許三觀招手,許三觀也向他們招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他才轉過身來,沿著石階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這天下午,許三觀也離開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長寧,在長寧他賣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他不再坐船了,長寧到上海有汽車,雖然汽車比輪船貴了很多錢,他還是上了汽車,他想快些見到一樂,還有許玉蘭,他數著手指算了算,許玉蘭送一樂去上海已經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樂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車,汽車一啟動,他心裡就咚咚地亂跳起來。


  許三觀早晨離開長寧,到了下午,他來到了上海,他找到給一樂治病的醫院時,天快黑了,他來到一樂住的病房,看到裡面有六張病床,其中五張床上都有人躺著,只有一張床空著,許三觀就問他們:

  「許一樂住在哪裡?」


  他們指著空著的床說:「就在這裡。」


  許三觀當時腦袋裡就嗡嗡亂叫起來,他馬上想到根龍,根龍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醫院去,根龍的床空了,他們說根龍死了。許三觀心想一樂是不是也已經死了,這麼一想,他站在那裡就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就像喊叫那樣響亮,他的兩隻手輪流著去抹眼淚,把眼淚往兩邊甩去,都甩到了別人的病床上。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喊他:


  「許三觀,許三觀你總算來啦……」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不哭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了許玉蘭,許玉蘭正扶著一樂走進來。許三觀看到他們后,就破涕為笑了,他說:


  「一樂沒有死掉,我以為一樂死掉了。」


  許玉蘭說:「你胡說什麼,一樂好多了。」


  一樂看上去確實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樂躺到床上后,對許三觀笑了笑,叫了一聲:

  「爹。」


  許三觀伸手去摸了摸一樂的肩膀,對一樂說:


  「一樂,你好多了,你的臉色也不發灰了,你說話聲音也響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還是這麼瘦。一樂,我剛才進來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為你死了……」


  說著許三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許玉蘭推推他:

  「許三觀,你怎麼又哭了?」


  許三觀擦了擦眼淚對她說:


  「我剛才哭是以為一樂死了,現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著……」


  第二十九節

  這一天,許三觀走在街上,他頭髮白了,牙齒掉了七顆,不過他眼睛很好,眼睛看東西還像過去一樣清楚,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聽得很遠。


  這時的許三觀已是年過六十了,他的兩個兒子一樂和二樂,在八年前和六年前已經抽調回城,一樂在食品公司工作,二樂在米店旁邊的一家百貨店裡當售貨員。一樂、二樂、三樂都在幾年前娶妻生子,然後搬到別處去居住了。到了星期六,三個兒子才攜妻帶子回到原先的家中。


  現在的許三觀不用再負擔三個兒子的生活,他和許玉蘭掙的錢就他們兩個人花,他們不再有缺錢的時候,他們身上的衣服也沒有了補丁,他們的生活就像許三觀現在的身體,許三觀逢人就說:


  「我身體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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