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巴桑的回憶(3)
第11章 巴桑的回憶(3)
巴桑握緊了拳頭,深深地呼吸,看似盡量讓自己平靜,但給人的感覺是他愈發緊張起來。他用急促而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那純屬巧合,或者說是我們的報應,那簡直是魔鬼在給我們引路。我們在西風帶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風雪中走了十五天,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是知道我們仍在偌大的喜馬拉雅山脈中,我們似乎永遠都走不出去了。有三人被凍死,兩人患了雪盲,而活著的人,也都到了生命的極限。在翻越一座不知名高峰時,一名隊員失足跌落,順著雪坡滑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用對講機和我們通話,讓我們都下去,他發現了天堂!」
巴桑一口氣說完,大口地喘著氣,拉巴將早已準備好的水端給他,他就像從沙漠里逃出來的人一樣「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著。喝完一杯還不夠,拉巴又去給他倒水,直到第四杯,巴桑才露出一個猙獰的面容,那不是笑,而是臉部的肌肉牽拉,使嘴向兩旁咧開,眼睛卻帶著一種殘酷的驚恐。門外關注著的察西看到這種情形,他知道,隨時得叫醫生了,巴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天堂!呵呵,真是天堂!」巴桑聲音有些沙啞,目光狂亂地打量屋裡的每一個人,「那奇怪的鬼地方是怎麼生成的,我不知道,但是高峰突然凹陷下去,低陷的強度之大,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我們的海拔至少降低了兩千多米。而且,從我們所處的位置下去,難度比較大,第一次下降,有一半左右的隊員走失了。但是,當我們滑下去以後發現——」巴桑眼神一轉,「那裡不再只有茫茫的積雪了,參天的樹,青翠的草,望不到頭的森林,你第一眼看到時,那可真是一個天堂!可我的十六名隊友,精英中的精英,全死在那天堂之中了。」
張立的臉色變了,卓木強巴也一樣。要知道,十餘人的藍蜘蛛小分隊,那就是一個特種作戰團了,要把他們全部消滅,需要投入的兵力、人力都是驚人的,可是他們卻全部死在一個看似天堂的地方,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啊!
「從雪峰上下去容易,要想再上去,那就難如登天了。那天堂外面看著美麗,走進去才發現,那是地獄,真正的地獄。」巴桑像打量罪犯一樣看著卓、張兩人,目光來回掃視,「你們有沒有見過馬蜂那樣大的蚊子?被叮一口能讓你一條胳膊都腫起來!你們有沒有見過可以吃人的花?巴掌大的蜘蛛就藏在它的葉子下面,一旦人被抓住,它們就來分一杯羹。你們見過半夜勒死人,把人吊在半空中的樹嗎?你們有沒有見過躲在沼澤里的螞蟥,一旦人陷進去,被拉出來時,就像全身掛滿了臘腸一般。」
巴桑說得兩人身上忽冷忽熱,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他又一次提高音量道:「可怕嗎?不!這些都不算什麼!都沒有嚇倒我們!我們克服了。我們走過森林,就看到了大片的草原,望不到邊的草甸,就彷彿和雪峰連成一片,同時,我們也發現了成群的藏羚羊。我相信,那是被遺失的世界,我從來都沒看過那麼多的藏羚羊。它們也絲毫不怕生人,彷彿從來沒見過人這種生物一般。當時,我們都快樂瘋了,那簡直就像天上掉下了金子一樣。甚至就是我們抓住它們的同類,在它們面前剝皮,它們也絲毫沒有感到驚惶。就這樣,我們一頭頭殺啊,一頭頭剝皮,直到手剝軟了,帶去的工具都裝滿了,我們還不甘心,決定先把那些羚羊皮運出去,然後再來。」
巴桑臉上掛著笑容,彷彿又回到當時豐收的場景,他冷笑道:「我們當時決定,趁著那些羊產絨的季節,暫時不把羊皮脫手,我們直接再去一次那個地方。熟知描述軍事地圖的專家記憶了地理坐標,我們把第一批戰利品,近六百張羚羊皮妥善地保管起來,就保存在中國境內,就是我後來告訴他們警方的那批皮毛。我們第二次進去了,我們這次是從北往南,我們從宗嘎出發南下,一直翻過大雪山,那片處處充滿死亡陷阱的天堂,還在那裡,它靜靜地躺著,就像熟睡的黃金美人,等著我們呢。」
