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這一仗從清晨開始,攻破倭寨是申時末,收拾戰局已是酉牌時分。霧漸漸淡了,卻沒有完全散去,西邊群山上空的太陽一圓橙黃,朦朦地斜照著海面,照著沙灘。
在戚家軍打過大仗的人都知道,一場惡戰下來,收拾戰局往往比作戰時更辛苦。胡宗憲督浙的軍規,凡生俘的倭寇一律不能濫殺,必須關押審訊,依律定罪;救獲的百姓,都得妥善發給錢糧安排回鄉。因天近黃昏,此時無論是戰俘還是百姓都得就近紮營安置,候第二日清晨才能押送遣返。從海面的船隊到海岸邊全是人頭攢攢,傳令聲,呼喊聲此起彼伏。
齊大柱和他的義兵們反而無事可做了,這時都靜靜地排坐在戰場一隅的沙灘上,好些人在包紮著傷口,好些人在望著不遠處兩排有些奇異的人群。
這兩排人,一排是戚家軍的兵士,都是年輕後生,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興奮,卻都不敢吭聲,睜大了眼望著對面那一排人群。
兵士對面那一排是這一次救下的幾十個女人,多數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女少婦,也有近三十的婦人,也全都靜靜地站在那裡。
指揮西南水師戰船的胡震站在這兩排人頂端的中間,先望向那排女人,大聲說道:「你們自己再好好想想,有無失散的親人可找,確是親人都被倭寇殺了,家也燒了的,才能留下來做軍戶。有不願做軍戶的,現在還可以去投親靠友!」
那一排女人全都低著頭,沒有一個應聲的,更沒有一個離開的。
胡震:「那就是你們都願意留下了。那好,那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往後,台州衛就是你們的家。」說著他又轉對那排士兵:「你們也聽清楚了!還是老規矩,從左邊開始,第一個是一號,排下去是幾號就是幾號。誰拈著你們,誰就是你們的婆娘!軍規就是父母之命,拈鬮就是媒妁之言,這就算明媒正娶了!不許嫌棄,不許私底下調換,跟著你們后不許打罵,要好好過日子!」
那排士兵齊聲應道:「是!」
胡震對他身邊捧著竹筒的那個士兵:「讓她們拈鬮!」
那士兵捧著竹筒向那一排女人走去,走到第一個面前站住了。
第一個女人怯怯地望著那個竹筒,然後閉上眼從裡面拈出了一個小紙團,急著就想打開。
那士兵:「捏著。拈完了叫打開再打開。」
那個女人立刻將紙團捏在手心。
接著是按順序,一個一個女人從那個士兵捧著的竹筒里各拈出一個紙團,全緊緊地捏著。
那士兵在一個女人面前僵住了,那女人低頭靜靜地站著不去拈鬮。
那士兵:「拈呀!」
那女人抬起了頭:「讓下一個拈吧。」
那士兵懵在那裡——這個女人剛從一場浩劫磨難中下來,從左額劃過眉間直至右邊的臉頰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兩眼卻還是這般明亮,硝煙汗塵依然掩不住她臉上那種說不出的生動!
對面那排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這個女人。
那個捧竹筒的士兵:「你不拈鬮站在這裡幹什麼?」
那女人依然執拗地:「讓下一個拈吧。」
胡震也看在眼裡:「下一個吧!」
那士兵只好捧著竹筒遞向下一個女人。
對面那排士兵許多人的目光還盯在這個女人的臉,這女人卻把目光望向了齊大柱他們那邊。
雖然距離不近,齊大柱的目光這時竟和這個女人的目光接上了,心裡莫名地一動。這時他身邊的弟兄們紛紛都站起了,他竟渾然不覺。
「你就是齊大柱?」一個身影在齊大柱身邊站住了。
「我是。」齊大柱曼聲應著,這才把目光移了過來,不覺一驚,連忙站起。
戚繼光站在他的面前。
「小民齊大柱參見戚將軍!」說著拱手就要拜下去。
戚繼光雙手扶住了他:「是條好漢!這一仗你們是頭功!我要賞你,賞你的弟兄們。」
齊大柱:「我們是自願來的,不要賞。」
戚繼光:「來不來是你的事,賞不賞是我的事。我跟你商量,你願不願帶你的弟兄留下來在我這裡干?」
齊大柱望著戚繼光:「我願意!還有些弟兄也願意。可有些弟兄只怕還得回去。」
戚繼光十分高興:「只要你願意留下就行!想回的可以回去。」
「十七號!」這時那邊傳來大聲的宣號聲,接著便爆發出一陣哄鬧。齊大柱這邊的人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
原來是胡震驗完了第一個女人手裡的數字,剛宣讀完號碼,士兵這一排的十七號提著槍在哄鬧聲中走向那個女人,離她還有一丈便停住了,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中長槍的槍桿,那個女人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胡震:「捏著槍柄。」
那女人這才怯生生地捏住了那個士兵伸過來的槍柄,被他牽著向對面走去。
