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海瑞咽了一口淚水:「這次去大興,天子腳下,新年之時,饑寒而死的百姓倒滿了大雪之中!地方官視若無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聞不問,內閣和戶部不得已撥去了一些軍糧也是虛應故事,還一再囑咐,千萬不能讓皇上知道,以免敗了皇上喬遷的喜興!皇城之下尤然如此,普天之下還不知有多少塗炭之生靈!在大興這幾天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救一人算一人,當著那些沒有心肝的人,哭都沒得地方去哭。先生一生治病救人,我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人卻只能看著百姓在眼前一個個死去……」說到這裡,一向硬如鐵石的海瑞已經淚流滿面,吞咽起來。
李時珍也是個硬如鐵石的人,這時也已經熱淚盈眶。
兩人相對傷感了一陣,各人又都揩去了眼淚。
李時珍:「上疏吧!就算不能為天下蒼生普降甘霖,也要在我大明朝萬馬齊喑的朝野響他一記驚雷!」
海瑞兩眼閃出光來:「如何上疏,我正要聽先生的見解!」
李時珍:「見解你自己已經有了。剛峰兄,真要上這道疏,就要直指病根!如果像以往那些大臣,雖然上疏,卻心存顧忌,只論事不論人,只罵臣不罵君,就不如不上。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獨治,要諫言就諫言君臣共治!千古文章,縱然不能讓當今皇上幡然悔悟,也能讓另一人幡然心驚,我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國有日,天下必反!剛峰兄,能做到這一點你便有大功德於天下。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海瑞:「裕王!」
李時珍:「正是。因此你必要顧及兩點:一是太夫人、嫂夫人。建文帝時,方孝孺為博一個忠名,牽連十族,八百餘親人、友人無辜而死,竊所不取。干這件事不能危及高堂老母和懷有身孕的妻子。不是我不想儘力,你知道我平生大願便是要重修《本草綱目》,行程萬里漂泊無定。因此我能做的也只是將太夫人和嫂夫人及早帶離京城,今後能照看她們的只有拜託王用汲了。因此你上疏前一定要想個辦法讓他脫掉干係,不要把他牽連進來。」
海瑞重重地點了下頭:「還有哪一點必須顧及?」
李時珍:「便是裕王。我和裕王相交多年,深知他是個本性仁厚、敬賢愛民之人,大明朝若想一改前非,君臣共治,只有裕王能夠做得到。這道疏一上,皇上必然猜忌你是受人指使。你當初就是裕王舉薦的人,倘若皇上猜忌到裕王便壞了根本大事!因此你在上這道奏疏前不能再跟任何人往來,在奏疏中更不能牽及裕王,也不能牽及任何人,要讓皇上真正知道你是無黨無私!」
海瑞肅然起敬,坐直了身子雙手一拱:「謹受教!」
群臣不上賀表,皇上不願搬遷,君臣的關係雖不言已如仇讎,也已經近似水火。裕王得到這個消息端的憂心如焚,半夜裡帶著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張居正幾人來到了給年前挨了毒打那些官員醫治的御醫堂。
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員們怎麼也想不到裕王爺這時會親身出現在這裡,能夠轉動的人都掙扎著坐了起來,折斷了腿腳的人不能坐起,也將頭抬了起來,多數人顯得神情十分激動,也有些人臉上依然木然。
「快躺下,都請躺下!」裕王眼睛濕了,沒等這些人開口,站在大堂的中間環向大家按著手,望向一雙雙激動的眼大聲說道。
「躺下吧,都請躺下吧!」徐階幫著過去先扶著一個官員躺下了。
「請躺下。」
「請躺下。」
高拱、趙貞吉和張居正都分別走到一些官員的床前扶著他們躺了下來。
李春芳幫著接過御醫端來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後:「王爺請坐下。」
裕王揮了揮手。
張居正:「搬開吧。」
御醫又把椅子搬開了。
那些病榻上的官員雖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來看大家的。」雖說善言無謊,裕王說出這句話時大家還是能聽出他的滿腔仁心,滿腹憂愁,「皇上心裡也惦記著大家。」
一個躺在最裡邊病榻上的翰林院官員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接著有好些個官員都流了淚,可還是有些官員神情木然,其中那個李清源尤其突出,目光冷漠,一副灰心到了極點的樣子。
裕王默然了。
徐階那幾個人站在他身後都沉默著。
張居正緊挨著裕王站著,這時在他身後暗中輕推了他一下。
裕王咽了那口含淚的唾液,清了一下嗓子:「我要說幾句話,望諸位靜聽。」這句話既是對著病榻上的官員們說的,也是對門外說的。
原來站在裕王身後的幾個內閣大臣還有張居正連忙移開了身子,亮出了御醫堂洞開的那道門——原來門外已經來了許多京官,夜色中似乎站滿了整個院子。
