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一盞盞「織造局」的燈籠在他們頭上閃過。


  隨行太監一改平時側身引路的姿態,和沈一石平行走著,不時還瞟一眼他的反應。


  沈一石依然穿著那套六品的宮服,穩步走著,臉上雖風塵猶在,卻平和依舊,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門了,那隨行太監突然停了下來。沈一石也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隨行太監:「沈老闆請稍候,我先去通報。」


  沈一石:「應當的。」


  隨行太監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門口,低聲說了幾句,卧房門便從裡面打開了,屋子裡也是一片紅光。


  沈一石靜靜地望著那洞開的門,看見正對著門口一道透明的蟬翼紗簾垂在那裡,紗簾后坐著芸娘,面前擺著一把古琴,接著是「叮咚」兩聲。沈一石知道,《廣陵散》在裡面等著他了!


  那隨行太監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來了,打量著他:「正等著呢,請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著《廣陵散》的樂曲,走進了卧房門,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聲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張圓桌邊的楊金水。


  楊金水卻不看他,側著耳朵,手指在桌面上點著節拍,一副醉心琴聲的感覺。


  沈一石靜靜地站著,目光只是望著楊金水那個方向。


  圓桌上擺著幾疊精緻的小菜,三副銀制的杯筷,還有一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紅紅的像是裝著西域運來的葡萄酒。


  第一段樂曲彈完了,楊金水還是沒看沈一石,卻將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過去。楊金水依然不看他,將手向旁邊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楊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銀筷,在銀杯上敲了一下。


  琴聲戛然而止。


  楊金水目光還是不看沈一石,卻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開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來。


  楊金水一邊慢慢倒酒,一邊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著楊金水:「公公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不回來都容易。」楊金水望著他,「你這次能回來倒是真不容易。押著幾十船糧,從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殺了個三進三出,竟然沒有醉卧沙場,好本事!來,先喝了這杯。」


  沈一石雙手端起了杯子,卻沒有立刻就喝,而是望著楊金水。


  「放心,沒有毒。」楊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給我送了四隻。用銀杯是讓你放心,這酒里沒毒。」說完自己先一口飲了,將杯底一照,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還是沒喝,滿眼的真誠:「公公,容我先把話說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楊金水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什麼都可以。美人計,拖刀計,釜底抽薪,瞞天過海,三十六計哪一計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請芸娘先迴避一下。」


  楊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著搖了搖頭:「用不著玩這些虛的了。我呢,本是個太監,你送個芸娘給我,從一開始就是虛的。什麼人頭上都可以長綠毛,只有我們這些人頭上長不了綠毛。背著我你們做的事當著她都可以說。」


  沈一石低下了頭,想了想又抬起了頭:「我對不起公公,也對得起公公。」


  楊金水:「你看,又來了不是。剛說的不要玩虛的,真金白銀打了半輩子交道,來點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從頭說起。」


  「這就對了。」楊金水不再看他,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沈一石:「公公,這件事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們?」楊金水把「我們」這兩個字說得好重,接著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說的這個『我們』里有我嗎?」


  沈一石:「都有。改稻為桑從一開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沒有看出,我也沒有看出。」


  「有點意思了。說下去。」楊金水專註地望著他。


  沈一石:「其實,在當初胡部堂不願意按內閣的意思去改稻為桑我就看出了一點端倪。但一想,這是有旨意的,總不成皇上說的話還要收回去。因此便實心實意籌糧等著買田。可等到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來了個杭州知府高翰文,又來了個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我才發現我們已經卷到漩渦里去了。」