胡震接著念第二個號碼:「九號!」
又是一陣哄鬧,第九個士兵提著槍走過去了。
齊大柱他們這些人都看得懵了。
胡震的念號聲不斷傳來,兵士們的哄鬧聲也不斷傳來。
看到齊大柱這些人的神態,戚繼光笑了:「倭寇作孽,這些女人都無家可歸了,正好我們好多弟兄都打著單身,逼出來的辦法,也算是功德吧。」
齊大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都說鐵打的戚家軍,小民今天算是看到了。」
戚繼光的笑容突然斂了,面色一沉:「這裡不是什麼戚家軍,你也已經不是什麼小民了。」
齊大柱怔在那裡。
戚繼光大聲地:「點一點,看你這些弟兄有多少願意留下來,編成一隊,我再給你調些老兵來,就歸你管。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百戶長!」
「是。」齊大柱這時竟有些靦腆,這一聲答得便有些不響。
戚繼光:「大聲點。」
「是!」齊大柱這一聲十分響亮。
戚繼光的臉這時十分冷峻:「進了台州衛軍營,一切就得按軍規行事。還有,以後不許再說自己是什麼戚家軍。我大明所有的軍營都是朝廷的軍營,不是哪一家的軍營!明白嗎?」
齊大柱一凜,肅然答道:「是!」
戚繼光:「你的弟兄們先在這裡歇息,有人會安排他們吃飯編隊。你先跟我去見個人。」
齊大柱:「是。」
戚繼光帶著齊大柱向山嶺那邊走去。
「等一等!」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女人大聲的呼叫。戚繼光和齊大柱都站住了。
一個女人向他們奔跑過來,竟是那個不願拈鬮,臉上有一條刀痕的女人。
齊大柱心裡猛地有了感覺,緊望著那個跑來的女人。
那女人跑過來后卻沒有看他,徑直在戚繼光面前跪下了,高高地抬起了頭:「你就是戚將軍吧?」
戚繼光:「是。你有什麼事?」
「我要跟這個男人!請戚將軍做主。」那女人石破天驚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接著在地上磕了個頭。
戚繼光有些納悶:「你要跟哪個男人?」
那女人又抬起了頭,看著戚繼光:「就是將軍身邊這個男人!」
齊大柱一震,眼睛大睜著望向那個女人。那女人卻沒有看他,還在緊緊地盯著戚繼光。
戚繼光慢慢望向齊大柱,又望向那個女人:「你說的是他?」
那女人:「就是他!」
戚繼光:「為什麼?」
那女人:「他幫我殺了殺我全家的倭寇!」
戚繼光:「你要報恩?」
那女人:「是。」
「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妻室。」戚繼光說著望向齊大柱。
「他有沒有妻室都不緊要。」那女人搶著大聲答道。 這樣的事戚繼光也是頭一回遇到,心覺有趣,畢竟貿然,便又望向齊大柱,再又望向那女人:「你知道他願不願要你?」
那女人好堅決:「我跟著他就是。」
戚繼光倒被她的態度打動了,定定地望著齊大柱。
齊大柱反倒低下了頭。
戚繼光對那女人:「你先到那邊等著。」
那女人磕了個頭,靜靜地站起又靜靜地向齊大柱的兄弟們那群人走去,始終沒看齊大柱一眼。
齊大柱那些弟兄們站在那裡早就看懵了,無數雙目光這時都望著這個靜靜走來的女人。
那女人走到離他們約一丈處便自己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戚繼光帶著齊大柱繼續向山嶺那邊走去:「你有妻室嗎?」
齊大柱:「原來有,去年生孩子,難產,母子都沒保住。」
「哦。」戚繼光不禁又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大步向前走去。齊大柱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走進了一片樹林。
「稟部堂,屬下把他帶來了。」戚繼光單腿跪了下去。
齊大柱站在那裡有些懵。前方一塊大石頭上,坐著的那人又黑又瘦並不起眼。而赫赫有名的戚將軍正是沖著那人跪了下去。
戚繼光又站起了,對著齊大柱:「這就是當初放過你的胡部堂。快來拜見。」
齊大柱驚了,這才知道此人便是浙直總督胡宗憲,立刻雙腿跪了下去:「小民齊大柱拜見胡部堂!」
胡宗憲淺淺一笑:「是海知縣派你們來的?」
齊大柱:「回部堂大人,是。」
胡宗憲:「這次你們立了功。」
齊大柱:「回部堂大人,應該的。」
胡宗憲:「你們沒有拿朝廷的軍餉,談不上應該。」
齊大柱抬起了頭:「當初要不是部堂大人放了我們,後來要不是海知縣救了我們,我們已經死了幾回了。能為朝廷出點力,當然是應該的。」
胡宗憲望向了戚繼光:「聽到了嗎?百姓並不知道什麼是朝廷。他們心裡的朝廷就是我們這些官。」
戚繼光肅然動容:「屬下明白。」
胡宗憲又問戚繼光:「他們答應留下了嗎?」
戚繼光:「回部堂,他答應了,有些人願意跟他留下,有些人要回去。」
