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裕王的目光掃過嘉靖背後牆上那幾個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剎那間,「不敢為天下先」幾個大字顯得分外奪目!他立刻埋頭跪了下去。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個大殿出奇的沉寂。


  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棄,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則臣一切所為,除了聽皇上的,聽朝廷的,臣決不會聽他人指使,也沒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於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這麼大的水災,一切罪責,歸根結源,皆是臣一人之過,更與他人無關。」說到這裡從袖中掏出那份辭呈:「這是臣請求革職的辭呈,請皇上聖准。」


  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憲好一陣望,也不叫呂芳去接那個辭呈,先轉對裕王:「聽到沒有,胡宗憲在為譚綸開脫呢。你起來吧。」


  「是。」裕王站了起來,低著頭又坐了下去。


  嘉靖才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憲,語調漸轉嚴厲:「真像你說的那樣,河堤失修等同丟城棄地,且擾亂了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治你的罪,革職就完了?」


  胡宗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聽憑皇上發落。」


  嘉靖:「我再問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萬兩銀子,一場大水便堤塌成災,事前你就一點也沒有覺察嗎?」


  嚴嵩、裕王包括呂芳這時都真正緊張起來,目光全都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臣也曾巡視過河堤,未能及時發現隱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嗎?」


  所有的目光又都緊張地盯住了胡宗憲。


  胡宗憲:「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這裡有新安江河道總管馬寧遠和協辦委員常伯熙、張知良三人的供狀,請皇上聖察!」說著竟從衣襟里掏出了馬寧遠那份供狀!


  所有的人都懵了!


  玉熙宮大殿的空氣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頭望了一下呂芳,呂芳也望了一下他,只好走了過去,接過那份供狀,遞給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開了供狀,兩隻眼冷沉沉地開始看了起來。


  嚴嵩坐在那裡,這時已經閉上了眼睛,但能看出,頭和臉已經有些在微微地顫動。


  裕王這時竭力調勻心氣,兩眼望著地面,儘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了,先是有些意外,接著顯出邊看邊沉思的狀態,等到看完,臉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


  「嚴閣老。」嘉靖突然喚著嚴嵩。


  嚴嵩還是閉著眼坐在那裡,居然沒有聽見這一聲呼喚。


  嘉靖臉上浮出的神色甚是複雜,既有一絲憫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喚他,轉過頭問呂芳:「你知道這份供狀里寫的是什麼嗎?」


  呂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訴你吧,這份供狀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呂芳這時也是一愕,接著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長氣,會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這時也正望著他,把那份供狀一遞:「你拿過去,給嚴閣老也看看。」


  「是。」呂芳接過供狀向嚴嵩走了過去。


  嘉靖的目光不經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卻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


  嘉靖把目光收回來了,又轉望向嚴嵩。


  「閣老。」呂芳這時已經走到嚴嵩身邊輕聲喚道。


  「嗯。」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呂芳。


  呂芳:「供狀皇上已經御覽了,寫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詳情。」


  嚴嵩眼睛一亮。


  呂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說著把供狀遞給了他。


  嚴嵩接過了供狀,顫顫地翻開了第一頁,也就看了一下,接著抬起了頭:「皇上,字太小,臣老邁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給內閣的人都看一看。」 嚴嵩:「是。」


  嘉靖:「還有一樣,就是胡宗憲的辭呈,他自己提出請朝廷開他的缺。閣老,你認為要不要准如所請。」


  嚴嵩這一回沒有立刻回話,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這話言不由衷。」


  嚴嵩立刻扶著矮墩站起了。


  嘉靖:「胡宗憲當兵部尚書,後來放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都是你向朕舉薦的嘛。什麼時候用人罷人都是朕一個人說了算了?」


  嚴嵩被嘉靖說得愣在那裡。


  胡宗憲這時抬起了頭:「當時閣老舉薦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現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絀,顯然不符封疆之任。懇請皇上革去臣職。」


  嘉靖兩眼深深地望著他:「你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憲立刻把頭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會讓你撂挑子。你這個人有兩點朕還是知道的,一是識大體顧大局,二是肯實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隸是朝廷的賦稅重地,就沖著那麼多倭寇在那兒,沒有你眼下也無人鎮得住。嚴閣老。」


  嚴嵩:「臣在。」


  嘉靖:「你以為如何?」


  嚴嵩:「聖明無過於皇上。眼下浙直確實還少不了胡宗憲。但他的擔子又確實太重了些。皇上既然問臣,臣以為讓他辭去浙江巡撫的兼職,只任浙直總督一職。這樣,讓他既能夠把握大局,又能夠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須要打通,織造局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一定要做成。這些責成胡宗憲儘力去辦。」


  嘉靖:「這才是老成謀國的話。至於浙江賑災和改稻為桑的事,你們下去后叫胡宗憲和內閣的人一起好好議個法子。兩難若能兩顧總是好事。」


  嚴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你聽到沒有?」


  胡宗憲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我們都勉為其難吧。」


  裕王和嚴嵩這時都跪了下去:「盡心王事,是臣等之職。」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還有那個譚綸,該歷練還讓他在浙江歷練。擊鼓賣糖,各做各行。你們該幹嘛都幹嘛去。」說完,大袖飄飄,向裡邊精舍走去。


  裕王、嚴嵩和胡宗憲同時伏在地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退去之後,嘉靖在精舍的蒲團上盤腿坐定,開始他每日打坐前的準備。


  呂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銅香爐里用一塊厚厚的帕子包著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銅壺,順手在香爐里添了幾塊檀木,蓋上香爐蓋,這才拎著銅壺在一個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溫熱的水。然後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捧著一個小瓷藥罐,走到嘉靖面前,低聲說道:「主子,該進丹了。」


  嘉靖睜開了眼,伸出三根細長的指頭從瓷藥罐里拈出一顆鮮紅的丹藥,送進嘴裡,又接過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沒有像平時那樣入定打坐,而是望著呂芳:「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們都繞進去了。」


  呂芳正顏答道:「沒有人能把皇上繞進去。胡宗憲是被夾住了,左右為難。」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還在後頭。」呂芳又拿起那塊帕子擦拭著案上的水漬,「嚴閣老那邊肯定不再認他了,以他的為人,也不會再投靠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浙江不能亂,改稻為桑的國策還得推行,兩頭不買他的賬,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剿倭要靠他,撫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讓他累死,更不能讓他愁死。國庫沒銀子,得靠嚴世蕃他們去弄,八分歸國庫兩分歸他們朕也認了,七分歸國庫三分歸他們朕也忍了。他們要是還想多撈,連個胡宗憲都不能容,逼反了東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們!裕王派到胡宗憲身邊那個譚綸要保,看住他們,可人還是少了。暗中傳個話給裕王他們,徐階、高拱、張居正要是還奏請什麼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紅照準。」


  呂芳:「是。」


  嘉靖:「還有,告訴楊金水,宮裡這邊不許再跟胡宗憲為難。」


  呂芳:「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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