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趙貞吉是巡撫也是這個案子的主審官,他安排陪審官的食宿規格尚可理解,可王用汲偏偏把「織造局」三個字說得很重,這裡面就有文章了。
海瑞立刻警覺起來:「上諭下來都五天了,我們來了不立刻召集辦案,倒在規格上做起文章來了。」
王用汲:「其實,趙中丞已來過了,等了你一個時辰,剛走。」
「是么?」海瑞立刻轉身,「那我們現在就去見他。」
「都什麼時候了?」王用汲一把拉住他,「趙中丞說了,明早卯時在巡撫衙門會面。」說著便把門關了,接著把海瑞拉到靠牆的椅子邊:「來,坐下說。」
海瑞被他讓著在靠牆的椅子上坐下來了。王用汲拖著旁邊那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先不說規格的事。剛峰兄,你接到上諭是什麼時候?」
海瑞:「一天前清晨時候。」
王用汲:「建德比淳安近,我接到上諭是兩天前的傍晚。遵省里的安排,白天忙著交接縣衙的事,這兩晚可是夜夜沒合眼,睡不著。」
海瑞笑了:「是呀。這麼大的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當然也睡不著。」
王用汲:「你也睡不著吧?」
海瑞:「那倒沒有。案子該怎麼審就怎麼審,覺該怎麼睡還怎麼睡。」
「你倒睡得著。」王用汲嘆了一聲,「你就沒想想,這個案子的主審官為什麼是趙中丞,兩個陪審官為什麼是你和我這兩個新調來的知縣?」
海瑞望著他:「想得有些道理。」
王用汲壓低了聲音:「趙中丞是徐閣老的學生,你和我是高大人和張大人推舉的人。愣要說派系,我們三個全是裕王爺這邊的人!」
海瑞依然靜靜地望著他。
王用汲:「這麼大案子,皇上為什麼會同意全用裕王爺的人來查?用意只有一個。」說到這裡他又停住了。
海瑞:「說下去。」
王用汲卻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拿起筆在一張箋紙上寫了兩個字,踅回來,伸到海瑞面前。
海瑞注目望去,箋紙上寫著兩個大字:「倒嚴」!
海瑞點了點頭,王用汲立刻揭開身旁的燈籠罩將那張紙點燃了,快燒盡時放到自己這邊的茶碗里,這才又坐了下來,緊緊地望著海瑞。
海瑞也緊緊地望著他,一副等著聽下去的神態。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這個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手腳,從浙江入手?原因只有兩個,一是這一黨勢力太大,在朝廷動他們立刻便會牽動兩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顧忌,還沒有下最後倒他們的決心。剛峰兄,這樣的事交到浙江,交給我們,你我肩上擔的是天大的干係,腳下踏的卻是薄冰哪。」
海瑞顯然認同了他的見解,也格外嚴肅起來:「那這個擔子你準備怎樣擔?」
王用汲:「一句話,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
海瑞的眼中立刻閃過一絲不以為然:「什麼叫小事不糊塗,大事要糊塗?」
王用汲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些人這二十年乾的事有多少牽涉到宮裡,牽涉到皇上,朝廷那麼多大員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說過一句話?何況還有許多只有天知道的事情!從浙江入手就是為了投鼠而不忌器。牽涉到『鼠』我們可以嚴查,牽涉到『器』,我們便一個字也不能問,更不能查。」
海瑞開始換了一種目光望著王用汲,他突然發現這個人品厚道遇事隨和的人居然還有這麼深的思慮,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對他油然而生佩服還是驀然生了一絲隔膜,目光便透出了這種複雜。
王用汲正望著他的眼,當然感覺到了他的神態:「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們不這樣想,鄭泌昌、何茂才就會想得比我們明白。為了避罪,他們會把什麼事情都往宮裡扯,往皇上身上扯。這一扯,案子便一個字也審不下去。你和我,還有趙大人這一關就比鄭泌昌、何茂才還要難過!」
海瑞仍然緊緊地望著他:「趙中丞是不是也這樣想!」
王用汲想了一下:「他來的時候倒是沒有這樣說,但可以料定,他也是這樣想。」
海瑞:「你怎麼就能料定?」
王用汲的目光這時慢慢掃視著這間布置高檔的房間:「現在可以說我們的規格了。你和我也不過七品的職位,織造局為什麼會親自出面給我們安排這麼高的規格?難道還不明白。」
海瑞:「織造局插手這個案子了?」
王用汲:「豈止插手。聖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織造局已經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別的商人了。」
「他們敢!」海瑞倏地站起,兩眼立刻閃出光來。
「不要動氣,先不要動氣。」王用汲一邊示意海瑞壓低聲調,緊跟著也站了起來,更壓低了聲調,「你知道收買沈一石家產那些商人的約書是和誰簽的嗎?」
海瑞:「誰?」
王用汲:「趙中丞!」
海瑞一下愣在那裡。
王用汲:「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商人都是胡部堂的親誼。」
海瑞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臉上無任何錶情,身子也一動不動,就像老僧入定般站在那裡。
王用汲見他這般模樣,本想說話又停住了,只好靜靜地待在那裡。
海瑞的耳邊慢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高翰文臨走時向他背誦織造局賬目的聲音:「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摺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
接著,海瑞動了,來回踱著步,將高翰文告訴他的數字自己念了出來:「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
王用汲見他旁若無人,突然說出了這些驚天的數字,一下子懵了,眼睛睜得好大望著海瑞。
海瑞的眼中這時也漸漸閃出光來,顯出來一副聞鼙鼓而思破陣的神態!
