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裕王更氣了:「我氣壞身子?笑話。」撂下這句話,袖子一甩,徑直走了出去。
李妃怔怔地跪在那裡,一任世子在裡屋哭著,眼淚終於從眼眶中流了下來。
徐階等人到來的時候,裕王的心情仍然十分萎靡。
張居正帶來了譚綸的一封信,心中詳細說明了浙江的現狀。等不及逐一去瀏覽,徐階捧著信,高拱和張居正站在他身後,三人都屏著呼吸仔細地看著。
徐階看得慢,高拱和張居正畢竟年輕,很快看完了,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透著興奮。
「今天是十四,信是九日發出的。也不能用兵部的勘合,五天就送到了,這個譚綸還真難為他。」高拱也不管徐階看沒看完,便大聲讚揚起譚綸來。
張居正望向了裕王,是那份急切地盼望君臣共喜的心情。卻發現裕王並沒他想象得那般興奮,而是精神不振地坐在那裡。便有些詫異,靜靜地站著。
徐階這時才把信看完了,再老成,也禁不住露出了興奮的神態:「多行不義必自斃。一件通倭的假案,一件打著宮裡的牌號賤買災民田地玷污聖名的大案,有這兩件事,嚴嵩和嚴世蕃要想脫身,這回也難了。」
高拱:「機不可失,立刻找幾個御史上奏疏!」
三個人都望向裕王。裕王這時才把目光轉向了他們,好久才答道:「嚴嵩、嚴世蕃把持朝政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要真動他們也沒這麼容易……」
徐、高、張三人均是一怔,便都望著他等聽下文。
說完這句話,裕王自己也怔了,這番話不正是前不久李妃說的嗎?省悟過來,心裡便好一陣不是滋味,沉默了,不再說下去。
「王爺說的是。」張居正接言了,「皇上真要動他們,總會有旨意。沒有旨意,便是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這個時候我們還是觀望一陣好。」
這話也竟和李妃說的話如出一轍!裕王不禁直望向張居正,審視著他。
「怎麼?臣說錯了嗎?」張居正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了,問道。
「沒、沒有。你說得很對。」裕王答著,眼睛卻望向了窗外。
徐階和高拱也有些詫異了,對望了一眼,同時望向張居正,示意他將話說完。
張居正會意,望著裕王的背影接著說道:「我總有個感覺,打著宮裡牌號去買災民的田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真有這件事,一定便有好些顆人頭落地。誰會這樣做,誰在這樣做?還有很大的變數深藏其間。這樣波譎雲詭的事在沒有鐵定之前,后發則制人,先發則很可能受制於人。」
徐階和高拱對張居正這番看法都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同時望向裕王。
裕王似乎在聽,這時卻無多大反應。
張居正:「王爺……」
「嗯。」裕王漫然應了一聲,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咳了一聲,正經了面孔,轉向他們就在窗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張師傅鞭辟入裡。高師傅剛才說的也對。現在不說,也得找幾個御史先打招呼,把奏疏寫好了備在那裡,情形一明便遞上去。」
徐階、高拱、張居正又對望了一眼,知道裕王剛才雖然有些走神,他們的話還是都聽進去了。
徐階:「人一定要可靠。要是走漏了風聲,可是你死我活的事。」
高拱:「這個自然。我手下現有一個人,都察院的御史,曾就鐵礦和鹽井的事參過中宮的太監,皇上都准了他的奏,狠辦了幾個人。這個人上奏疏比別人在皇上心目中有分量。」
徐階:「誰?」
高拱:「鄒應龍!」
「這個人行!」張居正立刻贊成,「浙江打著宮裡的牌號買田的事一旦確定,就讓鄒應龍率先上疏。」
「就這樣辦,一定要密。」裕王說著,立刻感覺到門外有腳步聲,連忙向門口望去。
門外果然很快傳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啟、啟稟王爺,李王妃要回娘家……」
裕王倏地站起了,幾步走到門口,開了門:「你說什麼?」
那宮女跪了下來:「稟王爺,王妃說她要回娘家,讓她娘家將萬歲爺賞的十萬匹絹退還宮裡。」
「莫名其妙!」裕王急了,「告訴王妃,在那裡等著。我不來,不許走。」