  楊金水:「不是我們,是你。你們卷了個漩渦,把我也想卷進去。」


  每一句都頂了回來,這個時候分辯就是對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了頭:「公公知道,按市價,豐年應該是四十石稻穀到五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就是災縣也不能少於三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可我們出不了那麼多。因為買了田產了絲織成綢一多半要用來補國庫的虧空,剩下的利潤鄭大人、何大人他們還要分成。因此我們最多只能用十石一畝買田,這樣也才能不賺不賠。這樣的事要我們去干,對外還不能說。真要能按十石一畝買田改桑,我們辛苦一場,能每年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也就認了。可那個高翰文,還有那個海瑞和王用汲來到浙江以後,不知道這些內情,咬定要按市價買田。公公,先不說我們賠不賠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麼多現錢多買幾百船糧也做不到。」


  這一番話楊金水顯然接受了,態度也就和緩了些:「這倒是實情。坐下說。」


  「謝公公。」沈一石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紗簾后的芸娘,再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略想了想,轉望向紗簾后的芸娘:「彈你的琴,一曲接一曲的彈。」


  芸娘在紗簾后卻慢慢站起了:「我出去。」


  「別價。」楊金水拉長了聲調,「你彈你的,就當沒有我們這兩個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彈了起來。


  琴聲一起,說話聲便只有楊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聽到了。楊金水這時才又轉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著沉痛:「幾年了,我怎麼待你的你心裡比誰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場的事,都沒有跟你少說。這一回你怎麼就會夥同鄭泌昌、何茂才瞞著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計?還敢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假裝買田把糧都賑了?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該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麼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一直等著你今天扛著腦袋回來說清楚。你說,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


  沈一石:「為了公公,也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們能全身而退。」


  楊金水緊緊地望著他。 沈一石:「公公當時不在杭州,情形起了變化。來了個高翰文,是小閣老派的人,又來了個海瑞,還有個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舉薦的人。這就很明顯,是裕王和閣老、小閣老在改稻為桑這件事上較上勁了。如果那個高翰文來了后壓著海瑞和王用汲按原來的方略辦,那也就是他們上邊自己跟自己爭,我們織造局買田產絲綢就是。沒想到在巡撫衙門議事的時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價去買田。這就擺明了,裕王他們不願失去民意,想用這件事來倒嚴。嚴閣老和小閣老也都看到了這一點,不願擔這個惡名,這才派來個搞理學的高翰文,又要補國庫的虧空,還不願讓裕王那邊的人抓到辮子。便算計著把惡名栽給我們織造局來擔。打量著牽涉到宮裡,牽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沒有人敢說個不字。」


  楊金水點了點頭:「是這個理。鄭泌昌、何茂才呢?他們可是從一開始就卷進來了,他們就不擔一點擔子?」


  沈一石:「這兩個人更不用提了,就是兩個官場的婊子!開始想討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間撈好處,便踏青苗、毀堤淹田什麼事都敢做。等到發現情形複雜了,又慌了神。便一門心思既把小閣老派來的人和裕王派來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們織造局推在前面,他們躲在後面。打量著哪一日天塌下來了也砸不著他們。」


  楊金水:「於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計,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楊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們擺平了,改稻為桑為什麼還搞不下去?」


  沈一石:「因為裕王他們更厲害。」


  楊金水:「怎麼說?」


  沈一石:「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找來了這個海瑞,一來就是玩命的架勢,在大堂上突然幫高翰文抱不平,還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見血,把鄭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沒了辦法。」


  楊金水:「他們就又弄個通倭的事逼著那個海瑞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楊金水:「然後叫你打著織造局的燈籠去買田,把織造局推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楊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們,瞞著我去干?」


  沈一石想了想,還是答道:「是。」


  楊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審視著沈一石。


  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讓朝廷將來知道,他們所有的事都是瞞著公公幹的。」


  楊金水似乎明白了點什麼:「說下去。」


  沈一石:「公公仔細想想。為了改稻為桑,先是毀堤淹田,後來又搞了個通倭大案,鬧到這種地步,嚴閣老、小閣老和裕王、徐、高、張他們,遲早在朝廷要決一死戰。那個時候,誰明白得越多誰越脫不了干係。誰越是被瞞著,誰越沒有干係。」