王用汲看著他這種氣勢,怯怯地喚道:「剛峰兄……」
「不用再說了!」海瑞倏地轉望向他,「聖諭煌煌,明示要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罪員貪墨的贓款交歸國庫。現在織造局卻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給別的商人,而且還是賣給胡部堂的親誼!要是這樣,抄沈一石的家等於沒抄,追繳贓款也就等於沒追。國庫依然虧空,貪墨照舊堂皇。潤蓮,這件事我要查!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查?」
王用汲:「這可是趙中丞簽的約,你向誰去查?」
海瑞:「這些商人是誰叫來的?」
王用汲:「聽說是鄭泌昌、何茂才叫來的……」
海瑞:「那就連夜提審鄭泌昌、何茂才!」
「這不妥!」王用汲急了,「趙中丞是主審官,你和我是陪審官。案子還沒有審,哪有陪審官去查主審官的道理!」
海瑞:「我查的不是趙中丞,查的是沈一石的家產,和他家產背後的貪墨!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去?」
王用汲:「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那好。」海瑞手一揮,「你還住你這間房,我就住我那間房。你怎麼干我不管,我怎麼干你也不要管!」說著大步走到門口,開了門走了出去。
王用汲懵在那裡好一陣子。想了幾個來回,為海瑞考慮,他還是覺得去向趙貞吉稟報一下為妥。
正如海瑞所言,遇到這麼大案子,被審的睡不著,審案的也睡不著。尤其是趙貞吉,主審巡撫兼於一身,一到任就被織造局猛閃了一下腰,這時更是瞻前顧後,哪裡能安寢於席。正在大案前仔細翻閱堆積如山的案卷,苦思下面的事情,王用汲來了,便立刻接見了他。
王用汲顯然用最謹慎的詞句最簡短地向他說完了海瑞去提審的事,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趙貞吉去阻止。
趙貞吉也靜靜地坐在案卷堆積的案前,只露出那顆沒有戴帽的頭,看不出他有任何驚詫,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焦急。 「他是陪審官,有權去提審罪犯。」趙貞吉竟然十分平靜地說出這麼一句話。
王用汲一怔,接著說道:「中丞大人,這是朝廷的欽案,似乎還是應該由中丞定了,我們陪審。否則,卑職擔心打亂了中丞的部署,海知縣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趙貞吉:「聖旨你們都看了,那就是部署。只要按旨意審就沒有什麼責任。」
王用汲站起來了:「中丞,旨意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可現在已經賣給了別的商人。中丞叫我們怎麼按旨意審?牽涉到織造局怎麼辦?」
趙貞吉又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他:「你還是個老成辦事的人。你說的都沒有錯。可海知縣去提審犯人也沒有錯。這樣吧,你要擔心牽涉到織造局,就去告訴楊公公一聲。他可以去旁聽嘛。」
王用汲是何等明白的人,一番對答已經看出趙貞吉這是眼睜睜讓海瑞去捅馬蜂窩,也正顏起來:「中丞如果認為應該這樣,那也應該中丞派人去通告楊公公。」
這便是頂撞了,趙貞吉卻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我派人去通告楊公公也行。來人。」
當值的書辦跟著喚聲立刻進來了:「中丞大人有何吩咐?」
趙貞吉:「你立刻去織造局稟告楊公公,就說新來的海知縣一個人到牢里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那書辦:「是。」
趙貞吉又問王用汲:「還有別的事嗎?」
王用汲倒被他軟在那裡,過了一陣才答道:「卑職沒有別的事了。」
「那就先去歇著。明早卯時到這裡來會集,一起聽聽海知縣審出了什麼。」趙貞吉依舊和顏悅色地說道。
「是。」王用汲心裡好亂,答了這聲轉身退了出去。
