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134章


  芸娘也連忙站起了,雙手接過手絹,印了印眼,賠笑道:「讓娘娘見笑了。」


  「來,坐下,坐下慢慢說。」李妃這時已經沒有了一絲矜持,拉著她的手便一同坐下了。


  坐下后,李妃又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人來,突然說道:「我明白了。像高翰文那樣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兩榜進士,為什麼會舍了官不做,要娶你為妻。」


  芸娘本就在強忍著,李妃這幾句話就像一把錐子,錐到了她的最心疼處,也錐到了她的最擔心處,流著淚向李妃跪下了:「娘娘,民婦有個不情之請,要請娘娘做主。」


  李妃:「只管說,我能替你做主自會替你做主。起來,起來說。」


  芸娘沒有起來,而是抬起淚眼:「娘娘,民婦這一輩子從心裡捨不得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本是官宦世家,又是個才情極高的人,為了我,現在仕途也丟了,家也不能回了。民婦知道,他這一次來是一心想著為朝廷幹些大事,最後讓高家能認他這個子孫,讓他認祖歸宗。」


  「叫他來就是讓他為朝廷幹事,不用你求。」李妃誤解了她的意思。


  芸娘:「娘娘,民婦不是這個意思,民婦求娘娘的意思正好相反。民婦懇請娘娘跟王爺說個情,不要讓他跟官府跟朝廷經營棉商。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還深,浪比海還大,民婦的丈夫沒有這個本事,他駕不了這條船,過不了這個海。求娘娘開恩,放民婦陪著他回去,他再也禁不起挫跌了。」說著向李妃磕下頭去。


  李妃萬沒想到她會有這個請求,一時怔在那裡,接著深望著她:「你怎麼會有這個心思?」


  芸娘一切都不顧了,直望著李妃:「娘娘還記不記得四年前民婦進獻給娘娘的那部張真人的血經?」


  這可是個極敏感的話題,李妃不答,只望著她。


  芸娘:「見到娘娘之後,民婦就像見到了親人,什麼也不瞞娘娘。民婦在嫁給我丈夫前,跟的就是當時應天和浙江一帶最大的絲綢商。那個人就是為江南織造局經商的沈一石,那部血經就是他給民婦的。」


  李妃神情一下子肅穆了,認真地看著她,等聽她說下去。


  芸娘:「要論心機,論對付朝廷和官場的謀略,論通天的手段,民婦的丈夫都不及沈一石十分之一。沈一石到最後都被逼得一把火將自己燒死了,無數的家財也跟著頃刻間化作了灰燼。娘娘,您想想,民婦的丈夫要是來幫朝廷和官府經營棉業,他能做得比沈一石更好嗎?他不但沒有沈一石的手段,更沒有沈一石的心狠。他只是個書生,是個心比天高卻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自己卻偏不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才具。除了民婦,沒有人更明白他這是在往深淵裡跳。到時候既害了自己,也會誤了朝廷的事。娘娘,民婦把心都掏出來了,望娘娘體諒,求娘娘成全!」說完便又深拜下去。


  李妃怔了一下,不知如何答她。伸出手將芸娘扶起。芸娘坐回到椅子上,兩眼乞求地望著李妃。


  「你的心我體諒。」李妃顯然是想清楚了,這時才開始答她,「可你的想法未必全對。」


  芸娘眼中剛露出的一點光亮立刻被她后一句話黯淡了下去。


  李妃:「常言道『此一時彼一時』。又說道『事在人為』。你拿現在跟過去比本就不對。過去都是嚴黨在江南以國謀私,他們幹了那麼多壞事,自然不會有好下場。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對。沈一石一個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圖。高翰文是兩榜進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裡還想著朝廷。他既想著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會虧待他。怎會像你擔心的那樣,落一個沈一石的下場。」


  這番話如此堂皇,李妃又說得如此決斷,芸娘心底明知不對,卻無話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涼了,只好怔在那裡。