胡宗憲慢慢站起了:「把軍報寫好了,給他們記頭功,其他的按功保舉,我今晚就向兵部呈報。」
戚繼光:「是。」
「起來吧。」胡宗憲又望向了齊大柱。
齊大柱這才站了起來。
胡宗憲:「你現在雖然是官軍了,打這一仗還是義民所為。我沒有別的賞你,送你這把劍吧。」說著解下了腰間的那把劍遞了過去。
齊大柱獃獃地站著,沒敢伸手去接寶劍。
戚繼光也有些意外:「部堂,這可是你在兵部時就用過的劍,怎麼能送人?」
胡宗憲:「我帶著它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了,不如送給他多殺幾個倭寇吧。」
什麼叫「沒有多大的用處」?為官無非進退二字,戚繼光立刻感到了他內心深處的退志,而且是那種無奈的退志,心裡便覺一酸,看見胡宗憲雙手把劍還遞在那裡,連忙低聲對齊大柱:「快接過來!」
齊大柱又跪下了,雙手舉起接過了那把寶劍。
胡宗憲開始向山嶺那邊走去,親兵隊長和親兵們牽著馬立刻跟去。
戚繼光深揖下去:「送部堂!」
胡宗憲又站住了,回過頭來,齊大柱這時捧著寶劍還跪在那裡正望著他。
胡宗憲:「托你們那些回去的弟兄帶句話,感謝海知縣。」
齊大柱大聲應道:「是!」
天色漸漸暗了,胡宗憲和他的親兵們消失在黑黑的樹林深處。
海瑞趕到杭州館驛已是亥時。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相隔數月,這次進來驛丞驛卒的態度卻大不相同。驛丞親自舉著燈,驛卒在後面替他牽著馬走進了院門。
「王知縣到了嗎?」海瑞一進門便大聲問道。
「敢不先到?」王用汲手裡也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院里,還是那副笑容,望著海瑞。
一個在淳安,一個在建德,比鄰之縣,可幾個月就是沒能見面。海瑞見到他頓感春風習習撲面而來,立刻走了過去:「你總是比我腿快。」
王用汲:「我比你近,地利而已,地利而已。」
「住哪裡?」海瑞問王用汲。
驛丞立刻接言:「給二位老爺安排了東院大房。王老爺說一定要住你們原來住過的那兩間,小的只好從命。若是嫌辦公事不便,還可以調。」
「原來的好!就住我們上回那兩間。」海瑞大聲贊同說。
可一進門,海瑞就感覺不對,這是原來那間房嗎?
——房樑上吊著燈,房角上座著燈,書案上擺著燈,大放光明!房間確還是那個房間,擺設卻全換了,一色的黃花梨傢具,書案也大了許多,上面的紙筆墨硯顯見都是上品,擺得整整齊齊。桌子上,茶几上的茶具也都換成了上等的細瓷,而且還擺有花瓶、古玩。
海瑞站在房子中間,上下左右掃了一眼。
驛丞站在他身邊,指著房門邊那架黃花梨洗臉架:「海老爺先洗把臉,待后讓他們伺候你老沐個浴。看還缺什麼,我再派人給你老送來。」
海瑞這才看到,房門邊的洗臉架上還擺著一隻白雲銅面盆,已裝好清水,一塊雪白的淞江棉布臉帕一半搭在水裡,一半搭在盆邊。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慢慢望向那驛丞。
王用汲站在另一邊鬼笑,他知道,驛丞立刻要碰一鼻子灰了。
「點這麼多燈幹什麼!」海瑞果然一開口便給他一釘子,「還有這些花瓶之類!我們是來辦公事的。桌上留一盞燈,其它沒用的東西都拿走。」
那驛丞立刻窘在那裡:「海老爺,你老和王老爺雖還在知縣任上,這回可是奉旨辦差。我們是按規制接待。」
海瑞:「什麼規制?《大明會典》上有這個規制嗎?」
那驛丞只好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恭敬不如從命。你們就按海老爺自己的意思辦吧。」
驛丞只好對外面的驛卒喊道:「取叉子來,把房樑上的燈還有座燈都熄了。把花瓶古玩都搬出去。」
立刻進來兩個驛卒,一個拿著一根好長的竿叉便去叉吊在房樑上的燈,另一個便去取擺在各處的花瓶古玩。
王用汲對海瑞:「先擦把臉吧。讓他們干,去我房間坐坐。」
「不擦了。」海瑞說著便招王用汲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又對那驛丞說道:「一百兩一匹的淞江棉布用來做臉帕,你們也太闊氣了。換了,我只用麻的。」
邊說著,就到了王用汲的客房門口,一推開門,海瑞便又是那副不想進去的樣子。
——王用汲的房間和海瑞剛才的房間是完全一樣的規格和擺設。
「算了。我還是到院子外邊站站吧。」海瑞說著便走。
王用汲一把拉住了他,仍然笑著:「你不願意過好日子,還不許人家舒服點?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海瑞:「好大的人情。潤蓮,你知道這種規格一人一天要花多少銀子嗎?」
王用汲:「包括飯食,每天二十兩。」
海瑞:「知道你還住?」
王用汲收了笑容:「因為這是趙中丞和織造局親自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