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在臬司衙門聽到那隊官的稟報,望著眼前這兩個不知死活的知縣,何茂才恨不得將二人立刻抓了。可按規制,現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撫可以處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將海瑞和王用汲帶到了巡撫衙門。命他們在門房待著,自己氣沖沖地到後堂去見鄭泌昌。
「高翰文那裡還沒有擺平,兩個知縣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民聯手,跟省里抗命!」何茂才越說越氣,「任他們這樣攪下去,田還買不買?過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種了。」
鄭泌昌這時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臉色十分凝重:「你說怎麼免他們的職?」
何茂才:「你是巡撫,給朝廷上奏疏,叫他們停職待參。我立刻回去掛牌,先讓兩個縣的縣丞署理知縣。」
「免吧。」鄭泌昌從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向那張書案邊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夠,連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還免不了吧……」說完這句,何茂才感覺鄭泌昌這話有些不對,便停了下來,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邊傳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邊沒有消息,京里倒有信來了。唉!」鄭泌昌突然長嘆了一聲,「現在,田還能不能買,改稻為桑還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聽他說出了這樣的話,而且語氣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來了,連忙問道:「信在哪裡?怎麼說?」
鄭泌昌順手拿起案上幾封打開的信:「有內閣的,也有宮裡的,都是剛接到。先看看羅龍文羅大人說的什麼吧。」說到這裡,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遞給何茂才。
才看了幾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抬眼望向鄭泌昌:「淳安和建德這兩個知縣,都是裕王給吏部推舉的?」
鄭泌昌沒有接這個話題,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楊公公的,你也看看吧。」說著又遞了過去。
何茂才這才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幾行,便抬頭望向鄭泌昌:「擱著這麼大事等他回來辦,他卻賴在京里不回,什麼意思?」
鄭泌昌坐了下來,兩眼失神地望著門外:「事情已經越來越明顯了。一個新任的知府是小閣老舉薦的,一到任就跟我們對著干。兩個新任的知縣是裕王推舉的,今天也敢頂著巡撫衙門的告示干。偏在這個時候楊公公也躲著不回來。這說明什麼?說明朝廷已經亂了……他們在上面拿著刀斗,卻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現在要是有辦法能把我這個巡撫免了,我讓給你做。」
何茂才也有些驚了,想了想,卻並不完全認同:「中丞,是你過慮了吧?朝廷落下那麼大虧空,這才想著在浙江改稻為桑。不改朝廷也過不了關,改成了我們便沒有錯。胡宗憲正是因為反對這個國策,才丟掉了這個巡撫。一個知府,兩個知縣不管是誰舉薦的,還強得過胡宗憲去?」
鄭泌昌:「到了現在你還認為胡宗憲吃了虧?」
何茂才詫望著他。
鄭泌昌:「胡宗憲高明呀!原來我們都認為他是官做大了,顢頇了,不識時務。現在看來,你和我連胡宗憲的背影都摸不著啊。」
何茂才:「你這話說得我有些糊塗。」
鄭泌昌:「我也糊塗。回頭一想才明白,胡宗憲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為桑是步死棋,這才用了苦肉計,不惜得罪閣老、小閣老,為的就是金蟬脫殼。現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當,把他的浙江巡撫免了。我接了這個巡撫,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個寶貝。現在就是想回頭,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這番話說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裡死想,想了一陣倏地又站了起來:「老鄭,你能不能把話再說明白些?」
鄭泌昌:「還要怎麼明白?朝廷落了虧空,擔子都在閣老和小閣老身上,補了虧空,閣老和小閣老就還能接著干幾年。補不了虧空,皇上就會一腳踹了他們!現在裕王,還有他背後那些人就是想著法子要浙江的改稻為桑搞不成,為的就是扳倒閣老和小閣老。那時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別人,是我,還有你。」
何茂才:「那閣老和小閣老就應該往死里搞,搞成它!怎麼會派個人來掣我們的肘?」
鄭泌昌:「我原來也是這樣想,只要搞成了,給國庫里添了銀子,一俊遮百丑,閣老、小閣老過了關,我們也過了關。但從昨天高翰文那個態度,我就起了疑。小閣老既要我們搞成這個事,什麼人不好派,派個這樣的人來?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為背後有裕王那些人的壓力,後來又被胡宗憲一攪和,打小閣老那裡就開始亂了陣腳了。又要我們干剜肉補瘡的事,還得派個郎中在邊上看著。又要補虧空,面子上還要光燙。說穿了,就是要我們多出血,買了田改了桑老百姓還不鬧事,然後賺了錢一分一厘都交上去。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何茂才:「那就讓他們樹牌坊,我們當婊子!大不了,我們不在裡面分錢就是。」