  李妃正顏說了剛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溫言說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經幫過朝廷的忙,那時我就記下你了。於今高翰文要為朝廷、要為王爺做事,你又肯把心裡的話都對我說了,往後我和王爺都會關照你和高翰文。王爺是儲君,大明的天下總有一天讓王爺來治理。好好乾,干幾年幫朝廷渡過了難關。到時候我替你做主,給你封個誥命,讓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職。讓你們夫妻風風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誰敢不認你這個媳婦,不讓你們認祖歸宗!」


  再冰雪聰明,畢竟是女人,畢竟面對的是大明儲君的妃子,聽她說完這番話后,芸娘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見了若干年後的希望。


  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著放低了聲音:「你剛才說要求我,我倒真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給不給我的情面了。」


  芸娘惶恐了,被她拉著手連忙站了起來,便要下跪。


  「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聽我說完。」


  芸娘只好慢慢挨著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麼吩咐,但說就是,民婦一定從命。」


  李妃又笑了一下:「這件事說不上從命不從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幫忙。」


  芸娘見李妃如此貼心體己,立刻感動了:「娘娘請說。」


  李妃輕嘆了一聲:「我已經跟你說過,我也是出身貧家。列祖列宗的規矩大,凡是後宮的娘家最多封個爵位,從不給實職,又不許經商,更不許過問朝廷的政事。你們外面人不知道,就是現在宮裡的好些娘娘們,她們娘家都窮得不像樣子。」


  「民婦知道了。娘娘的娘家有什麼難處,需要花費,民婦明天就可以敬送過去。」芸娘立刻表態了。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李妃臉一沉。


  芸娘怔住了。


  「你是好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緩和了臉色,「我有個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個都騎尉,在朝廷不能任實職,我想讓他去南直隸,兼個收稅的閑差,這還是可以的。你們去了淞江替朝廷經營棉業,我這個弟弟就可以也幫你們做點事。一來讓他歷練歷練,二來你們有了什麼難處,他也可以直接寫書信告訴我,我也好幫你們。」


  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顆一直懸著的心這時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里,激動地答道:「娘娘這哪是求我們,這是在著實關照民婦夫妻。娘娘放心,國舅爺跟我們在一起一天,我們便會悉心敬他一天。」


  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燦爛起來:「這下不會擔心你丈夫又是什麼海呀浪的了吧?」


  芸娘也賠著笑了,但不知為什麼,這一笑心裡又突然冒出了一陣寒意。


  昨夜聖駕不願遷居,京城震動。玉熙宮精舍,當夜侍候聖駕的黃錦也是一夜都不敢合眼,子時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龍床上卧了,擔心他怒火傷肝后又染了風寒,便捧出錦被給他蓋上,卻被嘉靖扔下床來。虧他仗著一點笨忠的身份,扔下來又蓋上去,往返數次,嘉靖也只得受了。


  黃錦便在幾隻香爐里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溫暖如春。


  寅時了,天最黑的時候,黃錦知道卯時陳洪要來輪值,便趕緊把葯煎了,潷進碗里,捧到床前:「主子萬歲爺,該進葯了。」


  「從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內躺著,撂出來這句話。


  「主子。」黃錦捧著葯碗在床前跪下了,「他們跟咱們過不去,咱們可不能跟自己過不去。過了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訓導那些人。仙體不和,主子連跟他們生氣的精力都沒有了。」


  嘉靖身子慢慢動了一下,卻依然沒有轉身,突然喚道:「呂芳。」


  黃錦一愣,接著答道:「主子,呂芳在南京呢。」


  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脫口叫錯了,卻執拗地接著說道:「朕叫你呂芳你應著就是,哪有那麼多啰嗦!」


  黃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呂芳在。」


  嘉靖:「你說今兒天亮京官們的賀表都會呈上來嗎?」


  黃錦:「回主子萬歲爺,一定會呈上來。」 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親自出馬了,比朕管用啊。呂芳,你跟裕王那麼多來往,你說是不是?」


  黃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們這些奴才都是斷了根的人,心裡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兒子,父子同體,忠裕王沒有錯。」


