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這天晚上竟是如此的悶熱。窗大開著,門也大開著,依然沒有一絲風,屋外院子里的草蟲便叫得格外響亮。


  靠窗桌前一盞小油燈,海瑞穿著一件粗布短衣,在好高一摞案卷前一邊看,一邊批著字。只左手的蒲扇偶爾在腿上拍打一下,顯然是蚊蟲太多。


  已經這般熱了,海夫人還坐在一隻小炭火爐前,望著正在吐著熱氣的藥罐。汗雖在不停地流著,臉卻映出一片紅暈,眼睛也不時泛著光亮,透露出少婦的猶存風韻,遲暮春光。


  葯熬好了,旁邊擺著兩隻空碗,海夫人拿起了空碗邊的一塊濕布去捏端藥罐,卻禁不住先向坐在窗前的海瑞望去。


  海瑞竟是那般全神貫注在批閱著案卷。


  海夫人還是包好了藥罐的把手,提起了藥罐將葯湯倒向一隻空碗,又倒向另一隻空碗。


  葯倒好了,海夫人反而又怔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她顯然下了決心,先是將那隻火爐包著端出了門外,折回來端起了一碗葯走向海瑞。


  葯碗輕輕地放在桌上,海夫人望向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在案卷上。海夫人的目光黯淡了,接著還是折回去又端起了另一碗葯走到桌邊也放在桌上,然後在海瑞對面的桌前靜靜地坐了下來。


  海瑞還是在閱著案卷,海夫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院子里的草蟲鳴叫得更加響亮了。


  海夫人終於又把目光望向了丈夫,輕聲說話了:「葯要涼了。」


  「哦。」海瑞應著,放下了筆,端起了靠近自己這邊的那碗葯一口喝了,卻始終未看妻子一眼,又拿起了筆,望向案卷。


  海夫人的眼好凄涼,猶豫了好久,也才端起自己的那碗葯喝了。然後拿著兩隻空碗走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望向門外,看著黑洞洞的屋外,目光終於停在那裡,是愧疚,還是憐愛,顯出的終是迷惘。


  桌上的燈火突然爆出了一個燈花,海瑞還是望著門外。突然他又立刻把目光移望向了案卷。原來是海夫人端著一盆水又進來了。


  把水擺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輕聲地說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該歇著了。」


  「嗯。」海瑞只是應著,目光不離案卷。


  海夫人望著他,看見他的臉上正在流汗。猶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從盆中絞出臉帕,靠近他的身邊,把臉帕向他的額上擦去。


  海瑞閉上了眼,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輕柔地從額上到臉部替丈夫慢慢揩著。


  揩完了頸部,海夫人在丈夫耳邊輕聲地說道:「歇吧,好嗎?」


  海瑞終於睜開了眼,慢慢站了起來,也終於把目光望向了妻子的目光。


  兩個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燈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終於伸出了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澀和緊張:「門還沒關呢。」


  「我去關。」海瑞大步向門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床邊,拔下了頭上那顆銅簪。


  海瑞拉過了左邊的那扇門,又拉過了右邊那扇門,兩扇門慢慢關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裡,目光也停在那裡,他聽到了背後妻子悅耳的吟唱聲。


  海夫人長發披肩,一邊在慢慢脫著衣裳,一邊在輕輕唱著:「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和著妻子的歌聲,海瑞渾厚的吟唱聲也輕輕地響起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海瑞轉過了身,背著他的妻子已經脫掉了內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膩膚在微弱的燈光下使他心中驀地湧出了一片愛憐,妻子本是詩書世家的閨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幾乎褪盡了她的天生麗質。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長發,把她抱了起來。


  妻子臉頰紅暈,卻閉著眼睛。


  海瑞:「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睜開了眼,竟是那般明亮:「這個時候不要說這樣的話,好嗎?」


  海瑞點了下頭,抱著妻子輕輕地放到了床上。開始脫自己的內衫,露出了他依然強健的體魄。


  「吹燈。」妻子在床上輕輕說道。


  海瑞轉身走到桌前,剛要吹燈,突然怔住了。


  海夫人也猛地一顫,在床上坐了起來。


  他們都聽到了從正廳那邊傳來的微弱但清晰的哼唱聲。


  是海母的哼唱聲:「太陽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


  海瑞立刻從椅子上拿起了內衫又穿上,向門口走去。


  「汝賢!」妻子在他背後的叫聲竟那般凄婉。海瑞在門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聲依然微弱而清晰地傳來,隱隱約約也透著凄涼:「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


  海瑞終於打開了門,向門外走去。


  正廳的大門竟然大開著,海瑞脫了鞋,輕步走了進去。


  母親卧房的門也是開著,裡面透出光來。海母的哼唱聲就在耳邊:「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卧房門口:「母親。」