鄭泌昌:「要能當婊子,我也認了。現在只怕婊子也當不了了。我們不分錢,宮裡的,朝里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錢?還有,真照高翰文和兩個知縣這樣的搞法,三十石一畝,五十石一畝,沈一石也不會願意拿出那麼多錢來買田。每年增三十萬匹絲綢的事做不成先不說,今年和西洋的五十萬匹生意便泡了湯。都五月末了,再攪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為桑就拖黃了。那時候一追究,毀堤淹田的事也會暴了出來。為了把自己洗乾淨,小閣老他們,還有織造局都會把事情往我們身上推。等著吧,老何,囚車早給你我準備好了。你和我就等著檻送京師吧。」
何茂才的頭皮轟的一下也麻了,那張臉漲得通紅,眼睛也冒出光來:「那就都往死里走!他們在朝廷里拿著刀爭,我們也不是砧板上的魚肉。要攪,就把水都攪渾了。到時候想動我們,也得要他們連著骨頭帶著筋!」
鄭泌昌知道這個何茂才性子是急了點,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著他問道:「怎麼把水攪渾?」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閣老派來的嗎?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來的嗎?那就讓他們派來的人去改,按十石一畝、八石一畝逼著他們去改!」
鄭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話了:「高翰文的態度你昨天都看到了,雖說老沈那兒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還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邊的人,更不可能按我們這個意思去做。」
「這就得走一步險棋!」說到這裡,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籤押房的門口,對外面:「你們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現在都不讓進來。」
門外有人應聲走了。
何茂才把門關了,回過頭來。
鄭泌昌這時正定定地望著他:「什麼險棋,你說。」
「通倭!」何茂才嘴裡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通倭?」鄭泌昌的臉立刻白了,「老何,你瘋了?通倭可是滅門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們通倭,讓他們通倭!」
鄭泌昌:「他們怎麼會通倭?」
何茂才走了過來,在椅子上一坐,把頭湊近了鄭泌昌:「你還記不記得上次馬寧遠抓的那個人?」
鄭泌昌:「淳安那個桑民的頭?」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時候鬧事,馬寧遠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後來被胡宗憲放了。聽手下人說,今天在碼頭上海瑞放走的又是這個人。就是他帶著淳安的刁民四處買糧,煽動百姓不賣田。這幾天他們那伙人一定還會四處買糧,想個法子讓他們到倭寇手裡去買。連他們帶倭寇一起抓住,做成個死局,然後交給那個海瑞去辦。」
鄭泌昌心動了:「說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讓那個海瑞到淳安去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殺這些不肯賣田的人!」
鄭泌昌:「海瑞要是不殺這些人呢?」
何茂才:「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殺,就說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們就可以辦他!」
鄭泌昌:「這倒是連得上。」
何茂才:「讓海瑞殺了這些人,淳安、建德的災民就沒有人再敢買糧,沒有糧就只有賣田,海瑞和那個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會再聽他們的;餓死了人也都是他們的罪,那時也可以辦他!」 鄭泌昌:「怎麼讓那些人到倭寇手裡買糧?」
何茂才:「這件事我去辦。你趕緊催老沈。明天上午議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們那個議案,剩下兩個知縣和那些刁民就按這個法子辦。關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把那個高翰文套住。」
鄭泌昌坐在那裡又是一陣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麼的那個事要做乾淨,千萬不要落下什麼把柄。」
何茂才站了起來:「幹了十幾年刑名了,這個你就不要擔心。」
「也是他們逼的。干吧。」鄭泌昌也站了起來,「那個什麼海瑞和王用汲現在哪裡?」
何茂才:「在門房裡呢。」
鄭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總得下幾滴雨。叫他們進來,我來說幾句,把他們先穩住。你抓緊去干你的。」
「好。」何茂才走了兩步又停下了,「老沈那兒,你也得抓緊催。」
這是個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夠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條寬寬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鐵欄杆內便是一間間牢房,牆面地面全是一塊塊巨大的石頭。
何茂才這時便坐在最里端靠北面石牆的椅子上,他身邊站滿了兵,都拿著長槍,槍尖全對著對面那間牢房的監欄。
那間牢房裡赫然坐著一個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腳上都帶著粗粗的鐐銬,身上卻穿著乾淨的絲綢和服,頭臉也颳得乾乾淨淨,露出了頭頂上只有倭寇才有的那束髮型!