巴桑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低垂著頭道:「這次,我們碰到了別的人,他衣著奇怪,用當地的土語向我們警告著什麼,可惜我們根本聽不進去,我們滿腦子都是藏羚羊、黃金,藏羚羊就是黃金啊!為了不泄露行蹤,我們殺了他,我們殺了他!一支負責保衛要員的安全部隊,第一次殺人,竟然是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藏民!當我們再次踏入那片死亡森林!我們——」巴桑突然目光獃滯起來,整個人就像被閃電擊中一般,他無神的雙目瞪著空曠處,眼珠來回地轉動著,眉頭越皺越緊,神色越來越痛苦,他再次抱起頭,發出狼一般的嗥叫。
張立和卓木強巴都處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中,只見巴桑神情不對,馬上站了起來,一左一右將巴桑夾在中間,防止他突然發難。拉巴輕拍著巴桑的後背,一直安慰他,巴桑抱著頭仰天大叫道:「為什麼?!醫生不是說我已經痊癒了嗎?!為什麼我想不起來?!為什麼?!」
狂野之男狂野之車
拉巴無奈地看著卓木強巴,意思是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但卓木強巴已抓住一點,他令巴桑冷靜下來,詳細地向巴桑詢問了那個被他們殺死的人的情況,沒想到巴桑對這件事竟然記得十分清楚。問完巴桑,卓木強巴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房間,請察西叫來給巴桑治療的醫生。洛追醫生聽完情況后緩緩地道:「這正是他好了的證明。如果過度刺激的事情讓人的大腦無法接受,大腦就會屏蔽那個信息,不能說忘記,也不是刪除,只是把它藏在最深處。如果說他沒有忘記那件事情的話,那件令他異常恐慌的事情就會反覆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令他發狂。至於他說的死者的情形,我想應該是真的,因為人是向善的動物,對於一個人來說,他殺的或是看見別人殺的第一個人,給他的印象是最深的……」
在離開監獄的路上,卓木強巴保持緘默,微低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車上,卓木強巴也是一直看著車底板,看得拉巴心裡忐忑不安,人是他向少爺推薦的,現在似乎並不能幫上什麼大忙。拉巴探問道:「少爺,巴桑他……」
卓木強巴微低著頭竟然露出了微笑,他抬起頭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摟著拉巴的肩頭道:「大叔,我決定了,一定想辦法把巴桑從監獄里保釋出來,他將會是我們最好的引路員。」
「啊?!」拉巴和張立都大吃一驚。卓木強巴滿懷信心地道:「還記得他說他們殺過一個人嗎?我詳細地詢問了那人的衣著特徵,毫無疑問,和我從阿爸那裡聽到的戈巴族人的裝飾完全近似,加上他們去的那個地方的地域位置,更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誤入了戈巴族人的領地。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詢問過醫生了,一旦回到那個地方,他會慢慢想起來的。」
張立卻覺得毛骨悚然,告誡道:「可是,強巴少爺,有件事情希望你能弄清楚,他們可是擁有十餘人的專業特種軍隊,而今,似乎只有巴桑一人活著從那個地方回來了,而且瘋了!那地方,究竟是什麼樣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已經超出我的想象範圍了,就我們幾個人去的話——」
卓木強巴露出些許得意,道:「如今,將我們所經歷的幾件事情聯繫起來,似乎正好解釋了這件事情的原委。戈巴族人可能在他們生活的地方,守護著被歷史遺失的珍貴佛經,而且那裡也有傳說中的神獸紫麒麟。巴桑他們的盜獵隊伍,誤入了戈巴族人的領地,並且殺害了一名戈巴族人,自然就引起了戈巴族人的憤怒,兩方的人發生了激烈的廝殺,最後擁有現代武器的藍蜘蛛小分隊和人數眾多的戈巴族人可能遭遇了相同的命運——死傷殆盡!而酷愛冒險的唐濤也是在那個時候進入了戈巴族的領地,本來是在拍攝一隻大型犬科動物,卻無意中目睹了兩派人的廝殺,想來當時的對峙是相當殘酷和血腥的。所以,瘋子是戈巴族的唯一倖存者,巴桑是藍蜘蛛隊伍的唯一倖存者,而唐濤是旁觀者,就這樣,三人都瘋掉了。而我們這次去的話,除了森林裡的動植物要小心對付以外,不會有更多的危險了。」
