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鄭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只要朝廷有忌諱,不牽涉到毀堤淹田,不牽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無非抄家,無非徒流,心裡定了站在那裡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啞:「罪員並未攀扯,供狀上凡攀扯之詞都是問官海瑞所設,罪員請朝廷明鑒!」


  內閣和司禮監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審官趙貞吉接到這樣的廷寄也不和陪審諸員商議,便當著兩名罪犯公然宣讀,致使兩名罪犯當堂翻供,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氣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詢望向譚綸,譚綸卻眼瞼低垂望著地上,王用汲又把關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著趙貞吉一動沒動,在等著他將廷寄念完。


  趙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著讀了起來:「浙江巡撫趙貞吉等一干欽命官員,奉旨主審要案,該何等明慎?今竟容鄭、何二犯移罪攀扯,攪亂朝局,是誠何心?現將原呈供狀擲回,著即重審,務將實情七日內呈報朝廷。倘再有不實情詞,則問官與犯官同罪!」


  這段話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趙貞吉已然決定要按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推翻自己原來審出的供詞,重審二犯,掩去江南織造局和嚴世蕃指使毀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關節。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譚綸當時給自己寫的信,想起了這幾個月來自己為倒嚴所經歷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憤涌了上來,這才把目光望向了譚綸。


  譚綸這時當然不會與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瞼低垂。


  「罪員願意將實情重新招供!但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來。


  鄭泌昌:「罪員也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轉望向趙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卻誰也不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前問官所審供詞是一種說法,后問官所審供詞是另一種說法,這樣的供詞能夠再上報朝廷嗎?原來誰審的供詞現在還是誰審。還有七天日期,兩天審結,第三天八百里急遞五日內必須送到京師!」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拿起海瑞原審的那份供狀往大堂的磚地上一擲,接著便離開大案走向屏風一側。


  從上堂宣讀廷寄交代重審到身影消失在屏風后,趙貞吉在堂上待立前後竟不到一刻時辰。現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譚綸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裡。


  譚綸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請海知縣重審,王知縣筆錄了。」


  「當然由我重審。」海瑞立刻接道,「來人!」


  幾個牢役奔上來了。


  海瑞:「將鄭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個牢役兩個伺候一個,拉起了鄭泌昌、何茂才半攙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譚綸率先離開了座位,親自走到大堂中央將趙貞吉扔在地上的供詞撿了起來,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將供詞雙手向他遞去。


  海瑞並無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詞。


  譚綸緊緊地捏著供詞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為重,時限緊迫,連夜重審吧。」


  「趙中丞給了我兩天期限,用不著連夜就審。」海瑞將供詞從譚綸手裡抽了過來,「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這份供詞到底有何不實之處,到底是誰在攪亂朝局。」說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譚綸面呈憂色,只好轉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也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朝廷怎麼想我不知道,但這裡的事趙中丞和譚大人你們比誰都清楚。現在要將擔子全推給海剛峰一人,當時你們就不該舉薦他來。」說完向譚綸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燒的紅炬照著孤零零的譚綸在那裡出神。稍頃,他將袍袖一甩,倏地轉身向屏風方向的後堂走去。


  兩天眨眼就過去了,海瑞竟不僅未見提審鄭泌昌、何茂才,那晚從巡撫大堂離開后,便不見了身影。已經是第二天入夜時分了,早坐在審訊房記錄案前的王用汲終於看到海瑞捧著案卷進來了,倏地站起:「這兩天你去哪裡了?」


  海瑞將案卷放向案頭,望著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趙中丞、譚大人都在找你。不說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剛峰兄,趕緊重審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時,王用汲這才看清他的眼裡網著血絲,神情也已十分肅峻:「我這就重審。原案是我審的,不幹趙中丞的事,不幹譚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縣的事。兩榜科甲,取的原是鄉愿。這個案子還是由我這個舉人出身的一人來審。王知縣請你迴避。」王用汲一怔,當然明白海瑞是不願牽連自己,同時一種羞辱也涌了上來:「海知縣,你未必把我大明進士出身的官員都看得太低了吧。說到原案,也不是你一個人審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簽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個記錄,記錄是書辦的事,今晚我用書辦記錄。請迴避吧。」


  王用汲乾脆坐了下來,揭開硯台的盒蓋,開始磨起墨來。


  海瑞:「你不迴避,今晚我就不審了。」


  王用汲仍然低頭磨墨:「請便。你不審,我來審。」


  海瑞再掩飾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對面的案邊,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聲道:「王潤蓮,我家裡還有老母幼女。你答應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頭:「天下還有多少母老子少泣於饑寒!剛峰兄竟忘了?」


  這一句將海瑞頂在那裡,慢慢鬆開了手,嘆了一句:「賢者潤蓮,我不如你。」說完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聲喊道:「帶鄭泌昌、何茂才!」


  在巡撫衙門等了兩天的趙貞吉這時等不住了。


  「貌似剛直,內藏沽名之心!你譚子理現在該知道那個海瑞是什麼人了。」趙貞吉身上已經穿好了官服,從帽筒里捧起烏紗時雙手已經氣得微微發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經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罵,這個案子你我都必須今晚親自去審了。明早連同重審的奏疏附上參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職,再行論罪!」


  譚綸是早已穿好了大紅官服,此時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應該不是這樣的人。還是稍等片刻。」


  趙貞吉:「我們等他,朝廷可不等我。來人。」


  一個書吏趨了進來,徑直彎腰走到趙貞吉身後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帶,又從架子上捧過鑲玉的腰帶從後面幫他繞過來插好了搭扣。


  趙貞吉:「備轎,去臬司衙門大牢!」


  譚綸只好站起了。


  這時門口又出現了一個書吏,喘著氣低頭稟道:「稟中丞大人,海知縣找到了……」


  趙貞吉:「在哪裡?」


  那書吏調勻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審訊鄭泌昌、何茂才。」


  趙貞吉一下子怔在那裡。


  那個侍候他穿戴的書吏偏不識相,低聲問道:「請問中丞,還備不備轎,去不去大牢?」


  幾天來應付變幻莫測的朝局,趙貞吉一路殺伐決斷,這時突然神情尷尬了,那張臉立見陰沉,那個書吏眼看要受遷怒了。


  譚綸這時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


  畢竟身為泰州學派的儒臣,一部儒學,首在修身,「不遷怒,不貳過」是日修的功課。這時譚綸在旁,趙貞吉心裡立刻有個聲音在提醒他此時動氣便是遷怒,有此一念引動恥心,淡淡地對那個書吏說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譚大人今夜在此處理公務,通告廚房備些飯食。還有,海知縣、王知縣一到立刻引見。」


  「是。」那書吏悄悄退了出去。


  趙貞吉望向譚綸,剛才那番對海瑞的揣測也須有個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難。我對那個海瑞剛才的揣度過於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實在太難以常理度之。看起來今夜重審的結果還會讓你我為難。無論如何,我坐在這個位置都要能夠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須與我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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