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欽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賑災使都已經被你們威脅得話也不敢說了,我一個知縣能威脅誰?高府台,昨天一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糧市,然後去各作坊了解絲綢行情。結果你被巡撫衙門叫走了。中丞大人剛才說,他跟你作了深談。可一個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隨從到巡撫衙門還有織造局四處打聽,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訴卑職,巡撫衙門把你叫到哪裡去了?中丞大人在哪裡跟你作了深談,作了什麼深談?為什麼同樣一個議案,沒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嚴詞拒絕,今日會同意簽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來人!」


  一個隊官帶著兩個親兵立刻進來了。


  何茂才:「給我把這個海、海瑞押出去!」


  「誰敢!」海瑞的這一聲吼,震得整個大堂回聲四起。


  那個隊官和兩個親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視鄭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現任官,無有通敵失城貪賄情狀,巡撫只有參奏之權,沒有羈押之權!鄭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個堂上的人都萬萬沒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場居然會有這樣的亡命之徒!一個個都驚得面面相覷。


  鄭泌昌儘管已經氣得有些發顫,卻知道照何茂才這種做法將海瑞羈押就會變成不了之局,因此儘力調勻氣息:「好,好……我現在不羈押你。退下去。」


  那隊官帶著兩個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訴你!」鄭泌昌那份裝出來的儒雅這時已經沒有了,兩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羈押你不是本院沒有羈押之權,憑你咆哮巡撫衙門擾亂國策我現在就可以把你檻送京師。可本院現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賑,施行國策。賑災糧只有三天了,三天後淳安要是還沒有推行國策,以致餓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變,本中丞便請王命旗牌殺你!告訴你,前任杭州知府馬寧遠,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轉望向了他:「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是死有餘辜!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事情。同樣是修河堤,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兩條河堤去年花了三百萬今年固若金湯。浙江新安江一條河堤花了二百五十萬,今年卻九個縣處處決口。中丞,那時你管著藩台衙門,錢都是從你手裡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麼決的?卑職今天無法請教中丞,到時候總有人會來請教中丞。被逼分洪,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個浙江從巡撫衙門到藩臬司道,不思撫恤,現在還要把災情全壓在兩縣的百姓頭上。真餓死了百姓,激起了民變,朝廷追究起來,總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殺我海瑞,可最終也饒不了元兇巨惡!」


  鄭泌昌的臉白了。


  何茂才的臉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員一個個大驚失色。


  鄭泌昌的手顫抖著,抓起驚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無端捏造,誣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麼定罪的嗎!」


  海瑞:「我一個福建南平的教諭,來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縣決堤是我捏造的嗎?去年修堤藩庫花了二百五十萬也是我捏造的嗎?」說到這裡他又轉向高翰文:「高府台,這個議案只有六條二百餘字,可這二百餘字後面的事情,將來倘若寫成案卷,只怕要堆積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麼事情,畢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終可昭雪,是過錯回頭有岸。但這件事上系朝廷的國策,下關幾十萬百姓的生計,其間波譎雲詭,深不見底。你才來三天,倘若這樣簽了字,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復!」


  整個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閃閃發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動,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大堂上坐著的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其他官員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肅殺!


  一名隊官進來了,對著堂上跪下了一條腿:「回大人,淳安縣有稟文!」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來,接過稟文,急急看完,兇險的目光掃向了依然站著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頂撞!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聯造反了!海知縣,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個齊大柱,帶領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現在被官兵當場擒獲了!」


  王用汲當場臉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裡還是一動沒動,目光仍然緊迎著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開了他的目光,轉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已經臉白如紙。


  何茂才望著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歸你管,你說怎麼辦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後一股勇氣,也站了起來:「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當立刻查處。但海知縣是前天才來的浙江,這事應該與他無關……」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還說與他無關!」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這時心裡什麼都明白,但又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無能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閉上了眼。偏在這時,覺著小腹部一陣痙攣絞痛,便咬緊了牙,守住喉頭那口氣,心裡不斷地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倒下,千萬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間,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著的柴向後倒下了!