那宮女:「是。」站了起來,連忙向裡面方向走去。
徐、高、張這時好像才明白這位王爺為何剛才那一陣子總是心神不屬,三人碰了一下目光。
徐階:「王爺,這件事反正得從長計議。臣等先走了,什麼時候有了新消息再商量不遲。」
裕王:「好吧。你們也多小心點。」
三人:「是。」
「你們走吧。」裕王顯然是那副急於要見李妃的樣子。
「這封信王爺可得收好了。」徐階提醒著將譚綸那封信鄭重地遞給了他。
裕王這才匆忙接過那封信揣到懷裡。
高拱在這方面沒有徐階也沒有張居正心細,徑直說道:「凡這類的信件最好交給李王妃收管。王妃心思明白,把得住。」
裕王不太耐煩了:「知道了,你們走吧。」
張居正連忙扯了一下高拱的衣袖,示意他趕快離開。
「賣了!」何茂才一反往日的暴跳如雷,坐在那裡發愣,「我們被沈一石那狗日的給賣了……改稻為桑黃了……」
「現在不是改稻為桑的事了!」鄭泌昌好像跟何茂才互換了個人,他則一反往日的陰沉,這時鐵青著臉,大步來回走著,「改稻為桑搞不成,你我大不了罷官坐牢。要是關在淳安的那個井上十四郎捅出了我們的事,你和我都得誅滅九族!」
「那怎麼辦?」何茂才怔怔地望著鄭泌昌。
鄭泌昌:「趕快去,你親自去,先把人犯押回來。」
何茂才:「胡宗憲都親自派人去了,我也不準能把人押回來。」
鄭泌昌:「只要胡宗憲本人不在,你一個按察使,管一省的刑名,要親自提押人犯,誰敢攔你!」
何茂才:「那我現在就去。」
鄭泌昌:「知道押回來后怎麼辦嗎?」
何茂才這時鎮定了些,想了想:「不能再讓他活著。」
鄭泌昌:「還有現在關在臬司衙門那十幾個倭寇,一個都不能活著。」
「明白。」答著,何茂才就往門外走,走到門邊又停下了,「改稻為桑的事不能就這樣黃了。中丞,今年的幾十萬匹絲綢產不出來,朝廷還得追查,查到毀堤淹田的事,你我也不只是罷官坐牢……」
「我知道!」鄭泌昌喝斷了他,「都鬧成這樣了,事情總得一件一件做。」
何茂才:「我去了淳安,你總不能就待在這裡,得去想些辦法把後面的事也開始做。」
鄭泌昌:「你死了我還活得了嗎?這個時候還起這些疑心!」
「不是起疑心。」何茂才還是賴在門口,「你有什麼辦法先告訴我點,我心裡也好有底。」
鄭泌昌真是無可奈何,狠狠地嘆了口氣:「那我就告訴你,我的辦法是三條。」 「哪三條?」何茂才急問。
鄭泌昌:「一條是繩子,一條是毒藥,一條是鋼刀!哪一條都能把我這條老命結果了。這你放心了吧?」
何茂才立刻折回到椅子邊坐下了:「那我還去幹什麼。」
鄭泌昌氣得眼一黑,立刻天旋地轉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茂才一驚,又起身奔了過去,扶著他:「中丞!中丞!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
好一陣子,鄭泌昌才悠了過來,虛弱地說道:「聽說楊公公已經回來了……你去淳安,我去找楊公公……這還不行?我的祖宗……」
何茂才:「您早告訴我不就行了,這是何苦?」
鄭泌昌:「不能耽誤了,快去……」
何茂才大聲地對外喊道:「來人!」
一個書吏進來了,見狀一驚:「中丞大人!」連忙奔過來扶著他。
何茂才站起了:「快去叫郎中。中丞,我走了!」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書吏扶鄭泌昌在椅子上坐下,轉身準備去叫郎中,被鄭泌昌虛弱的聲音喚住了。
「不用去叫郎中。我現在就去見楊公公。」
楊金水的卧室內擺上了一張好大的紫檀木圓桌,圍著也就坐了五個人。上首坐的楊金水,左右坐著四條精壯的大漢,面孔硬硬的,都穿著過膝長的黑衣。從背後看去,每個人的肩都特別寬,腰上被帶子一束又顯得特別小,黑衣的下擺短,露出的腿青筋暴露硬如鐵柱。這就是被人稱為「虎臂蜂腰螳螂腿」,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錦衣衛!
據說錦衣衛選人的這三條規矩是在明成祖朱棣時定下的。凡俱備了這三條,第一便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第二便是擅跳,兩丈高的牆,躍起來雙手一攀,翻身便能過去;第三是擅斗,不只是有拳腳兵器功夫,更要有狠勁,同時掐著對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別人。最厲害的,據說還有「馬功」,就是能七天七晚不坐不躺,兩條腿輪流踩在地上睡覺,七天頭上雙腳著地還能空手殺死一頭狼!
