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趙貞吉開始踱起步來:「其實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把內閣和司禮監全攪了進去,內閣和司禮監當然會把這個氣撒在我的頭上,我算是把兩大中樞都得罪了。這樣也好,革了職便再無案牘之勞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學去。」


  譚綸已經看完了廷寄,趙貞吉剛才那些話他也同時聽了個大概,這時猛地轉過頭去:「要問罪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給我們兩個人的,兩天前就到了,你怎麼這時才拿給我看?」


  趙貞吉:「兩天前拿給你看,你能給朝廷回話嗎?」


  「能不能回話,該怎麼回話是一回事!」譚綸也是夠深沉的人了,面對這個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厭惱,「事關欽案,我還是副審,海瑞和王用汲也是欽定的陪審。總不成你一個人在心裡琢磨是不是會革職問罪,把我們都撇在一邊,把朝局也撇在一邊!兩天過去了,你現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話的廷寄到底算怎麼回事?」


  趙貞吉並沒有被他這番指責激惱,慢慢說道:「還有一份兵部嚴令我火速供給胡部堂還有各省援軍抗倭軍需的廷寄,是寫給我浙江巡撫趙貞吉一個人的,在我的案頭也壓了一天,我就不給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張太岳的密信,暗稱是奉了徐閣老認可寫給我的,本也不該給你看,為了回你剛才的話,我還是給你看看。」說著拿起案頭那封兵部的廷寄,從裡面抽出了兩頁八行書遞了過去。


  譚綸反而猶豫了,望著他遞來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看吧。」趙貞吉將那份廷寄扔在譚綸這一邊的案頭,「看完了我再回你剛才問的話。」


  譚綸將書信湊近燈光緊張地看了起來。


  張居正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東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驅我大明二十年之烏雲,只在我公署名簽發海瑞所審供詞舉手之間!鄭、何二逆之供詞但能上呈皇上御覽,則我公之青名必將共天日而同輝……」


  這就夠了!八行書上的字在譚綸的眼前模糊起來,張居正的聲音也漸漸遠去。如此大計,張居正竟然只給趙貞吉一人寫信,譚綸立刻有一種被人視若棄履的感覺。難道是裕王他們不願牽連自己?果真如此,趙貞吉當然也不會在此朝局不明之時甘為前卒。他有些理解趙貞吉這時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


  趙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禮監內閣將海瑞所審的供詞打了回來叫我重審,張太岳卻叫我在原供詞上署名再報上去。換上是你,該怎麼辦?」


  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為了倒嚴,譚綸沉默了稍頃,終於摒棄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


  「這個時候?這種時局?」趙貞吉兩眼緊緊地盯著他,「十年倭患,一朝肅清,也就是這一兩月之間。胡宗憲在前方統率數萬部卒正與倭寇決戰,我們卻要在這個時候將他已經審結的毀堤淹田掀了出來,還要牽涉到皇上已經默認過的結案?這樣的供詞以你我的名義再報上去,且不說內閣和司禮監如何惱怒,奏呈皇上,聖意是將胡宗憲揪出來問話,還是將你我揪出來問話?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後都牽著裕王。」


  譚綸又沉默了,急劇思索著:「事情還是應當兩看。毀堤淹田畢竟是嚴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憲最多也就是失察之過。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嚴黨亂政更甚於倭患!孟靜兄,張太岳的書信絕不是他一人之意,雖然書信里沒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擔此責,你我再不牽涉他人就是。」


  「那就讓你來當這個浙江巡撫,我跟著你署名同擔此責!」趙貞吉再不與他商談,「我現在當務之急是籌措軍餉,還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萬匹絲綢!這兩條辦不到,不要說倒嚴,徐閣老他們在朝里只怕會先倒!裕王沒有信,徐閣老沒有信,單憑他張居正這兩頁八行書,我不會置朝局於不顧,跟司禮監和內閣對著干!不用再說了,把欽案人員立刻召集,宣讀司禮監內閣廷寄,重審供詞。」


  譚綸知道已無可再辯:「由誰來重審?」


  趙貞吉:「當下的時局我不能牽進去,你也不能牽進去,當然仍由海瑞重審。」


  紅炬高燒,又是一次夜間的緊急議事。 大堂正中趙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卻仍然空著,譚綸坐等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邊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則坐等在右邊下首的椅子上。右邊上首的椅子也空著,顯然是留給錦衣衛那頭的。


  趙貞吉這時已換上了大紅官服,人卻仍待在大堂后的籤押房裡,目光慢慢移望向書案上司禮監、內閣那兩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詞,走過去把那兩本廷寄和那份供詞拿了起來捧在左手,又望向了書案上張居正兵部發來的那道廷寄,輕輕拿起扔在一邊,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壓著的張居正那兩頁八行書。


  他拈起那封只有兩頁的八行書,伸到蠟燭前點燃了。待點燃的火將要燒到手指才將已成灰燼的那封書飄扔到磚地上,又踏了一腳,這才捧著司禮監、內閣那兩本廷寄連同打回的供狀走了出去。


  趙貞吉捧著廷寄的身影從大堂屏風後面一出現,譚綸等人便都站了起來。


  「督促前方軍需的事,讓諸位久等了。」趙貞吉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沒有叫那四個人坐下,自己也沒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邊上首那把空椅,轉望向譚綸:「錦衣衛的上差呢,為什麼沒來?」


  譚綸悻悻答道:「說他們並未接到上命,這兩道廷寄既然是寄給浙江衙門的,他們就不必來了。」


  「我料他們也不會來。」趙貞吉將手裡那份供狀啪地撂在案上,舉起了手裡的廷寄:「司禮監、內閣廷寄!帶鄭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於供出了毀堤淹田的情事,鄭泌昌、何茂才原來享受革員的待遇也沒有了,這時都戴上了腳鐐和手銬,十幾天未修的鬚髮皆成亂草,十幾天未換的那身長衫也臟皺不堪,大熱的天身上散發著臭氣,押上來時哪裡還有半點曾任封疆的影子。


  椅子自然是沒有坐的,趙貞吉也沒有叫他們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們的牢役。四個牢役立刻退了下去。


  趙貞吉依然站著,譚綸、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著,連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鄭泌昌、何茂才,六個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燭光投射在大堂的磚地上。


  「司禮監內閣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趙貞吉翻開了廷寄開始宣讀:「頃接浙江八百里急遞所呈鄭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狀,覽之不勝驚駭!鄭、何二犯上攫江南織造局之國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財是貪,曷知底里!為逃罪責,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而其移禍之心雖凌遲難誅!」


  讀到這裡趙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鄭泌昌、何茂才。


  鄭泌昌、何茂才一時愣在那裡,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緊緊地望著趙貞吉。


  趙貞吉:「沒聽明白嗎?那我就將要緊的幾句再讀一遍:鄭、何二犯唯財是貪……是其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而其移禍之心雖凌遲難誅』!」


  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鄭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纔則不顧身纏鐐銬急不可待地撲通跪了下去:「罪員並無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員願意將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嗎,有話現在是該說的時候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