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沈一石:「昨夜巡撫衙門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絲綢的情形,那時我並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說這些。一番琴曲之談,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蘇南那個高公子,我才動了這個心思。記得當年蘇東坡因烏台詩案下獄,仁宗要殺他,宣仁皇太后說了一句話,滅高人不祥!就這一點念頭,救了蘇東坡的命,才為我們這些後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維你,我不想像你這樣的大才陷到這樣的官場漩渦里去,損了我們江南的斯文元氣!」


  高翰文見他說得如此意調高遠,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動起來:「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鄭大人、何大人,織造局這邊有楊公公,這些話原不是該我說的。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大人如果認我這個朋友,我就進幾句衷言。」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趕緊讓淳安和建德的災民把田賣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這個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請楊公公跟宮裡說一聲,調大人回京,或是調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肅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同意巡撫衙門的議案,讓災民十石一畝、八石一畝把田賣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這個議案,改稻為桑今年就萬難施行。到時候,朝廷第一個追問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樣,朝廷也不要我來了。」高翰文的態度立刻由激動變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其意就是為了上解國難,下疏民困。多謝先生擔著干係把內情告訴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內情便一任數十萬災民明年失了生計,則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說一句話,請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說輕一點,大人這是不解實情。說重一點,大人這是書生之見。」


  高翰文的臉色果然有些難看了:「何謂書生之見?」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賣了田明年便沒了生計,為什麼不想想,絲綢大戶買了那麼多田,一年要產那麼多絲,靠誰去種?靠誰去織?」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就像現在許多無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戶的田種,哪裡就餓死人了?同樣,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種,還要人采,更要人去養蠶繅絲,最後還得要許多人去織成絲綢。大人想想,今年的災民把自耕的稻田賣了,明年無非是受雇於大戶田主,去種桑養蠶。人不死,糧不斷。我大明朝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子民百姓因沒了自己的田就一個個都餓死。」


  高翰文沉思了,稍頃又抬起了頭:「照沈先生這樣說,明年那些買了田的絲綢大戶都會雇傭今年賣田的災民?」


  沈一石:「大戶自己也不會種田,不僱人那麼多桑田誰去種?」


  高翰文:「也會像租種稻田那樣跟僱農四六分成?」


  這一問把沈一石問住了。


  高翰文接著說道:「無田的人多了,都爭著租田耕種,田主倘若提高租賦,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種是不種?」


  沈一石嘆了一聲:「大人問得如此仔細,在下也就無話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動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這般心思,這些話我們都不用說了。」


  高翰文:「不管怎樣,有幸結識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牽纏,我倒真願意與先生推談琴理。至於剛才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宮裡的事,我會好好去想,不會告訴任何人。」說到這裡便站了起來。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樣說我們明天開始也就不能再來往了。現在是酉時,大人能不能為在下耽誤半個時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麼,略想了想,還是問道:「沈先生要我做什麼?」


  沈一石:「請大人為舍侄女指點一下《廣陵散》中那個錯處。」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裡其實已經答應了,卻仍有些猶豫。


  沈一石:「就半個時辰,悟與不悟,是她的緣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緻,沈先生真會難為人哪。」


  這便是答應了,沈一石趕緊深深一揖:「多謝大人。」


  沈一石領著高翰文再次走進琴房,芸娘這時已經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間,腳下擺著一個綉錦蒲團。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師吧。」


  芸娘在蒲團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亂了:「不敢,快請起來……」


  芸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輕輕站了起來,低頭候在那裡。


  沈一石這時竟也靜默在那裡,稍頃才說道:「只有半個時辰,請大人先彈一遍,然後給你指點錯處,你要用心領會。經高大人指點以後,我的那點琴藝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斷義絕!在高翰文聽來是「琴藝」,在芸娘聽來當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負,這時竟搬來個讓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見傾心的才子讓自己眼睜睜將人家毀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夠理會?


  「知道了。」芸娘那一聲輕聲應答,喉頭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頂著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趕緊吧。我就在門外洗耳聆聽。」說著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琴聲從琴房那邊遙遙傳來。


  沈一石坐在賬房裡,兩眼睜得好大,眼神卻顯然不在眼眶裡,像是隨著傳來的琴聲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極神遊!


  琴聲彈到了極細處,像是從昊天深處傳來的一絲天籟!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側耳凝聽。突然,他眉頭一皺。


  門外傳來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


  看院的管事正輕步帶著四個織造局的太監來了!

  見賬房門關著,琴房那邊又傳來琴聲,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麼,將一根指頭豎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監不要出聲。


  太監們可不耐煩,其中一個說話了:「又叫我們來,又叫我們在門外站著,怎麼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儘力壓低著聲音,「就忍一會兒……」


  他剛說到這裡,門輕輕地開了,沈一石出現在門口。


  四個太監見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禮敬,同時稱道:「沈老爺……」


  沈一石對他們也還客氣,做了個輕聲的手勢,然後一讓,把四個太監讓進門去。


  四個太監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時一齊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張銀票,每人一張發了過去:「喝杯茶吧。」


  四個太監倒不太愛作假,同時拿起銀票去看上面的數字。


  ——每張銀票上都寫著「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


  四個太監都笑了,將銀票掖進懷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監望著沈一石:「現在就……」說到這裡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沈一石淺淺一笑:「不急。」說著自己也坐了下去,閉上眼又聽了起來。


  那四個太監還是曉事,便都安靜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琴聲漸轉高亢,傳了過來。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動,就像幻化成幾隻手在弦上倏忽迭現,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掄動的右手五指卻已經像雨點般有影無形!

  高翰文坐在那裡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綢衫隨著身段的韻律在飄拂,就像繞著玉山的雲!


