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你們先出去吧。」羅龍文這時不得不說話了,望了一眼跪在那裡發抖的管事。那管事哆嗦著站了起來,退了出去,門口那管事也跟著他走了開去。


  羅龍文:「閣老、小閣老都不要急。眼下最要緊的是弄清楚,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到底是誰幹的。」


  鄢懋卿也接言了:「這一點十分要緊。按理說鄭泌昌、何茂才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這個份上。那就剩下了兩種可能,一是胡宗憲在背後使壞,用意也是為了阻撓改稻為桑。二就是織造局的人自己乾的。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干呢……」


  嚴世蕃性情暴烈,但勇於任事、頭腦機敏卻遠勝於他人,這時跪在那裡聽二人漫無邊際的猜測又忍不住厭怒了:「你們的腦子是不是被太多的錢給塞實了!」


  二人一怔,望向嚴世蕃。


  嚴世蕃:「胡宗憲阻擾改稻為桑都為了他自己那點臭名聲,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壞事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做的。這時候使這個壞對他有什麼好?居然還猜到是織造局自己乾的,織造局要敢這樣往皇上臉上潑髒水,何不拿把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這麼明白的事在這個關口你們還看不清楚,這件事就是裕王手下那撥人逼出來的!老爹不明白,還找徐階去談心,還相信徐階會叫趙貞吉給浙江撥糧,還指望著將首輔的位子傳給徐階,指望徐階給你老遮風擋雨……」說到這裡他喉頭一下哽住了。


  羅龍文、鄢懋卿一下子明白了,也更震驚了,望著小閣老,又慢慢望向閣老。


  嚴嵩也被兒子的話觸動了衷腸,一直望著上方的眼慢慢轉望向跪在面前的嚴世蕃。


  嚴世蕃抹了把淚:「你老罵的是,兒子們是在專給你老招風惹雨。可兒子們招來的風雨淋不著徐階,淋不著裕王那些人,還是淋在兒子自己的身上。」說到這裡他伏了下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嚴嵩濕著身子撐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望向鄢懋卿:「給南京那邊去信,問清楚胡宗憲去沒去找趙貞吉,趙貞吉借沒借糧給胡宗憲。」


  鄢懋卿跪在那裡微微抬起了頭,先望了一眼身邊的嚴世蕃,然後才沒有中氣地答了一聲:「是。」


  嚴嵩又好一聲長嘆:「嚴世蕃覺得委屈,你們也覺得委屈。就只那麼多錢不斷買房子置地養女人不覺得委屈。鄭泌昌、何茂才在浙江到底幹了些什麼,你們都知道嗎?他們是在給我們挖墳。給我換一身乾衣服吧,我死了,嚴世蕃連自己都保不了,更保不了你們。」


  「是!」鄢懋卿這一聲答得很響亮,接著立刻站起走到門邊,「立刻準備熱水,伺候閣老、小閣老洗澡更衣!」


  嚴世蕃動作快,洗澡更衣后又到了嚴嵩的書房,和羅龍文、鄢懋卿在這裡候著。過了好一陣子,嚴嵩也由下人伺候洗了澡換了衣,被兩個婢女攙著從裡面出來了,扶著在躺椅上坐下。


  嚴世蕃一揮手,兩個婢女退了出去,他也不再跟父親負氣,把椅子拉近了嚴嵩,臉上又露出了決一死戰的神態。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把椅子拉近了父子倆,神情嚴峻地坐在那裡。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嚴嵩這時眼中閃著平時一直深藏不露的光,「可先要自己人爭氣。嚴世蕃,把你先前說胡宗憲和織造局那番話再說透徹些。」


  「死不怕!」嚴世蕃一開口還是拚命的樣子,「就怕死在哪兒都不知道。文龍和懋卿糊塗,說織造局買田的事要麼是胡宗憲使的壞,要麼是織造局的人使的壞。我看這兩種都不可能。胡宗憲這個人自恃才高,不聽話都是有的,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他現在是官做大了,怕受我們連累,瞻前顧後地就是為了留退路,怎麼會自己去燒火。」