珍饈細餚對他們不管用,這時每人面前擺的是三腿:一條羊腿,一條狗腿,還有一隻肥肥的豬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面前是一隻斗大的酒罈,上面都貼著一張紅紙,一律寫著「叄拾年」字樣。
楊金水笑著:「到哪兒吃哪兒的東西。浙江就紹興黃酒好。極品就是這些三十年的女兒紅。等閑的人喝一斤也醉了。你們先把各自這一壇十斤喝了。另外我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回京時裝上船,給京里錦衣衛的弟兄們也嘗嘗。」
四個人也笑了,卻都不像笑,嘴巴乾乾地咧開,眼中都還冒著精光。坐在楊金水下首的下首一個錦衣衛問道:「黃酒為什麼叫『女兒紅』?」
楊金水:「習俗。紹興人生下個兒子便要為他釀些酒,埋到地窖里,取名『狀元紅』,一埋便十幾二十年,說是等兒子中了狀元再取出來大宴賓朋。」
楊金水下首一個錦衣衛接言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兒埋下去,十幾二十年取出來嫁人時再喝就叫『女兒紅』。」
楊金水:「兄弟好見識。」
「我還是不懂。」第一個發問的錦衣衛又說話了,「要是生的兒子沒中狀元,這酒豈不可惜了。」
楊金水真笑了:「全國三年也才一個狀元。叫這個名字,等到兒子娶媳婦拿出來喝就是。」
另一個錦衣衛搭言了:「我也有點不懂。楊公公給我們喝的都是三十年女兒紅,難道紹興人的女兒三十歲都嫁不出去?」
楊金水剛喝了一口酒在嘴裡,一口噴了出來:「等三十年,就為等你們這幾個來,好嫁給你們!」說著笑得眼淚也淌了出來。
楊金水下首那個錦衣衛顯然是頭,對楊金水也十分買賬,捧他的場,笑著說道:「三十如狼,配我們正合適!」
另幾個錦衣衛見二人如此說笑,受他們感染也放聲嘎嘎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瘮人。
笑罷,四人便喝酒吃肉。那錦衣衛的頭說上了正題:「來的時候,呂公公都給我們詳細說了。該抓誰不該抓誰都聽楊公公的。楊公公,什麼時候動手,先抓哪幾個?」
說到這裡楊金水的笑容收了,臉上浮出了憂色。
四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那頭又問道:「楊公公有什麼為難?」
楊金水:「自家兄弟我也不瞞你們了。這回第一個要抓的人是我的搭檔。」
「搭檔?」幾個錦衣衛沒聽懂。
楊金水:「按理這個人替宮裡也著實做了些事,可這次鬼蒙了心,趁我在京里沒回,竟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公然丟皇上的臉!他自己找死,我也沒有辦法。」
一個錦衣衛:「他當什麼官?」
楊金水:「宮裡給他請了個六品的虛銜,其實什麼官職也沒有,杭州的一個絲綢商而已。」
錦衣衛那頭:「不是官叫我們抓什麼,讓杭州府抓了不就得了?」
楊金水:「這個人替織造局當了十幾年的差,知道的事太多,到官府去,抖了出來丟宮裡的臉。」
「我明白了。」錦衣衛那頭捧起酒罈大喝了一口,「還有誰?」
楊金水:「別的人要等審了這個人才能抓。」
又一道菜上來了,一個大托盤,裡面托著四隻大碗,每個碗里是繡球般大小一個紅燒獅子頭。送菜的竟是楊金水身邊那個貼身隨從太監,這時一邊笑著將菜放到四人面前,一邊湊到楊金水耳邊:「乾爹,鄭泌昌來了。」
楊金水眉一皺:「他知道我回了?」
隨從太監:「好像知道。說是有天大的事,一定讓乾爹見他一面。」
四個錦衣衛都放下了筷子望著楊金水。楊金水沉吟了片刻,站了起來:「遲早要見,看他說什麼。幾個兄弟慢慢吃喝,我一會兒就回。」
四個錦衣衛站起來,拱手相送。
楊金水滿臉堆笑地走進客廳,見鄭泌昌就說道:「好耳報!我前腳剛到,你後腳就來了。」
鄭泌昌站了起來,一身便服,頭上卻扎了好寬一條帶子,臉色灰暗。
「怎麼?病了?」楊金水望著他頭上那條帶子。
鄭泌昌:「頭疼,一半是受了風,一半是被他們逼的。」
楊金水:「誰敢逼堂堂浙江的巡撫大人?坐,先坐。」說著自己先坐了下來。
鄭泌昌也跟著坐了下來,不再繞彎,照直說道:「楊公公,沈一石做的事您老知不知道?」
楊金水望著他,知他說的是織造局買田的事,心想此人一定聽到了風聲,搶著撇清來了,便反問道:「什麼事?我剛回,正要找你們來問問這一向情形如何呢。」
鄭泌昌:「改稻為桑搞不成了,沈一石把買田的糧都借給淳安、建德賑濟災民了……」
「什麼!」楊金水倏地站了起來。
鄭泌昌:「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先是跑到淳安借了幾十船的糧給那個新來的淳安知縣海瑞。接著又跑到建德,把幾十船糧借給了新來的建德知縣王用汲。再要買田已經沒有糧了。」
楊金水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久緩不過神來。
鄭泌昌:「楊公公,都六月中了,桑苗插不下去,織造局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可是定了貨的,到時候拿什麼賣給西洋?沒有這筆錢,國庫里的虧空拿什麼補?到時候不只是內閣,宮裡也得問我的罪。我真是被這個沈一石害慘了!」
「沈一石把糧食借給淳安、建德,這個消息可靠嗎?」楊金水望向了他。
「千真萬確!」鄭泌昌連忙答道,「護糧船都是省里派去的官軍,就是他們回來稟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