  哼唱聲停了,但海母並沒有應答。海瑞只好靜靜地站在卧房門外,又喚了一聲:「母親。」


  海母卻又哼唱起來:「阿母要歇了,太陽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猶疑,走了進去,馬上便愣在那裡。


  海母抱著已經睡熟的孫女坐在床上,兩眼望著窗外,眼中竟有淚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個頭,抬起頭說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傷心了。」說完站起來,便從海母手裡去抱女兒。


  海母抱緊了孫女,卻依然不看海瑞:「做什麼?」


  海瑞:「母親年邁了,不能無人侍候。兒子還是在這裡陪母親吧。」


  海母這才慢慢望向兒子:「李太醫說得好,或許這些年是我這個做母親做婆婆的過分了……」


  海瑞:「李太醫怎能這樣說?母親,天底下唯有一個孝字沒有對錯。」


  海母:「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


  海瑞:「兒子正在壯年,兒媳也才三十齣頭。可母親快七十了。是兒子侍母之日短,嗣後之日長。」


  海母臉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醫開的葯吃了嗎?」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親,還沒有吃。」


  海母:「怎麼不吃?」


  海瑞:「也不爭在這一日兩日。母親,今晚還是讓兒子陪著母親吧。」說著從海母手裡抱過了女兒。轉身走出門去。


  海母望著兒子的背影,在那裡出神。


  抱著女兒剛踏進房門,海瑞便停住了腳步,原來海夫人已經站在門前,而且頭上的發簪也又已簪好,身上也穿上並系好了外衣。兩眼深深地望著進來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過了她,望向抱在手裡的女兒。


  海夫人伸出雙手慢慢從海瑞手裡把女兒抱了過去,轉身走向床頭。


  海瑞怔在那裡,望著妻子的背影。


  海夫人輕輕將女兒放在枕上,並不回頭:「你出去吧。我們也要歇著了。」


  海瑞又在那裡站了片刻,海夫人依然沒有回頭,只是拿起了蒲扇在帳子里替女兒輕輕扇著,趕著蚊蟲。


  海瑞閉了一下眼,接著轉過身走出門去。


  大約走了不到三五步,海瑞猛聽得背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了!

  苧麻蚊帳已經放下,在外面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海母這時已側身面對床內躺下了。


  海瑞輕輕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了。


  每晚這時的功課便是給母親背誦一段聖人的話。海瑞輕聲地說道:「母親,今晚兒子給母親背一段《孝經·廣揚名章第十四》吧。」說著便背誦起來:「『子曰: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悌,故順可移於長……』」


  「今天我不聽這一段。」海母在帳內打斷了海瑞。


  海瑞立刻停了:「母親想聽哪一段,兒子背讀就是。」


  海母在蚊帳內:「背下面一章。就是《諫諍章第十五》說臣子敢跟皇帝爭,兒子敢跟父親爭那一章。」


  海瑞怔了一下,稍頃才答道:「母親,還是另背一章吧?」


  「就這一章。」海母又打斷了他,「前面的就不用背了,背兒子跟父親爭的那一段。」


  海瑞猶豫了片刻,只好輕聲地背道:「『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


  海母還是側躺在那裡,說道:「給阿母說說,這一段是什麼意思。」


  海瑞有些猶豫,海母催道:「說。」


  海瑞:「是。孔子的意思是說,父親如果有了敢於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可以沉默,應該向父親婉言勸告……」


  「不對。」海母在蚊帳中又打斷了海瑞的話,「孔子明明說的是『爭』,爭怎麼是婉言勸告?」


  海瑞:「母親說的是,聖人在這裡說的『爭』,也可解為直言抗爭。可兒子覺得還是解為婉言勸告好些。」


  海母在床上坐起了:「那下面一句『臣不可以不爭於君』也是婉言勸告嗎?」


  海瑞仍然溫言地:「回母親,這裡還是有所不同。」


  海母:「有什麼不同?」


  海瑞:「有大不同。父親不過一家之長,偶有不義之舉,婉言勸告,縱然不聽,不過一家之不幸。君主掌一國民生,若有不義之舉,則民不聊生,甚至生靈塗炭。故為臣者必須直言抗爭!」


  海母:「你的意思是說阿母縱然有不義之舉,不過你和你媳婦不幸。是這個意思吧?」


  海瑞大驚,跪了下來:「阿母,義與不義指的是男人,母主中匱,不會做出不義的事情,聖人的話沒有針對母子的意思。」


  海母沉默了,好久才說了一句:「你父親要是還在就好了……又快七月十五了,該祭供祖宗和你父親了。睡吧。」


  海瑞:「兒子記得。母親請先安歇。」


  蚊帳內海母不說話了,海瑞這才又站了起來,坐在床邊,目光不禁望向了窗外。院子里只有草蟲在那裡響亮地鳴叫著。他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悄悄吹熄了母親床頭小几上的油燈,輕輕走到對面的小竹床上躺了下來。