  嚴嵩慢慢望向自己這個兒子,滿是鼓勵他說下去的神色,就是這些地方,這個兒子的過人之處讓他也時有佩服。


  嚴世蕃在父親的目光中受到了鼓勵,說話更有了中氣:「織造局的人這樣干更沒道理。要知道,在我大明朝所有做官的人都有退路,大不了辭了官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太監們沒有退路,他們只有一個家,那就是宮裡。他們這樣做,那是連家也不要了。沒這個搞法。」


  羅龍文和鄢懋卿受他的啟發,都在那急劇思索起來。


  鄢懋卿突然失驚地說道:「是不是皇上授意他們這樣做?」


  羅龍文也驚了一跳。嚴嵩卻仍然平靜地躺在那裡,望著兒子。


  嚴世蕃手一揮:「不會。要是皇上授意,今天也不會把我父子叫去,氣成那樣。這個假是做不來的。」


  羅龍文、鄢懋卿都轉望向嚴嵩,嚴嵩終於點了點頭。


  嚴世蕃:「爹剛才責備我們也責備得是,是我們沒有管好下面的人。現在這個結都在鄭泌昌、何茂才兩個畜生身上!昨天接到他們的呈報,只說是淳安有刁民通倭,並沒說織造局買田的事。呈報的日子是六月初七,那時織造局買田的船已經開出了,他們不會不知道,而是知道了不報!」


  羅龍文立刻肯定:「這兩個人耍了心眼!」


  「他們為什麼玩這個心眼呢?」鄢懋卿腦子有些跟不上了,又不能夠不跟上話茬,便把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裡胡亂想著。


  嚴世蕃站了起來,又習慣地踱起步來:「沒什麼想不通的。這兩個畜生一定是卷到那些大戶買田的事里去了,自己想趁著改稻為桑撈一把。可我們又派了個高翰文去,他們便不樂意。弄得不好是他們攛掇著那些大戶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壓人。心想著只要把改稻為桑搞成了,什麼丑都遮過去了。鬧出事來他們也不要擔擔子。」


  羅龍文:「小閣老鞭辟入裡!」


  嚴嵩:「當時我就說了,這件事還是讓胡汝貞干踏實。你們鬧意氣,偏要讓這兩個人去干。」


  嚴世蕃:「我的老爹,關口是胡宗憲不幹!要照他說的分三年去做,國庫里的虧空拖得了三年嗎?」


  「過去的都不說了!」嚴嵩下決斷了,「立刻給胡宗憲遞廷寄,還是責成他去查辦。真要有人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有一個抓一個。還有,買災民的田不能夠都買光了,沒受災的縣份也要買。田價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會激起民變。」


  嚴世蕃:「要是那些大戶不肯出高價買田呢?」


  嚴嵩:「那就讓官府出面壓他們買。歷來造反都是種田的人,沒見著商人能翻了天去。生死一線,這件事只有胡宗憲能辦!」


  嚴世蕃、羅龍文和鄢懋卿對望了一眼,都沉默了。


  嚴嵩目光嚴厲地望著他們:「是不是你們在鄭泌昌、何茂才那裡也有入股?」


  「沒有!」二人同時分辯。


  羅龍文接著說道:「閣老放心,要賺錢我們也不賺這砍頭的錢。」


  嚴嵩:「那就照我說的立刻去辦!」


  嚴世蕃:「聽爹的,我們立刻去辦。」


  暴雨總不見小,風又大了起來。馮保擎著一把油紙雨傘,從二門頂著風剛走入寢宮內院,一口穿堂風將他那把傘刮翻了過去。他乾脆順手一松,那把傘便在風中飄飛了開去。雨大雨小都是淋,馮保乾脆在大雨里慢慢走著,走到了寢宮外的廊檐下,一身已然透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聲喚道:「主子,奴才回來了。」