張立沒有反駁,心中卻想:我說強巴少爺,你這個說法也太牽強了吧。首先是時間不對,巴桑入獄都十多年了,而唐濤是最近才瘋的;那個瘋子則更不可能,如果時間與巴桑的時間相符,那瘋子才四五歲,那時的戈巴族人就死光了的話,今天的他應該連話都不會說吧?而且他們要麼神志不清,要麼失憶,他們的話也含糊不清,照你翻譯過來的那個瘋子的話,他們的族人可是全都被咬死了!難不成兩隊人馬相互用嘴……張立心中一悸,不敢想象下去,重新思索著,「如果從各自害怕的情形來看,唐濤怕的是黑暗,那個瘋子怕狗,而巴桑卻是怕群體。黑暗、群體、狗、咬死!那是——」張立似乎捕捉到什麼,只感到背脊發涼,開車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卓木強巴看著自己離目標越來越近,心情大好,對張立說道:「既然已經來了,我們去雅魯藏布大酒店吃川菜去吧。要不就去拉薩飯店,那裡環境不錯。然後我要去我們公司在拉薩的飼養基地,拉巴大叔可以去八角街買些東西捎回去。」
拉薩飯店是西藏第一家四星級涉外飯店,離聖城中心布達拉宮僅十分鐘車程,三人在二樓餐廳選了個靠近窗戶的位置,這裡能看見飯店前的噴泉。
三人剛坐下,張立「啊」的一聲站了起來,臉色欣喜。卓木強巴扭過頭去,同時問道:「什麼東西?」 「悍馬H1基石!美國AMG公司原產軍用越野,四驅,前置V-8帶增壓電噴柴油機DOHC雙頂凸輪軸,零至一百公里加速時間為十九點五秒。獨特、原始、世界第一的越野車,這些都是被用來描述悍馬H1的。」張立最後贊道,「這是一部屬於男人的車,孔武有力而血性十足。戰爭賦予了悍馬無上的榮譽,滾滾的炮火也磨礪出了它的錚錚鐵骨。我做夢都想自己有一輛這樣的車呢。」
卓木強巴也看到了,孔武有力的外形和機動靈活的性能,果然是部霸氣十足的好車,但他更多注意的是車牌,卓木強巴知道,那是某國大使館的車,可是,為什麼開到這地方來呢?是接什麼重要人物來參觀布達拉宮嗎?「啊!怎麼回事?」那種奇異的感覺再度襲向卓木強巴,如濕滑的泥鰍爬在他的背上,巨大的腐敗海星貼住了面頰,又如聽到貓爪抓過鋼板發出刺耳的聲音,全身汗毛直立。就像在家裡一樣,那種令他不寒而慄的陰毒的目光使卓木強巴很快確信,和在他家的是同一個人!
卓木強巴艱難地別過頭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距他們三個桌位的地方,那人背對著他們,從平視目光看,應該比自己略高,一身油亮的皮革軍制長風衣,並未系扣,就如披風般搭在肩上,戴著紅色貝雷帽。金黃色的頭髮和古褐色的皮膚使卓木強巴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外國人,他決定去會會那人。
可卓木強巴剛剛起身,那背對著他的人也立馬站起身來,寬肩闊背,猶如一尊金剛站立在那裡,連卓木強巴也在心中贊道:「好一條威猛的漢子!」那霸氣凌人的身形,讓卓木強巴聯想起剛剛看到的停泊在窗外的悍馬。
那人一站起來,他身旁的兩個黑西服保鏢也跟著站了起來,兩人護著那人朝門口走去。那人走起路來,把地板踏得「騰騰」直響,卓木強巴聞聲望去,原來他那高綁腿的大頭軍靴底下竟然嵌有鋼板。卓木強巴悻悻地坐了回去,卻突然看見,酒店的服務生才剛剛把三人點的食物送到他們桌子上,並奇怪地四處張望。卓木強巴這才明白,那三人剛來不久,連飯菜都沒吃就離開,僅僅是因為自己站了起來,看來那人的警惕性很高,並且一直關注著自己。可是那熟悉的背影和眼神,到底在哪裡見過?卓木強巴怎麼也想不起來。
張立還在滔滔不絕地讚歎那輛悍馬。拉巴看著卓木強巴一站一坐的,奇怪道:「強巴少爺,你怎麼了?」
卓木強巴道:「哦,沒什麼。唉,菜來了菜來了,嘗嘗,上好的手抓牛扒!」
張立這時叫了起來:「看,那車的主人來了,太酷了!」
卓木強巴一看,心中先叫了聲:「果然是他!」那高大的金髮外國人,皮軍衣里是正統的瑞士冬季野戰陸軍裝,那雪白如銀狐裘的軍裝與黑皮軍衣形成鮮明的對比,又完美地展現出那人豹子般的身體曲線,一對肩章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那略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黑超墨鏡,整張臉就像南迦巴瓦峰上的石頭,冷、硬,被千年的風削過,被萬年的雪冰封。那人有意無意地看了卓木強巴一眼,然後登上悍馬,親自駕著車走了,發動機渦輪的轉動聲顯示了那車強勁的馬力。
卓木強巴更加疑惑了,這樣一個特別的人,如果自己見過,怎麼會沒有印象?可是那背影、那眼神,的確刺激著自己的大腦神經,一種痛楚的刺激。
手機鈴聲將卓木強巴從記憶搜索中拉回到餐廳,卓木強巴拿起手機道:「喂,導師嗎?啊!你也到了拉薩?怎麼不和我們一起呢?好的。我們在拉薩飯店。好的,好的。」
卓木強巴道:「方新教授也來了,好像是有別的事。」
張立道:「要馬上去接他嗎?」
卓木強巴道:「不用,他已經吃過了,現在在小昭寺,我們吃過飯去找他,然後一起回去。拉巴大叔,去八角街正好順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