  嘉靖翻身坐了起來,直勾勾地望著黃錦,皮笑了一下:「你畢竟不是呂芳哪,要是呂芳便說不出你這個話來。看你說了直話,朕進了這碗湯藥。」


  「主子萬壽!」黃錦笑了,雙手把葯碗舉了過去。


  嘉靖接過葯碗一口喝了,見黃錦又端來了溫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溫水吐進葯碗,遞迴給他,又接過呈來的面巾擦了擦嘴:「幾時了?」


  黃錦:「回主子萬歲爺,快寅時末了,陳洪該會領著徐閣老將百官的賀表送來了。」


  嘉靖:「趕緊把藥罐子收拾了,開一扇窗,把葯氣散出去。」


  「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黃錦答著,拿過早就備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給他披上,這才一邊收拾葯碗藥罐到角落裡一個柜子中藏了,鎖上。然後去開了東面一扇窗。


  最寒冷的時候,那夜風吹進來黃錦打了個冷顫:「太冷,主子還得加件衣。」邊嘮叨著邊又從衣櫃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給嘉靖披上。


  嘉靖也覺著冷,兩手抓住衣襟往裡面緊了緊。


  「奴才陳洪侍候主子萬歲爺來了!」陳洪的聲音在大殿門外竟早了一刻響起了!


  嘉靖眉頭一皺。


  「神出鬼沒的!」黃錦忍不住罵了一句,無奈只好去關了那扇窗戶,又去把幾隻香爐的火用銅管吹火筒吹大了,這才過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來慌忙疊了放進衣櫃。走回床邊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團前坐下。


  嘉靖開始在脫棉布大衫。


  「這件就不脫了吧?」黃錦想攔住嘉靖。


  嘉靖已然脫下:「收了。」


  黃錦嘆了口氣,只得將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櫃邊放了進去。


  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兩件絲綢大衫了,黃錦將兩隻銅香爐往蒲團前移了移。


  「奴才陳洪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陳洪的聲音又在大殿門外叫喚了。


  「開門吧。」嘉靖閉上了眼睛。


  黃錦又拿了好些檀香與沉香添進香爐,看著燃了這才跪下磕了個頭:「主子,奴才去了。」


  嘉靖依然閉著眼:「去吧。」


  黃錦從裡面拔了閂,把一扇沉重的大門拉開了一線,陳洪早已不耐煩,從外面用腳往裡面一頂,那門推得黃錦一個踉蹌。


  黃錦來了氣,剛想跟他較勁,可一看又較不上勁了。


  但見陳洪雙手捧著一摞小山般高的賀表站在門口,一臉急著邀功的樣子。


  「百官的賀表都來了?」黃錦沒了氣,望著那摞賀表問道。


  陳洪:「不為了這個我這麼急幹什麼?」


  黃錦又望向門外:「徐閣老沒來?」


  陳洪已然跨進了門:「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門帶上。」


  黃錦忍了那口氣,出了門,把殿門帶上了。


  「真是!」陳洪又嘟噥了一句,捧著那摞賀表,就像捧著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門口走去。


  陳洪把那摞賀表整整齊齊擺在了御案上。然後滿臉堆笑的從一隻香爐里提出銅壺,把熱水倒入金盆,絞了一塊熱面巾,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主子大喜,先溫溫聖顏。」說著便抖開熱面巾替嘉靖揩著臉,揩完了忍不住說道:「主子睜開龍眼看看,京官們的賀表一個晚上都來了。」


  嘉靖依然閉著眼:「徐階呢?」


  陳洪早就想好的,這時低聲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沒叫徐閣老一起來,先讓他在值房候著,因有件事要先奏陳主子。」


  「什麼事?」嘉靖這才睜開了眼。


  陳洪:「昨夜內閣那些人奉著裕王爺去見了那些官員,那些官員全都哭了。」


  嘉靖:「就這個事?」


  陳洪:「還有件怪事。子牌時分徐階、張居正陪著裕王爺回府見了兩個人。」


  嘉靖:「說下去。」


  陳洪:「主子哪裡知道,那個人是高翰文,和他那個當藝妓的老婆——就是曾經跟楊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個藝妓。」


  嘉靖:「知道為什麼見他們嗎?」


  陳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


  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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