  芸娘就坐跪在琴幾前方的左側,兩眼痴痴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好像也忘記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陣疾掄之後,雙手都浮懸在琴弦約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裡。


  芸娘的目光這時慢慢移望向他那兩隻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著輕輕地一勾,發出了一聲像是在呼喚,又像是在告別的聲音。接著,一段帶著神往又帶著凄苦的樂曲響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臨刑前嚮往魂歸邙山的那段樂曲!

  路漫漫其修遠!高翰文的兩眼慢慢潮濕了,接著閃出了淚星!


  芸娘的淚珠卻已經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四個太監有些詫愕了,都怪怪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裡,兩隻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兩隻手卻虛空抬著,左手作按弦狀,右手作彈撥狀!


  四個太監面面相覷。


  突然,琴聲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緩過神來,倏地站起。


  四個太監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為頭的那個胖太監:「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裡,稍頃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個太監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從樂曲中出來,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動!


  芸娘跪坐在那裡,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淚流滿面。


  所謂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時望著她也不再迴避目光:「你來彈吧。」


  芸娘卻還是跪坐在那裡,深望著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時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裡冒出了一絲不快,但再看芸娘時,見她眼中滿是真切,不像有別的意思,便報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誤這片刻。我答應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來彈吧。」說著,移坐到一邊,空出了琴幾前那個位子。


  芸娘開始還是跪坐在那裡沒動,也就一瞬間,她的目光閃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驟然間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著高翰文問道:「大人,人活百年終是一死,那時候你願不願意魂歸邙山?」


  高翰文被她問得一愣,見她決然肅穆的神態,神情也肅穆起來,鄭重答道:「吾從嵇康!」


  芸娘:「那我也從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幾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動琴弦,也發出了高翰文剛才彈出的那樣一聲!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彈出的嵇康臨刑前那種神韻;其間卻另帶有一種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的鳴響。似更傳出了嵇康當時寧死也不與魏國權貴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驚了。


  ——沈一石似也從琴聲中聽出了什麼,臉色一下子青了,從嘴裡迸出兩個字:「抓吧。」


  早就在候著這一刻了,四個太監倏地彈起,像出巢的蜂,向門口涌去。


  「慢著!」沈一石又喝住了他們。


  四個太監愣生生地剎住了腳步。


  沈一石:「叫他寫下憑據就是,不要傷了他。」


  為首的胖太監:「曉得。抓去(音:ke)!」


  四個太監奔到琴房門口,撞開了琴房的門,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著衝進來的四名太監。


  胖太監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監馬上接過來:「不僅多情,而且膽大。竟然勾引楊公公的『對食』。」


  高太監:「這可怎麼辦?楊公公面前我們可交不了差。」


  矮太監:「有一個辦法,煩勞高大人寫下個字據,證明這事與我等無關。高大人大仁大德,不會讓我們為難的。」


  「什麼楊公公?什麼『對食』?」高翰文這時似乎已經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布設的局裡,卻仍然難以相信,便不看那四個太監,望向芸娘。


  芸娘這時依然坐在琴幾前,非常平靜,望著高翰文:「楊公公就是織造局的監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宮裡把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對食』。」


  高翰文的臉立時白了,氣得聲音也有些顫抖了:「那個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織造局最大的絲綢商。就是他花了錢從蘇州買了我,送給了楊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個重物砰地狠擊了一下,兩眼緊緊地盯著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著他,那目光毫不掩飾心中還有許多無法言表的訴說。


  高翰文:「告訴你背後那些主子,我高某不會寫下任何東西!」說著,一轉身又站住了:「還有,以後不要再彈《廣陵散》,嵇公在天有靈會雷殛了你們!」


  芸娘顫抖了一下,眼中又閃出了淚花。


  高翰文這才大步向門口走去。


  「哎!」四個太監站成一排擋住了他。


  胖太監:「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你們是問我?」高翰文鄙夷地望著那幾個太監。


  胖太監:「是呀。」


  高翰文:「那我給你們出個主意。」


  四個太監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說!」


  「說呀!」


  高翰文:「拿出刀來,在這裡把我殺了。」


  四個太監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間,立刻又都無聊起來:

  「他還訛我們?」


  「我們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殺人還不是經常的事。」


  「好了。」胖太監阻住了他們,對著高翰文,「殺不殺你不是我們的事。殺我們可是楊公公的事!我們四個是楊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現在她跑出來偷漢子,楊公公回來我們四個也是個死!高大人,你的命貴,我們的命賤,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們殺了。」


  說到這裡,那個胖太監倏地把衣服扯開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個太監也都把衣服扯開了,敞著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氣得滿臉煞白,可被他們堵著又走不了,一時僵在那裡……


  天漸漸黑了,海瑞與王用汲還靜靜地坐在知府衙門內,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堂口,望著天色。


  一個隨從進來了,擦然了火絨,點亮了案邊的蠟燭。


  王用汲又折了回來,問那隨從:「勞煩再去問問,高大人下午去了哪裡?」


  那隨從:「上午是去了織造局作坊,中午過後從織造局作坊出來,便將隨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說是織造局有車馬送我們家大人回來。因此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館驛。我們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稟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隨從:「我們就在這裡等。」


  那隨從:「那小人給二位大人弄點吃的?」


  王用汲:「有勞。」


  那隨從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剛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議那個議案了。你說他們對高大人會不會……」


  海瑞:「再等等。過了戌時不回,我們便去巡撫衙門。」


  正在這時,一個隨從打著燈籠引著高翰文進來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時站了起來。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聲音有些嘶啞。


  那個隨從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卻仍然站在那裡。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覺到了自己有些失態,強笑了一下:「二位這麼晚了還在這裡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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