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明朝的水陸兩驛都十分通達,但水有水路,陸有陸路。車馬走的都是陸驛,舟船才走水驛。可錦衣衛那四騎馬,卻是沿著新安江岸邊的河堤向這裡馳來。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驕陽曬穗的時候,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處江流的拐彎處,又有幾株大樹遮掩,從這裡已經能望到遠處的碼頭。錦衣衛的頭勒住了馬,另外三個錦衣衛也勒住了馬。四頂尖頂斗笠下,四雙鷹一樣的眼立刻望向了碼頭的江面。


  沈一石那幾十船糧食留在這裡已有幾天了,這時依然一字排開在江面上,桅杆上「織造局」的燈籠和「賑災」的招貼也還掛在那裡。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糧仍然滿滿地裝在船上。護船的兵卻沒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懶懶地守在那裡。


  四個人有些詫異,對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來站在沿岸一線省里派來護糧的兵也不見了,卻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前像是都豎著一塊牌子,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個人,每人都是一手舉著傘,一手揮著扇,蔫蔫的,忒沒精神。


  四個人又向岸邊的田野望去。


  荒廢的田野里幾天之間搭起了無數的窩棚。到處是災民,有些在窩棚里,有些在窩棚外,有些靜靜地坐著,有些靜靜地躺著。離窩棚不遠,約十丈一處,還搭有十幾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隻忒大的千人鍋。一些孩童正拿著碗在那些粥棚間追跑。一些衙役揮著鞭子在那裡吆喝著。


  「不是說那個姓沈的把糧都賑了嗎?怎麼糧食都還在船上?」一個錦衣衛說道。


  「是有些怪。」另一個錦衣衛說道。


  「難怪把萬歲爺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樣子,浙江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個錦衣衛跟著說道。


  正在這時碼頭那邊響起了鐘聲,窩棚里的人都湧出來了,分別向那些粥棚跑去。


  錦衣衛那頭:「你們幾個在這裡放馬吃些水草。我先過去問問。記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個錦衣衛:「明白。」


  四個人都下了馬。錦衣衛那頭下了堤,從田野的水草間徒步向那些窩棚走去。


  災民都拿著碗排隊去領粥了,窩棚里都空著,只偶爾有些老病還躺在那裡,大約是有家人幫他們去領粥。


  錦衣衛那頭帶著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腳下蹬的又是草鞋,憑藉奔忙領粥的人群擋著,一路走到了窩棚間,也就沒人在意。穿過一些窩棚,兩隻眼在斗笠下睃巡著,他看到一個老者坐在一處窩棚前正閉著眼在那裡似笑非笑,便走了過去。


  「老丈,放粥了你老還不去領?」錦衣衛那頭挨著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睜開了眼,卻不望他,目光中滿是警覺:「你是誰?你不是本地人?」


  錦衣衛那頭一詫,仔細端詳著那老丈,這才發現老人是個睜眼瞎。連忙賠著笑說道:「我是做絲綢的客商,從北邊來,聽說貴地遭了災,生絲便宜,想來買些。」


  那老丈聽他這一番介紹反而更加警覺,大聲說道:「我不管你說從哪裡來,你要是倭寇趁早趕快走了,這裡可到處是官兵。」


  錦衣衛那頭:「你老誤會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這裡離海那麼遠,又到處有兵,我跑來找死嗎?」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著兩眼,一副要叫人的樣子。


  錦衣衛那頭接著說道:「要不你老叫當兵的過來,讓他們盤查我。」


  那老丈這才有些信了,臉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們這裡賣糧換絲綢,把我們好幾十個人都拖累了,現在還關在牢里。這一向凡是有外鄉人來買絲綢,見一個抓一個。」


  「有這樣的事?」錦衣衛那頭露出詫異的樣子,「那官府也要問清楚,總不成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了好人。」


  那老丈:「什麼年頭,還分青紅皂白?我們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實巴交的桑戶,也不問口供,也不過堂,省里一句話,第二天就要殺頭。」


  「你老剛才不是說關在牢里嗎?」錦衣衛那頭故意問道。


  那老丈聽他這樣一問立刻來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來了個海老爺到我們淳安新任知縣。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來監斬。來的時候還穿著便衣,幾百個兵跟著,也不說話,也不搭理人,一來就在大堂上坐著。拖到午時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爺發了威,拿著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殺人,把這些人從鬼門關拖回來了。」


