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海瑞:「明天便要再議那個議案了。我們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開了,也不坐下,還是站在那裡:「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請二位多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爭條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詫異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審視著高翰文,兩眼閃出了驚疑的光。
改稻為桑的會議又恢復進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間,氣氛已大不相同。
鄭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滿臉的肅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睜半閉,目光炯炯,籠罩著整個大堂,向坐在兩側案前的官員一一掃視過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擰著勁的神態,身子十分放鬆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隻手擱在案上,幾根手指還在輪番輕輕叩著案面。
什麼叫官場?一旦為官,出則排場,入則「氣場」,此謂之官場。浙江那些與會官員雖不知道隔的這一天內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一個個都已經感受到大堂上的氣場變了!今天的議案能通過?
一雙雙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還是那個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裡。但稍一細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風塵,在今日卻是憔悴。兩眼虛望著前上方,也沒有了上任時的神采,淡淡的顯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還是分別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著對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卻沉沉地望著斜對面案首的高翰文。
「議事吧。」鄭泌昌開口了,目光卻不再看眾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員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鄭泌昌:「事非經歷不知難。高府台昨天去了織造局,兩個知縣昨天去了糧市,應該都知道『以改兼賑』該怎麼改怎麼賑了。」說到這裡,他對身邊的書吏:「把議案發下去吧。」
「是。」那個書吏立刻從案上拿起了那一疊議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形,兩邊走著,將議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於沒有案桌,那書吏便將議案遞了過去。
那書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將議案遞了過去。
大堂上一片寂靜,只有次第翻頁的聲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兩頁六條二百餘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靜了,一雙雙會意的目光互相望著,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鄭泌昌。
鄭泌昌的目光依然望著堂外。
王用汲手裡拿著那份議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卻不知何時已將那份議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閉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著對面的高翰文,他發現高翰文案前那份議案還是那樣擺著,他並沒有揭開首頁去看二頁。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還沒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這句問話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閉著眼睛坐在那裡。
「一字未改,還要看嗎?」高翰文倏地抬起了頭,目光里終於又閃出了那種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見他依然倔抗,立刻擺出一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氣勢,身子又往後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應該知道,做文章講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說到這裡他有意將「盡得風流」四字加重了語氣。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兩眼卻仍然不屈地望著他。
何茂才:「我現在把這八個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兩難自解』。」
高翰文一震,兩手扶著案沿想站起來,腦子一陣昏眩,終於沒有能站起。
鄭泌昌卻站了起來,目光徐徐掃向底下的官員:「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還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賑的事宜作了深談。官倉里賑災的糧也就夠發放三天了,災情如火,桑苗也必須在六月趕種下去。我們倘若再議而不決,便上負朝廷,下誤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實情,同意了我們這個議案。現在沒有了異議,大家都在議案上簽字吧。」
筆墨是早就準備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員們紛紛拿起筆,在面前的議案上簽字。
高翰文卻依然坐在那裡,並沒有去拿案上的筆。
「高府台。」鄭泌昌沉沉地望著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後一點勇氣:「一字未改,我不能簽字。」
何茂才又準備站起了,鄭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掃去,接著依然平靜地對著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說完這句,向堂下喊了一聲:「上茶!」
也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還是前天上茶那個書辦,托著一個裝了八個茶碗的茶盤,一溜風走了進來,但走進大堂門便停下了。竟倒著順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兩碗茶,然後也呈著「之」字形,從下到上在每個官員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盤上只剩下一個茶碗了,那書辦走到了高翰文案前,還是帶著笑,將茶盤往他面前一舉。
高翰文沒有去拿那碗茶,鬱郁地:「放下吧。」
那書辦還是舉著茶盤,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惡地望向了他。
那書辦眼中卻滿是真切,眼珠動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擺著一張寫了字的八行紙!
高翰文的臉刷地白了,人卻怔怔地坐在那裡,還是沒有去端那茶碗。
那書辦不再強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將茶盤又向他面前移了移。
——茶盤上八行紙上的字赫然現了出來:「我與芸娘之事,和旁人無關。高翰文!」
那書辦再不停留,高托著茶盤一溜風走了出去。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只有海瑞依然閉著眼端坐著。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筆架上那支筆慢慢移去。儘管費力控制著,那隻手依然有些微微顫抖地拿起了筆。
鄭泌昌、何茂才同時放鬆了下來,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來。
高翰文已拿起筆的手又停在那裡。
鄭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睜開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著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職有幾句話要請大人示下。」
「請說。」就像臨淵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筆擱回了筆架上。
王用汲:「剛才中丞大人說,昨天與大人深談了,賑災糧只能發三天,桑苗也必須在六月種下去,這些都是實情。可這些實情在前日議事時就都議過。何以同樣的實情,這個議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職殊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幾下:「既然是實情,在前日就應該通過,這有什麼不解的!」
「請大人容卑職說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轉臉深深地望著高翰文,「卑職這次是從崑山調來的。去崑山前,卑職就是在建德任知縣,建德的情形卑職知道。建德一縣,在籍百姓有二十七萬人,入冊田畝是四十四萬畝。其中有十五萬畝是絲綢大戶的桑田,二十九萬畝是耕農的稻田。每畝一季在豐年可產谷二石五斗,歉年產谷不到兩石。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脫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每人不足七兩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強充饑,壯丁則已遠遠不夠。得虧靠山有水,種些茶葉桑麻,產些桐漆,河裡能撈些魚蝦,賣了才能繳納賦稅,倘有剩餘便換些油鹽購些粗糧勉強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門都有數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著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約是十四萬畝。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賣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種。倘若還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則每人每年的稻穀只有一百五十斤,脫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兩五錢。倘若改成桑田,田主還不會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蠶絲,換成糧食,每天還不定有三兩五錢。大人,三兩五錢米,你一天夠嗎?」
高翰文滿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當然不夠。」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大人,你手上這支筆系著幾十萬災民的性命。己溺己飢,請大人慎之!」
這些話才是真正的「實情」。堂上那些官員平時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為之。這時聽王用汲細細說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啞然了。
大堂上又出現了一片沉寂。
鄭泌昌知道自己必須最後表態了,站了起來:「王知縣剛才說了建德的實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著一省的錢糧,不要說建德,整個浙江每個縣的實情我都知道。一縣有一縣的實情,一省有一省的實情,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現在的實情是國庫虧空!蒙古俺答在北邊不斷進犯,倭寇就在我們浙江還有福建沿海騷亂,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綏靖,要募兵,還要造船。這就是朝廷最大的實情。一個小小的知縣,拿一個縣的小賬來算國家的大賬,居然還要挾上司不在推行國策的議案上簽字!」接著他提高了聲調,語轉嚴厲:「朝廷有規制,省里議事沒有知縣與會的資格。來人,叫兩個知縣下去(音:ke)!」
送茶的那個書辦立刻從大堂外走進來了。
王用汲是站著的,那書辦順手抄起了他那條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縣老爺,這裡沒您的座了,請起來吧。」
海瑞慢慢站起了,那書辦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條凳,一手一條,一溜風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裡。
王用汲和高翰文是斜對面,這時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著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轉向鄭泌昌:「中丞大人……」
「這裡到底誰說了算!」何茂才厲聲打斷了高翰文,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們下去,聽見沒有?」
海瑞開口了:「但不知叫我們下到哪裡去?」
何茂才:「該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
海瑞:「那我們就該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後去午門!」
「什麼意思?」何茂才瞪著他。
海瑞:「去問問朝廷,叫我們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何茂才:「你是威脅部院,還是威脅整個浙江的上司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