裕王側著身子,以便自己的話既能讓病榻上的官員聽到,也能讓院子里的官員聽到:「聖人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論之,天下更無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當年教導百官判斷訟案時也曾說過,父子訴訟,曲在子而不在父;兄弟訴訟,曲在弟而不在兄。也是這個道理。我大明庇護百兆臣民只有一個君父,而百兆臣民所供奉者亦只有一個君父。以天下四海為君父修建一居身之所,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鬧事。」
這是大道理,是無可辯駁之理,聽裕王說完這番話,那些病榻上的官員和那些站在院子里的官員都默然不語。
裕王接著說道:「至於國庫虧空,民有饑寒,這個過錯首先是我的過錯,是內閣的過錯,是六部九卿堂官的過錯。絕非君父之過。我今天把內閣的閣員都帶來了,我向諸位,向天下臣民認過!」說到這裡,他先向門外院中那些官員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向病榻上的官員們深深地揖了下去。
徐階等人隨著他也先向院中百官一揖,然後向病榻上的官員都揖了下去。
院中的官員們紛紛都跪了下去。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動的官員這時已然熱淚盈眶,那幾個神情一直木然的官員這時也終於放出了悲聲,那李清源更是不顧傷痛從病榻上滾落下來,面對裕王跪在那裡。那幾個凡能掙紮下床的都滾摸著下了床向裕王跪下了。
裕王在徐階和張居正的陪同下回到王府已是子牌正時。寒風夜號,呵氣成冰,好些太監都打著燈籠候在這裡,見裕王出了轎門便立刻擁了過去,有人給他擁上裘皮大氅,有人給他遞過去燒得滾熱的白銅湯婆子,裕王抱在懷裡依然寒冷,從前院向內院一路走去一路咳嗽。
徐階和張居正也披上了厚厚的裘皮大氅,緊跟著他向內院走去。
裕王在太醫院一番感人肺腑的勸說,將那些挨了打心如死灰的清流京官們都感動了,大家立刻表了態,願意連夜趕寫賀表,以慰君父之心。徐階立刻命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糾集各部堂官火速通知在京官員各赴所屬部衙連夜趕寫賀表,務必在初六的卯時將賀表上呈玉熙宮。
書房裡早早地就燒著兩大盆冒著青火的白雲銅銀炭炭火,從極寒的外邊一踏進書房,熱氣撲來,裕王正在咳著,立覺喉頭窒息,便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居正連忙扶著他:「王爺先將臉轉過去。」
裕王將臉轉向了敞開的門,張居正替他撫著背,他才覺得那口氣緩了過來。當值太監急忙替他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和張居正一道扶他在書案前坐下。
當值太監將一杯蓋碗熱茶捧給裕王,讓裕王喝了幾口,裕王覺得緩過了些,依然十分委頓,無奈事情未完,還得挺著跟徐階和張居正商量,聲音沙啞地說道:「兩位師傅,都請坐吧。」 徐階和張居正疼憐地望了望裕王,也坐了下來。
當值太監又給徐階和張居正端過去了熱茶。
「出去吧。」裕王對那當值太監,「把門關上。」
「是。」當值太監一條腿跨過門檻,先拉上了一扇門,又抽出另一條腿拉上了另一扇門。
「京官們的賀表天一亮准能呈上去嗎?」裕王問徐階。
徐階欠了下身子:「王爺放心,各部堂官都打了招呼,哪個衙門的賀表沒有上齊,就撤掉哪個衙門的堂官。天一亮在京官員的賀表都能呈給皇上。」
裕王黯然地望著地面:「難為大家了。開了春官員的欠俸一定要補齊,災民和難民盡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個棉布商叫來了嗎?」
張居正答道:「回王爺,出府的時候臣便和徐閣老安排了。剛才臣問了當值的太監,他們早來了,一個由徐侍郎陪著候在門房,一個在寢宮回李妃娘娘的問話。」
裕王先是一詫,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談淞江棉布的事李妃問的什麼話?何況深更半夜,怎麼能讓一個商人到寢宮去!」
徐階向張居正望了一眼。
張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沒有說清楚。這兩個人王爺都認識,便是高翰文夫婦。」
「是他們?」裕王有些意外,「你們請來的在南直隸做棉布生意的兩個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婦?」
張居正:「回王爺,正是。高翰文罷了官后回不了家,虧得那個芸娘有些積蓄,在南直隸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關係,兩人便做起了生意。沒有官運卻有財運,不知他們是如何經營的,四年下來淞江的棉業有一半都是他們在做。現在在寢宮回李妃娘娘問話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