  楊金水兩隻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劇地思索著。稍頃,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說一開始你打著織造局的燈籠假裝去買田,有意不讓我知道。讓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後把糧借了,朝廷更會相信這個事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這樣做是會給公公惹點麻煩,但大不了挨幾句訓斥。可最後,老祖宗和皇上心裡都明白,這一切都與公公無關。」


  楊金水這一下心裡什麼都明白了,望著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來。接著,他望向了還在彈琴的芸娘:「甭彈了。你先出去。」


  琴聲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來,也不看二人,緩緩走了出去。


  楊金水雙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遞了過去:「我們這些人從小就沒了家。做了這號人,講的就是兩個字,對上面要忠,交朋友要義。老沈,我沒有交錯你這個朋友。喝了它,再說。」


  沈一石雙手接過酒杯,慢慢飲完,放下酒杯時,眼睛有些濕了。


  楊金水神色也有些傷感了,嘆了口氣:「這幾年跟著我,你也不容易。宮裡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繳稅,外面都打量著你賺了多少錢。可你賠進去的比賺的不少。為了給我裝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賠了多少小心,擔了多少干係,我今天全領會了。賞你點什麼東西吧你也不缺。這樣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領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芸娘我是絕不會再領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宮,願意帶她走就帶她走。不願意帶她走,我就準備一份嫁妝,讓她挑個人嫁了。」


  楊金水盯著他:「怎麼?嫌她跟了我幾年掉價了?」


  沈一石立刻站了起來:「公公這樣說,我沈一石更是無地自容了。」


  楊金水:「你和我什麼緣分?說高一點,你認我做乾爹,說低一點,我認你做兄弟。告訴你吧,我這次一回來就讓芸娘搬到外面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給她定了,做我的乾女兒。借這杯酒我們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乾女婿吧。」


  沈一石原就濕了的眼睛這時盈出了淚水:「公公真不嫌棄,我這就拜了乾爹吧。」說著撩起長衫跪了下去,磕了個頭。


  楊金水望著他:「你嫌棄她了?」


  沈一石抹了把眼淚站了起來:「乾爹領會錯了,是她嫌棄我。」


  楊金水:「不會吧?」


  沈一石:「她怎麼想我心裡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個高翰文了。」


  「怎麼會?」楊金水一怔,「你們幾年的交情,你還養著她一家子,就這回她見了那個什麼高翰文一面,就看上別人了?」


  沈一石:「芸娘本是個心高的人,跟著我,她心裡憋屈。」


  楊金水:「什麼心高?秦淮河盡出這樣的婊子!她要敢住著南京又想著北京,我第一個饒不了她。」


  沈一石:「公公!這幾年她肯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這一點,您就真把她當女兒看吧。」


  楊金水望著他,嘆了口氣:「你這個人哪,吃虧。面帶權謀,心肝腸子都是軟的。」


  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給楊金水倒上了酒,雙手遞給楊金水,又給自己杯里倒上了酒,端了起來:「這麼多年過來我也看空了。說句讓乾爹見怪的話,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願意斷了自己這條子孫根,隨公公到宮裡當差去。」


  楊金水一愕:「怎麼可以這樣想!江南織造局這攤子事朝廷還得靠你。聽乾爹的,咱們過了這一坎,我向老祖宗說,給你請個正經的功名,管個鹽廠銅礦,好好乾下去,光宗耀祖。」


  沈一石:「但願能有那一天。」


  楊金水:「怎麼沒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給老祖宗上個本,把這件事從頭到尾說清楚。誰有功,誰有過,老祖宗心裡明白,皇上心裡也明白。咱們把糧賑了,全為給萬歲爺挽回面子。可改稻為桑還得搞,怎麼搞,這團亂麻就讓他們扯去。我給你露個風,錦衣衛的人已經來了,事情會一件一件去查。改稻為桑要是被他們攪黃了,鄭泌昌、何茂才這兩個畜生,還有那個什麼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個也跑不了!」


  沈一石只是默默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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