  沒有回答,馮保便停在那裡,側耳聽著裡面的動靜,突然他聽到了裕王的聲音:「小戶人家,眼皮子就這麼淺?」


  馮保一怔,慢慢向廊檐側邊的小門退去,也不敢走遠了,便在廊檐小門站著,兩眼望著寢宮的門。


  寢宮內只有裕王和李妃。裕王還坐在那把椅子上,手裡握著一卷書,有心沒心地看著。李妃坐在他側面的椅子上,膝上攤著一件玄色的淞江棉布袍子,正在上面綉著《道德經》上的文字。


  「臣妾家是小戶人家,可這跟眼皮子淺沒關係。」李妃正在綉「曲者直」中間那個「曲」字,「皇上一賞就是十萬匹絹,穿不了,也不敢賣,家裡屋子小,還在為沒有地方擱著犯愁呢。真要能退還給江南織造局,明日就可退了。」


  裕王眼睛盯著書:「那就退了。」


  李妃:「尊者賜,不敢辭。王爺幾時見有人把皇上恩賞的東西退回去過?王爺想想,臣妾的娘家真要上個疏把皇上恩賞的東西退了,萬歲爺會怎麼想?外面會怎麼想?皇上作惡人,我們來賣好?」


  裕王:「哪兒就扯到作惡人賣好上去了?浙江改稻為桑鬧成這樣子,今年五十萬匹絹要賣給西洋,再鬧下去不準還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李妃:「死多少人這絹也不能退。」


  裕王把手裡的書往茶几上一擱:「那天你不是說要給世子留個得民心的天下嗎?怎麼扯到你娘家,民心就不要了?」 李妃卻站了起來,輕輕提起那件袍子,欣賞著上面自己繡的字:「王爺,這是兩回事。也就二十幾天便是皇上的萬壽了,臣妾趕著把這件袍子綉完,給他老人家敬壽。到時皇上肯定還要恩賞東西,我們不要也就是了。」


  裕王把眼斜望向她,不再接言,走到門邊,打開了門,望著外面的大雨:「馮保回來沒有!」那麼大的雨,哪兒有人應聲,他便提高了聲調:「人呢?都死了!」


  兩個宮女連忙從裡屋走了出來:「奴婢這就去找。」


  這時,馮保鬼魅般一下子趨了過來,渾身濕淋淋地行了個禮:「主子,奴才回來一陣子了。」


  裕王盯著他:「回來還躲著?打量有多大的功勞,一身弄得濕淋淋的給誰看?」


  馮保先是一怔,立刻賠著笑,一邊擰著衣襟上的雨水:「回主子,奴才原本打著傘,一口風給刮跑了。」


  裕王不再問他,又折回椅子邊坐了下來。


  李妃在門口出現了:「快進來吧。」


  馮保見了李妃又屈下身子行了個禮:「王妃,世子睡了?」


  李妃也低聲地:「半上午沒見你,又鬧了好一陣子。剛睡著。」說到這裡,她望向兩個宮女。


  也許都成了習慣,但凡馮保是這個樣子回來,宮女只要看見眼色便會立刻迴避。這時兩個宮女低了頭,很快退了出去。


  馮保又在門口跳了跳,將身上的雨水盡量抖落了,這才走進門去。


  裕王望著馮保,李妃也望著馮保:「快說宮裡的事吧。」


  馮保低聲地:「稟王爺、王妃,奴才都打聽清楚了。一個早上,萬歲爺把嚴家父子好一頓臭罵,老嚴嵩都淌了眼淚。」


  李妃立刻望了裕王一眼,又望向馮保:「都怎麼罵的?」


  馮保:「回主子,呂公公現在還陪著皇上,詳情奴才還沒法問。只問了問當時在殿外當值的奴才,他們隔得遠也聽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為了浙江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災民田的事。皇上好像說了,乾脆把位子讓給嚴家父子坐算了。」