  這倒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鄭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員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驚了。


  ——高翰文坐的那個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張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來人!」鄭泌昌也有些失驚了,立刻叫道。


  一陣雜沓的腳步,跑進來的是那些兵。


  鄭泌昌:「誰叫你們上來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鄭泌昌對身旁的書吏:「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後堂去,趕快請郎中。」


  那書吏連忙對堂外嚷道:「來兩個人!」


  那個托茶的書辦和另一個書辦連忙奔了進來。


  那書吏招呼兩個書辦一起,繞到高翰文的案后。


  高翰文這時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書吏:「慢點,平著抬。」


  書吏的手從頭部抄著高翰文的肩,兩個書辦一邊一個,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個人把他慢慢抬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那三個人抬著高翰文慢慢從屏風後進去了。


  鄭泌昌這時露出了斬伐決斷:「什麼議案不議案都不說了!海知縣,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與你無關以後再說。本院現在命你帶領臬司衙門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將倭賊就地正法,平息叛亂。然後按省里的議案以改兼賑!」


  王用汲憂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還是定定地站在那裡。


  何茂才對那隊官:「帶上兵,護著海知縣立刻去淳安!」


  「是!」那隊官對著海瑞,「海知縣,請。」


  海瑞沒有被他「請」動,仍然望著鄭泌昌:「請問中丞,他們跟我去淳安,是我聽他們的,還是他們聽我的?」


  鄭泌昌一怔,接著說道:「按省里的議案辦,他們就聽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實情辦,他們聽不聽我的?」


  鄭泌昌:「什麼實情?」 海瑞:「省里現在說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樣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這些都必須按實情查處。真有通倭情事,卑職會按《大明律例》嚴懲不貸。倘若並無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職濫殺無辜?」


  鄭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要慫恿刁民抵制國策!」


  海瑞:「中丞,卑職問的是要不要濫殺無辜!」


  鄭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誰叫你濫殺無辜了?」


  海瑞雙手一揖:「有中丞這句話,卑職就好秉公辦事了。」說著,轉對那隊官,「你都聽到了。整隊,跟我去淳安!」說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隊官反倒愣在那裡,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著我幹什麼?該怎麼干還怎麼干。去!」


  「是!」那隊官大聲應著,這才慌忙轉身跟著走了出去。


  王用汲憂急地越過那隊官的身影望向已經走到中門的海瑞。


  鄭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縣,建德的事該怎麼辦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賑!」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轉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轅門前,海瑞已經上了馬。


  那隊官,和幾十個兵都上了馬。


  「起隊!」那隊官一聲喝令,所有的馬簇擁著海瑞的馬向轅門外,向右邊街面的大路馳去。


  王用汲深憂的目光里,海瑞騎在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眾多兵騎中忽隱忽現。


  馬隊馳去的方向,夕陽紅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隨從點燃了桌上的蠟燭。


  王用汲一邊坐了下去,揭開墨盒,一邊說道:「你立刻去準備,連夜給我把信送到蘇州,送給譚綸譚大人。」


  那隨從:「那誰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還要誰伺候?快去。」


  那隨從連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攤開了紙,拿起筆疾書起來。


  有人敲響了房門。王用汲警覺地問道:「誰?」


  他的隨從在門外答道:「老爺,巡撫衙門來人了。」


  王用汲將正在寫著的信夾到案上的一本書里:「什麼事?」


  隨從門外的聲音:「說是老爺去任上的文書忘記拿了,他們特地送來了。」


  王用汲將那本書拿到床邊,揭開床席,放了進去。這才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了。


  是那個送茶的書辦,笑著走了進來。


  王用汲沒有讓他坐,只是問道:「文書呢?」


  那書辦將文書遞給了他。


  王用汲接過文書:「有勞了,請吧。」


  那書辦卻仍然站在那裡沒動。


  王用汲眉頭皺了一下,走到床前,從枕邊的包袱里拿出一顆碎銀,又轉身向那書辦走去。


  那書辦卻在這片刻間將門關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飾那份厭惡,將碎銀一遞:「沒有別的差使,貴差請回吧。」


  那書辦卻搖了搖頭,不接那銀。


  王用汲:「你到底還要幹什麼?」


  那書辦湊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識地一退。


  那書辦苦笑了一下,輕聲地:「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大人一定要記住了。」


  王用汲望著他。


  那書辦又湊近了,低聲地:「淳安那個倭寇是臬司衙門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兩眼緊緊地盯著那書辦。


  那書辦:「還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還有沈老闆的美人計。」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那書辦深望著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撫衙門當差已經四年了。」


  王用汲還是有些不解,仍然緊望著那書辦。


  那書辦輕跺了一下腳:「前任巡撫是誰?」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接言。


  那書辦只好直說了:「前任巡撫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書辦:「胡部堂和譚大人現在都在蘇州。這兩條消息大人得趕快派人報到蘇州去。」說完便反身開了門,又回頭說了一句:「小人走了。」這才閃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門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關上了門,走回床邊從席下拿出那兩張信紙,又走到桌前,將信紙伸向蠟燭上的火苗。


  兩張信紙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將紙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來,重新拿出信箋擺好,拿起筆,從頭寫了起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