入伏的天,氣候悶熱,心裡燥熱,楊金水側躺在一張紫檀大榻上也是睡不著。好在房梁的每根橫樑上都吊著一塊用水竹織成的三尺見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絲繩上,絲繩又都卡在橫樑的紅木軲轆上,繩頭垂下來正被那個胖太監捏著,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時前後扇動,輕風徐來,豈不快哉!可楊金水還是睡不著,翻了個身:「你來摸摸,我頭上是不是有些發燙?」
那胖太監立刻站起,先到銀盆里把手洗了,又擦乾了,趨到榻邊,用手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燙不燙?」楊金水問道。
胖太監:「乾爹甭急,兒子用這隻手再探探。」說著換了只手又輕輕挨上楊金水的額頭。
「到底燙不燙?」楊金水翻身坐起了。
胖太監立刻退了一步,答道:「好像有些燙,又好像有些不燙。」
「你就是一隻豬!」楊金水惱了,「換個人來摸摸。」
「是。」胖太監答著就走,剛到門邊,那個隨從太監正好走了進來。
胖太監:「師兄來得好,乾爹覺著身子有些不合適……」
「哪兒不合適了?」那隨從太監連忙走了過去,「乾爹,該不是著了風吧?」
「都好幾天沒颳風了,哪裡著風去?」楊金水十分不耐煩。
「也是。」那隨從太監連忙將眼瞪向胖太監,「是不是你不知輕重,扇子拉得太急了?」
「可沒有!」胖太監一聽汗就出來了,「乾爹在這裡,我可是掐著脈數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隨從太監:「得了,你先出去。」
胖太監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
楊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稟了:「什麼事?」
隨從太監順手拿起榻邊几上一把象牙摺扇展開了輕輕給楊金水扇著:「那個淳安知縣海瑞到牢里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審就審唄。」楊金水乜向他,「就這個事?」
隨從太監:「他是一個人去的。」
「一個人又怎麼……」剛說到這裡楊金水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趙中丞呢?」
隨從太監:「就是趙中丞派人來稟告乾爹的。趙中丞說,那個海瑞晚上戌時到的,連他的面都沒見,子時就一個人跑到牢里提審去了。」
楊金水:「趙中丞就不去管他?」
隨從太監:「趙中丞說海瑞也是欽點的問官,有權提審犯人,他不便干預。」
楊金水兩隻眼翻上去了:「好哇,他這是為了打鬼藉助鍾馗了……」
隨從太監沒敢接言,只是輕輕地扇著扇。
「我就知道有事!」楊金水忽地一下翻身下地連鞋也沒穿就向外面走去,「趕緊找到錦衣衛那幾個兄弟,去臬司衙門大牢!」
「鞋!乾爹,你老還沒穿鞋呢!」隨從太監連忙提著鞋追了出去。
史載明朝省以上衙門大牢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提審犯人在外面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間。據說這樣問案便於套供,犯人因見無人記錄,就往往會把原本不願招的話在不經意間說出來。可見明朝之司法制度也充滿了陰謀為本。
海瑞身上帶有上諭,一路通行無阻,這時已在提審房坐下,靜候把鄭泌昌從牢里提來。
鄭泌昌還是那身便服,照舊沒有帶刑具,被一個獄卒領了進來。兩個人的目光立刻對上了。
鄭泌昌的眼中自然沒有了當時當巡撫那種居高臨下,可也並沒有待罪革員這時常有的恐懼和乞憐,灰暗卻平靜地望著海瑞。
海瑞本是個殺氣極重的人,這時目光中卻沒有應有的嚴厲,淳淳地望著鄭泌昌。
鄭泌昌見到他這種目光,眼睛便亮了些。
海瑞望向獄卒:「給革員搬把椅子。」
那獄卒連忙把靠牆的椅子搬到大案對面。
海瑞:「再搬過去點。不要對著大案,朝著東邊擺。」
獄卒愣了一下,把椅子又搬了過去面朝東邊擺在那裡。
海瑞:「再搬把椅子對面擺著。」
獄卒似乎明白了海瑞的意思,連忙又從牆邊搬過來另一把椅子擺在那把椅子的對面。
「去吧,把門關上。」海瑞叫走了獄卒,這才從大案前走了過來,望著鄭泌昌,手往西邊的椅子一伸:「坐。」
鄭泌昌望了望他,坐下了。
海瑞依然站在椅子邊,沒有立刻坐下,把目光望向了提審房側面關著的那條門,大聲說道:「過來,到這邊當面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