「我們說話從來是算數的。」何茂才的聲音十分溫和,「兩年了,我們也沒殺你,也沒再殺你們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麼便給什麼。你還有什麼不信的。」
「那是你們不敢不這樣。」那個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吳語,「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里殺了我們的人,全家都被我們殺了。」
何茂才被他頂得眉一皺,語氣便也硬了:「話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既然那麼厲害,為什麼不去殺胡宗憲的全家,不去殺戚繼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凶光,立刻一掌,將席子上那張矮几擊得垮裂成幾塊:「總有一天,胡宗憲、戚繼光全家都得死!」
幾個兵立刻握緊了槍,擋在何茂才身前。
「讓開。」何茂才叫開了那幾個兵,「話我都跟你說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們東瀛人不是都講義氣嗎?以你一個人可以救你們十幾個弟兄,還可以得到那麼多絲綢。願意不願意,本官現在就等你一句話。」
那個井上十四郎調勻了呼吸,盤腿坐在席上,閉上了眼,顯然在那裡想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牆上的火把偶爾發出「劈啪」的爆火聲。
「給我弄一條河豚來。」那個井上仍然閉著眼,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何茂才沒聽清楚,轉頭問身邊的人,「他剛才說什麼?」
身邊的隊官:「回大人,他說叫我們給他弄一條河豚。」
何茂才:「給他去弄。」
那隊官:「大人,這麼晚了,到哪裡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門。告訴他們,死也給我立刻弄一條河豚來!」
別院的賬房裡。沈一石神情十分嚴肅地將一摞賬冊往書案上一擺。
高翰文坐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
沈一石:「這裡沒有第三個人,我就斗膽跟大人說了吧。這些賬冊連浙江巡撫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靜:「我也沒有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著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讓大人知道,是為了大人,也是為了鄙人自己。一點私念而已。這點私念待會我會跟大人說,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緊緊地望住了他。
「這樣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賬冊,「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揀這兩年當中最緊要的幾處念,我呢只當念給我自己聽。大人呢只當沒聽見。」
高翰文神情這才凝肅起來,不禁又坐了下去,等聽他念。
沈一石翻開了賬冊:「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摺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註:無需向戶部入賬。」
聽到這裡高翰文驚了,站了起來。
沈一石卻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賬冊,聲調依然十分平靜:「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驚在那裡,連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這些吧。」沈一石將賬本輕輕放了回去,「按理說,南京、蘇州、杭州,三個織造坊,應天、浙江兩省那麼多作坊,每年產的絲綢,還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國庫,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開銷。」
高翰文還是屏住呼吸,驚疑地望著沈一石。
沈一石:「可絲綿每年產,每年還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還要增加三十萬匹的織量,這才有了改稻為桑的事情。聽了這些,大人應該知道怎樣才能當好這個差了。」
高翰文深望著他:「沈先生,你把這些告訴我為了什麼?」
沈一石:「剛才說了,一點私念而已。說句高攀的話,我想交大人這個朋友。」
高翰文又不語了,還是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