裕王那份不快消失了,接著便是有些好奇:「你們又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階答話了:「回王爺,臣的弟弟在淞江老家種的便是棉田,一直經營棉業,和高翰文常有往來。臣曾經向王爺稟報過,要想彌補國庫的虧空,眼下最實在的辦法便是在淞江擴展棉田多織棉布,由朝廷指派商家統一專營,既可平抑市價,又能把平時被那些商人偷瞞的稅賦都收上來。這一筆利潤每年應該都在五百萬以上,一半歸於商人、棉農,一半繳納戶部,國庫一年便可增收兩到三百萬兩的稅銀。利國利民,確是當前一條切實可行的國策。」
「徐師傅。」裕王當即起了戒心,但也不乏誠懇,「這樣的事情最好不要讓你的家人來做。」
「王爺訓誨極是。」徐階立刻回道,「臣正是為了避嫌,才和太岳商量了,讓高翰文夫婦來做這件事情。」
「還有。」張居正接著說道,「這個方略去年臣也曾跟王爺提起過。當時沒有將詳情稟告王爺,其實這個主意就是高翰文給臣寫信的時候提出來的。」
裕王默思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嘉靖四十年在浙江推行改稻為桑,就是那個高翰文提了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書生之見,當時就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這一次該不會又重蹈覆轍吧?」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張居正堅定地回道,「高翰文當時提的那個方略本身沒有錯,只是嚴黨當政,各謀私利,才使得局面不可收拾。臣以為只要朝廷把住了關口,切實把該上繳國庫的銀子收到國庫,把該給棉商棉農的利潤還利於民,這個方略還是行得通的。」
裕王又望向了徐階。
徐階接著說道:「商鞅立木之法,秦國立見富強。有了好的國策,又有了可靠的人去做,應該行得通。」
「那就叫他們進來。」裕王說道。
古人講究三十而須。四年江湖,四年商海,高翰文已經蓄起了長須,黑軟柔密飄拂在胸前,骨子裡原有的書卷氣配上五綹美髯,比做士大夫時,更添了幾分風塵和飄逸,哪像一個商人。那兩隻四年來遍閱名山大川和江湖風浪的眼也比以前增添了許多光亮,更給人一種可成大事的氣概。老謀深沉一如徐階,精明睿智一如張居正都被他的相貌和氣質所傾倒,何況裕王。
裕王這時望著他倦意也消去了不少,靠在書案前靜靜地聽他說著。
高翰文便坐在裕王對面靠牆的椅子上,徐璠陪坐在他的身旁,徐階和張居正依然坐在靠南窗的椅子上,都能清楚地一邊聽他述說,一邊看他的表情。
「剛才晚生談的是現在淞江一年棉布的產量,和推行了新的方略后淞江每年可以增加的棉布產量。」高翰文結束了前面的介紹,轉到下一個話題,「假以十年之期,每年可以遞產棉布五十萬匹。下面晚生再向王爺和閣老、張大人、徐大人談一談增產後棉布如何銷售。」說到這裡,他顯然喉頭有些乾渴,輕咽了一口津液。
「不急。先喝口茶。」裕王顯然對他十分好感,關切地說道。
高翰文站起了,向裕王欠身拱了下手:「謝王爺。」又坐下,端起身邊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接著說了起來。
這時,裕王府的寢宮裡也生著好大一盆冒著青火的銀炭。
兩個女人,一個貴為王妃,另一個雖是商婦,卻因出身歌妓身世離奇已經名動朝野,這時兩人年歲也都相當,二十四五,又都屬天生麗質,坐在這裡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出身也是貧家。」李妃顯然已經向芸娘問了好些話,為了使她放下拘謹,更為了把自己想深談的話說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說了這句,接著說道,「我問你一些事,你儘管告訴我,不用擔心什麼忌諱,更不要不好意思。好嗎?」
芸娘:「娘娘請問,民婦會如實稟告娘娘。」
「那就好。」李妃笑了一下,又露出了關切的神態,「你長得這般出眾,也不像貧寒人家出身,為什麼家裡讓你去當歌妓?」
芸娘沉默了稍頃,抬起了頭:「娘娘,這件事我能不能不說?」
李妃:「為什麼?」
芸娘:「正如娘娘所言,民婦的身世說出來犯朝廷的忌諱。」
李妃更好奇了:「在我這裡沒有什麼忌諱,不用擔心,說吧。」
芸娘望著李妃:「民婦的父親本也是我大明的官員,嘉靖三十一年在南京翰林院任職。」
李妃有些吃驚了:「後來因病故世了?」
「不是因病。」芸娘眼中有了些淚星,掉頭望向了別處,「就是當年『越中四諫』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牽連,死在詔獄。當時家都被抄了,我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後家母也憂病死了,舅舅和舅母便把我賣到了應天的院子里。」
李妃站起了,定定地望著芸娘,立刻換了一副目光,充滿了同情且有了幾分敬意:「想不到你還是忠良之後。」說著將自己的那塊手絹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