  這可是駭人聽聞的消息,裕王一震,李妃眼中也閃出光來。


  裕王正準備開口接著問下去,李妃又把話頭搶過去了:「還聽到什麼?」


  裕王的眉頭已然皺了起來,李妃渾然不覺,依然盯著馮保。


  馮保:「那就得等到傍晚奴才再進一趟宮,見到呂公公才知道。」


  「要麼現在把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叫來……」裕王沉吟道。


  「不能叫他們來。」李妃又打斷了裕王,「一是情形還不明了,再則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裝作不知道好。」


  這件事在裕王看來何等重大,可聽來的消息又如此沒有下文,心裡已然十分煩亂,思緒還沒理清楚,想問話總被李妃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斷了。現在自己剛在琢磨是不是把徐、高、張叫來商量,李妃竟然連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又駁了。裕王那張臉便十分難看起來,兀自強忍著,望向馮保:「你說呢?」


  馮保何等機敏,立刻跪了下去:「回主子,這可不是奴才能說的、當說的。」


  裕王冷笑了一下:「明白便好。回屋去,把這身濕皮換了吧。」


  馮保磕了個頭:「謝主子。」接著半站了起來,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望著馮保的身影消失,裕王一個人坐了下來,出神地想著,一邊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揭開碗蓋,一喝卻沒了,心裡便焦躁,將茶碗往茶几上一擱。


  屋子裡只剩下了李妃,連忙從案桌上用象牙編的一個鏤空茶籃里提出一把汝窯的茶壺,給裕王續上水。


  李妃:「王爺,不是臣妾說您,這個時候急不得。嚴嵩和嚴世蕃把持內閣都二十年了,兩京一十三省他們的人不在少數。皇上要動他們也沒有那麼容易。咱們只是觀望著,等到真有了旨意再把徐階他們叫來商量不遲。」


  裕王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來人!」


  李妃一怔。


  隔了一會兒,兩個宮女又連忙從門外跑進來了。


  裕王大聲地:「到前面告訴王詹事,叫他立刻把徐階、高拱、張居正叫來!」


  一個宮女應了一聲,連忙走了出去。


  李妃懵在那裡。


  裕王端起茶碗來喝,手兀自有些微微顫抖,喝了一口便將那茶碗往地上一摔:「連口熱水也沒有嗎!」


  剩下那宮女嚇得慌忙說道:「奴婢們該死。奴婢這就去拿。」也慌忙走了出去。


  李妃的臉色白了,怔怔地望著裕王。


  裕王走到門邊,望著屋外的大雨,近乎吼道:「給了鼻子就上臉!不要忘了,你們家可是挑腳上架蓋房子的出身!」


  一連串的無明火,李妃已經感覺到裕王是在生自己的氣了。可說出這樣絕情輕蔑人的話,還是第一回。李妃開始懵在那裡,接著淚水便禁不住在眼眶中打起轉來,可也許是寵久了,也許本身性格就要強,這時她緊緊地咬著下唇站在那裡,不肯哭出來。


  世子被吵醒了,在裡屋發出了哭聲,李妃轉身便向裡屋走去。


  「站著!」裕王喝了一聲,「我叫你走了嗎?」


  李妃又站住了:「王爺,世子醒了……」


  裕王又把目光望向了屋外:「不要打量著生了個世子就有天大的功勞。再這樣子不講規矩,我明天就將世子過繼到陳妃名下。你要是忘了,本王現在就提醒你,在裕王府里還有個正室,你只不過是個側室。」


  李妃的淚眼中閃出了驚惶,還有委屈。


  裕王卻不看她,一隻手指向門外:「看見馮保了嗎?連一個奴才都比你講規矩!」


  竟把自己和奴才連在一起了,李妃當時就像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了下來!可皇家的規矩這時也提醒了她,咬緊了嘴唇跪了下去,卻依然是那種不服的聲調:「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王爺不要氣壞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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