  錦衣衛那頭:「一個知縣敢這樣和省里頂著干?」


  那老丈猶自興奮:「你們外鄉人不知道,這個海老爺是太子派來的人。」


  「哦。」錦衣衛那頭拖長了聲音,裝出一副讚賞的聲調,「你老眼睛看不見,卻什麼事都知道。」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見還不會聽?」


  錦衣衛那頭:「這倒也是。看不見的人心裡更明白些。江上這麼多糧船又是怎麼回事?」


  那老丈感慨起來:「皇上還是好的,太子爺也是好的。這才派了個海老爺來給我們作主。江南織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們幫海老爺的忙,這才給我們送來了糧,借給我們度災荒。」


  錦衣衛那頭聽他如此胡亂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那老丈:「你不相信?」


  錦衣衛那頭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說織造局既然把糧運來了,為什麼還裝在船里,不借給你們?」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們現在不願借。」


  錦衣衛那頭:「你們不是等著糧救命嗎?怎麼又不願借了?」


  那老丈:「官府說了,借了糧以後要把田都改種桑苗,大傢伙便不願借。」


  錦衣衛那頭:「聽說種桑產絲比種糧賣的錢還多,為什麼改種桑苗你們反倒不願借?」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現在種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絲。到時候官府叫我們還糧,還不起,把我們的田收了去怎麼辦?」


  錦衣衛那頭:「這糧不是皇上借你們的嗎?皇上不催你們還,誰敢催你們還?」


  那老丈:「說是皇上借的,其實是那個大老闆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過我們海老爺,這才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離得這麼遠,到時候海老爺要是陞官調走了,誰給我們做主。」


  錦衣衛那頭:「總不成你們跟官府就這樣耗著?」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們改種桑苗我們便借。借了糧趕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還一半還有一半,這個災年便過去了。幾十船糧都在江上,一日兩頓,到時候便有粥喝,總不成還有誰敢把皇上運來的糧又都運回去。」


  「我明白了。」錦衣衛那頭站了起來。轉身走了。


  「你明白什麼呀?」錦衣衛都走遠了,那老丈還在兀自問著。


  這幾天最苦的要數田有祿了。一場驚嚇剛剛過去,蔣千戶、徐千戶走了,這麼多災民又來了。沒有糧吃鬧事,有了糧借給他們又不要。海知縣偏叫自己在這裡守著,一日兩頓的施粥,下面什麼結果也不知道。酷暑當頭,憂急攻心,這時已然病了,一把大傘罩著,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臉是黑的。


  那邊正發著粥,一個衙頭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張賑糧的單子:「二老爺,這是今天下晌一頓粥的糧數,你老簽個字吧。」


  田有祿:「一共吃了多少糧了?」


  那衙頭:「幾天下來,已經吃了一船半了。」


  「總這樣吃下去,哪是個頭!」田有祿十分焦躁起來,「拿糧買他們的田鬧事,借糧給他們種桑也鬧事。哪有這樣的刁民!他們天天這樣吃糧,吃空了罪名還不是我來擔?從今天下午開始,這個字我不批了。要批,你們找海老爺批去。」


  那衙頭見他不肯簽字,也不著急:「那我就拿給海老爺去批。他老問起來,我是不是說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祿又氣又急:「上面是惡官,下面是刁民,連你們這些當差的都來擠對我了!」


  那衙頭:「二老爺,時運不好也不是你老一個人走背字。連你老都不擔擔子了,我們這些人怎麼當差?」


  田有祿沒話回了:「把單子拿來吧。」


  那衙頭捧著單子墊在手掌上,伸了過去。田有祿從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沒有現成的印泥,便把那顆章面伸到嘴裡哈了一口大氣,在單子上蓋了個淺淺的印。


  那衙頭捧著單子看了看,兀自嘮叨著:「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祿兩眼一瞪:「你愣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衙頭:「我也沒有說什麼。」這才揣著單子慢慢走開了。


  衙頭走了,一個衙役又提著一個食籃來了,走到了田有祿的傘下:「二老爺,夫人給你老燉了一隻雞,說叫你老趕緊吃了,補補身子。」


  田有祿嘆了口氣:「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當著這麼多災民叫我吃燉雞?」


  那衙役:「要麼你老到船艙里去吃?」


  田有祿不耐煩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給老太爺吃吧。對了,老太爺接到府里去了嗎?」


  那衙役:「沒有呢,夫人還是不願意接老太爺過來住。」


  田有祿倏地坐了起來:「她是想叫我死還是怎麼?海老爺都點著名罵我不孝了,先前那麼多爛事還得過關,回去跟她說,再不把老太爺接過來,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爺,這個話小的怎麼敢去說……」