  月亮升起來了,從窗口斜照了進來。海瑞眼睛睜著,似在傾聽著母親的動靜,也似在傾聽窗外自己房間那邊的動靜。只有這個時候,這個至陽至剛的男人眼中才顯出了平時不見的憂鬱。一陣疲乏終於襲了上來,他合上了眼睛,慢慢起了鼾聲。


  院子里草蟲的鳴叫聲和著海瑞的鼾聲,在沉沉的夜裡響著。


  躺在蚊帳里的海母眼睛依然睜著,她立刻從響亮的蟲鳴聲和兒子的鼾聲中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是蚊子的嗡嗡聲。她輕輕爬了起來,撩開了帳門赤著腳下了床,在床底下拿出了草紙捲成的一根偌長的蚊煙,又從小几上摸到火石,擦燃了火絨,點燃了蚊煙,輕輕放到兒子小竹床的底下。


  沒有一絲風,夜是如此的悶熱。月光冷冷地照著兒子消瘦的面頰,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海母在海瑞原來坐的那條凳上坐了下來,拿起蒲扇,靜靜地望著兒子,輕輕地扇著。幾乎整夜,海母一直這樣坐著。沒有了蚊蟲,便把蒲扇擱在腿上打盹,蚊蟲聲起,眼睛雖不睜開,手中的扇便立刻向兒子扇去。


  世人常以為至陽至剛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寧折不彎。殊不知至陽至剛之人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蕩,不受纏繞。譬若斯人處危地困境,該吃飯還吃飯,該睡覺便睡覺。若「枕戈待旦」者,並非拿著槍睜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著一桿槍也安然睡了。海瑞幾十年侍母之寢也是這樣。母親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親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裡知道,多少個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後,母親總是這樣坐在自己身邊,關照著他,等到天要亮時,再睡到床上去。所謂侍母,其實是「母侍」。


  天又快要亮了。海母也到了要從盹睡中上床了。突然,她聽到了敲院門的聲音!

  海母的雙眼立刻睜開了,望向兒子,由於敲門聲輕,兒子尚在沉睡,便輕輕站起,撩開帳門飛快地爬上了床。


  可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急響起來。海瑞猛地睜開了眼睛,耳聽著急促的敲門聲,翻身坐起,向母親的床上望去,隱約望見母親側身面對裡邊躺著。


  海瑞站起來了,走到床邊輕聲喚道:「母親,母親。」


  「什麼事?」海母在床上答著。


  敲院門聲還在一陣陣傳來。


  海瑞:「驚擾母親了。許是有要緊的公事。你老接著睡,兒子去看看。」


  海母:「去吧。」


  海瑞穿好了鞋,疾步走到了院門邊:「什麼事?」


  院門外立刻傳來值夜書吏驚惶的聲音:「稟縣尊,有上諭。」


  海瑞:「哪一級的上諭?」


  那書吏的聲音有些發抖:「聖旨!是聖旨到了!」


  海瑞聽了也陡地一驚,立刻打開了門,那個滿臉緊張的書吏連忙屈下一條腿跪了下去,海瑞緊緊地望著他。


  有明一代,朝廷傳給各省的文書往往都是內閣的廷寄,而不是聖旨。現在居然有聖旨下到了一個小小的淳安縣,難怪那書吏驚恐,海瑞也有些不信:「是聖旨?沒看錯!」


  那書吏:「回縣尊,欽差都在大堂等了。確是聖旨!」


  海瑞:「你先去陪著欽差,我換好衣服就來!」


  那書吏應著連忙起身奔了出去。


  海瑞也急忙轉身,準備往自己卧室去穿公服,卻看見妻子捧著他的官服,已經站在自己的身後。


  海瑞立刻明白,妻子顯然一夜未睡,這才能聽見敲門便知有緊要公事,適時將自己的官服送來了。


  海瑞眼中立刻閃過一絲感激,雙手捧過官服上的烏紗戴到頭上,妻子接著將官服抖開提了起來,海瑞伸手穿上。妻子又給他繫上了腰帶。


  妻子彎下了腰又替他穿官靴。海瑞一隻手扶著妻子彎下的背,穿上了一隻官靴,又扶著她的背穿好了另一隻官靴。


  妻子伸直了腰,又給他遞過來一個荷葉包的飯糰,眼睛卻始終沒看他。


  海瑞接過飯糰,深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的目光依然望著地面。海瑞無遑多想,轉身向院外大步走了出去。


  天已蒙蒙亮了。海夫人這才抬起目光望向丈夫遠去的背影,慢慢轉過身向自己房間走去。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了婆母正站在廳屋門口,連忙停住:「婆母。」接著疾步走了過去。


  海母拄著竹杖正站在廳屋門口,望著走來的兒媳。海夫人走到海母面前低頭站住了:「天還早,婆母再歇一會兒吧。」


  海母的神態少有的溫和:「我不歇了。你丈夫這是有大事要來了。快去給他準備些乾糧和換洗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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