  「這個賤人哪!」田有祿一聲長嘆,「扶我起來,我去接老太爺。」


  那衙役卻沒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聲說道:「你老現在最好不要到城裡去。」


  田有祿:「怎麼了?」


  那衙役低聲地:「按察使何大人來了,帶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這時正在衙門裡跟海老爺打擂台呢。」


  田有祿一驚:「何大人來了!從哪條路來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那衙役:「見你老正煩著怕你老聽了又要著急。何大人是中午來的,好像是從五獅山那邊進的城。」


  田有祿急得汗又出來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這時災棚那邊又起了喧鬧聲,又一個衙役跑過來了。


  那衙役抹著汗對田有祿:「二老爺,又有幾個災民發瘟了!」


  田有祿又躺到了竹椅上:「乾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爺打了招呼,不能餓死一個人,也不能病死一個人……」


  田有祿:「那還問我?抬到城裡去呀!」


  有規制,縣衙從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幾丈見方,這時都站滿了省里的兵,由蔣千戶和徐千戶帶著,全挎著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階上,望著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隨時都要進去抓人的架勢。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裡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驚堂木使勁一拍,「你說!」


  海瑞坐在側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動氣。


  何茂才更氣了,驚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簽筒朝地上一摔!

  有規矩,各級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個竹筒,筒里照例都裝著十根竹籤,堂官抽出竹籤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籤打十杖,十根竹籤便是一百杖。現在何茂才把整個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籤便撒了一地。那個簽筒居然沒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滾去。


  蔣千戶、徐千戶立刻帶著幾個兵闖進來了,望著一地的竹籤。


  蔣千戶向那些兵大聲喝道:「準備動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規矩,只要是現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詔命,上級才能動刑。何茂才是因為暴躁,摔了簽筒,哪能真打海瑞?

  蔣千戶、徐千戶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這時便一門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氣頭來消心頭之恨。蔣千戶便大聲攛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現在私匿倭寇,殺也殺得,動幾下刑錯不到哪兒去!」


  徐千戶也火上澆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簽都撒下了,總不成還撿回去!」


  何茂才被他們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氣憋在那裡,狠狠地盯著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來了,對著蔣千戶和徐千戶:「這裡是淳安縣大堂,我是現任官。我沒叫你們進來,誰叫你們進來的?出去!」


  蔣、徐在海瑞身上已經受夠了氣,這時仗著何茂才撐腰,哪還買他的賬,立刻橫了起來。


  蔣千戶:「大人您老都看見了,這個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發話,到後堂歇著去,我們來收拾他!」


  徐千戶:「他私匿倭寇,我們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說法。」


  何茂才本是個官場里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絕路,腦子便也有些發昏了,對著海瑞吼道:「你都聽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這個罪我還擔得起!」


  海瑞卻不理他,依然望著蔣、徐二人:「我叫你們下去,你們聽到沒有?」


  蔣、徐二人幾乎暴跳起來,望著何茂才:「大人,我們動手吧!」


  「來人!」海瑞一聲大吼。


  總督署四個親兵挎著刀立刻從大堂的屏風後面奔了出來,一邊兩個,站在海瑞身邊。


  總督署的親兵穿戴都是特製的弁服,一眼便能認出。見他們突然現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著蔣、徐二人也懵在那裡。


  海瑞:「給我將這兩個人趕出堂去!」


  四個親兵立刻逼近蔣千戶和徐千戶:「下去!」


  堂下一些蔣千戶、徐千戶親信的兵,這時見狀都跑了進來。


  四個親兵倏地拔出了刀,兩人對付一個,刀都架在脖子上,將蔣千戶和徐千戶逼在那裡。


  何茂才終於有些清醒了,大聲喝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總督署的親兵答道:「我們奉胡部堂的命令聽海知縣的調遣。」


  何茂才氣得臉都白了,向湧進大堂的兵們吼道:「下去!都給老子滾下去!」


  他的那些兵開始退了出去。


  何茂才又對著總督衙門那四個兵:「好,好。胡部堂那裡總得給我一個說法。還不把刀放下。」


  那四個親兵慢慢把刀移開了,卻依然緊盯著蔣、徐二人。


  海瑞:「叫他們下去。」


  四個親兵又都對向蔣千戶和徐千戶:「請吧。」


  蔣、徐二人被四把刀對著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個親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裡站住了,挎刀而立。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剛才還劍拔弩張,這時一片沉寂。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陣子氣:「海……瑞,你這樣做,到底要幹什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