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不見正示人以心虛。」張居正立刻反對,「譚綸本是王爺府的詹事,進了京沒有不見的道理。再說,王爺是朝野皆知的皇儲,出了這麼大的事,關心國事才是應有的態度。」


  高拱:「關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見了譚綸,明天皇上問起說了些什麼,王爺如何回答?」


  「該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李妃的聲音在寢宮和卧室那道門裡傳來。


  高拱和張居正一怔,都站了起來。


  裕王也站住了,卻揚了揚手,示意高拱、張居正坐下。


  二人又坐了下去。


  李妃在裡面接著說道:「張居正說的是正論。王爺,今天晚上應該見譚綸。最好讓馮保去叫他來。」


  裕王,還有高拱和張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裡面繼續說道:「父子一體,沒有什麼應該瞞的。」


  張居正:「慚愧。我們的見識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高拱點了點頭。


  馮保將譚綸領來后正準備退出,裕王喚住了他。


  「站著。」


  馮保立刻彎腰站在那裡。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宮一趟吧。」


  馮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宮幹什麼?」


  裕王:「去告訴呂公公,就說今晚我召見譚綸了。」


  馮保大驚,撲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這樣的事?」


  裕王:「怎樣的事了?天家無私事。我是皇上的親生兒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馮保兀自跪在那裡發愣。


  裕王跺了一下腳:「聽到沒有?」


  馮保:「奴才遵旨。」這才爬了起來,滿臉愕然地退了出去。


  夜已經深了,回到賢良祠,胡宗憲一直沒有睡,他在慢慢梳理著思緒,準備坐到寅時直接進宮,以一個誠字去直面難測的天心和朝對。就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了,胡宗憲回頭,有些吃驚,也有些似在意料之中,走進門來的竟是嚴世蕃。


  「我聽說,你手上有一份毀堤淹田的供狀?」沒等胡宗憲開口,嚴世蕃已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小閣老,我這裡沒有這樣的供狀。」胡宗憲語氣平靜而執著。


  嚴世蕃兩眼瞪得像燈籠,死死地盯著他,好久才說道:「好!好!沒有就好!有,也不過將我們父子罷官革職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沒有好下場!把我們趕了下去,內閣那幾把椅子,也輪不到你坐!」


  胡宗憲靜靜地坐在那裡,以沉默相抗。


  嚴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惱怒了:「你是執意要將那份供狀交給裕王作為改換門庭的進見禮了?」


  胡宗憲:「世蕃兄,你可以用這個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這個心思度我胡宗憲!還有,閣老已經八十一歲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蒼生,但不應該不念自己的白髮老父!」


  「你有什麼資格訓我!」嚴世蕃咆哮了,接著倏地站了起來,「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擔著,天下蒼生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說!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在浙江改稻為桑的國策你還施行不施行?」


  胡宗憲:「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經說了。」


  嚴世蕃:「那就是說你已經鐵了心了?」


  胡宗憲又沉默了,坐在那裡不再接言。


  嚴世蕃氣得在那裡開始發顫,突然,他舉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臉上摑了一掌:「該打!這一掌是代我父親打的。」


  胡宗憲一愣。


  嚴世蕃接著舉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臉上又摑了一掌:「這一掌是我自己賞自己的!我們父子倆怎麼都瞎了眼,用了你這個人到那麼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憲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門邊:「這個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們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嚴世蕃這一句接著就頂上去了。


  胡宗憲:「想要我怎樣,小閣老就直言吧。」 嚴世蕃:「那好。辭呈我已代你擬好了。你自己照著抄吧。」


  說完,嚴世蕃從懷裡掏出那封辭呈往茶几上一拍,徑直走了出去。


  鐘鳴鼎食之家,況是相府,連夜都有報更的。這時報初更的梆聲從前院不遠處傳來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嚴嵩倏地睜開了眼:「是報更了嗎?」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的老眼中終於浮出了難得一見的傷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說過人心似什麼來著?」


  鄢懋卿:「人心似水。」


  嚴嵩搖了搖頭:「水是往下流的,人心總是高了還想高啊……」


  羅龍文和鄢懋卿目光一碰。


  羅龍文:「明天卯時就要進宮,您老還是歇一會兒吧。」


  嚴嵩:「不睡了,就在這裡,坐更待朝吧。」


  揣著嚴世蕃叫自己抄的那份辭呈,胡宗憲在寅時正就離了賢良祠。卯時初,景陽鐘響了,他第一個就來到了西苑禁門朝房,在這裡等著嚴嵩和裕王。


  遠遠地,一頂王轎和一頂抬輿來了!

  胡宗憲茫然的兩眼這時露出了更加複雜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還沒見,這時卻要先見不能相見又不得不見的嚴嵩,還有那個理不清關係的裕王!

  裕王的轎停下了,嚴嵩的抬輿也停下了。


  按禮制,必須先叩見親王。胡宗憲就地跪了下來,目光中看見了裕王那金黃色王袍的下擺和綉著行龍的朝靴,便叩下頭去:「臣胡宗憲叩見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種想儘力示出安慰又不能過於親切的語調。


  嚴嵩也被隨從攙著走過來了,胡宗憲就地轉了一下身子,向那兩雙腳的方向也叩了個頭:「屬下胡宗憲叩見閣老。」


  嚴嵩漠漠地望了一眼他,語氣十分平淡:「不用了。覲見皇上吧。」


  胡宗憲凜了一下,稍頃才答道:「是。」


  他站起來時,裕王和嚴嵩已經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胡宗憲跟著也走進了西苑禁門朝房。


  卯時正三人都被當值太監領到了玉熙宮。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親王規制,又是皇儲,坐在嘉靖下首的東邊;嚴嵩在七十五歲那年也已蒙特旨賞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邊;呂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邊稍稍靠後的位置。這樣一來,偌大的殿中,跪在那裡的就是胡宗憲一個人。


  嘉靖依然是寬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絲綢,到了這夏季反而換成了厚厚的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常年修道打坐練成的正果,其實是常年服用道士們給他特製的冬燥夏涼的丹藥在起作用。這一點無人敢說破,反倒成了許多人逢迎的諛詞,和他自己受用的顯耀。


  「胡宗憲。」嘉靖開口了。


  「臣在。」胡宗憲儘力平靜地答道。


  嘉靖:「一個四品的知府,一個四品的河道監管,兩個科甲正途的知縣,你舉手就殺了。好氣魄。」


  胡宗憲一凜:「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員河堤失修釀成災害等同丟城棄地。臣身為浙直總督掛兵部尚書銜,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後依律正法?」


  胡宗憲一怔:「回皇上,當然也可以。」


  嘉靖:「這就有文章了。朕的記憶里,你是個謹慎的人嘛,這一次不但先斬後奏,而且殺的既有小閣老的人,還有呂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們給你小鞋穿?」


  這話一出,嚴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員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幾座宮殿幾座衙門罷了,飯還是分鍋吃的。裕王。」


  裕王連忙站了起來:「兒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說你府里那個做詹事的譚綸是個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歷練歷練。現在歷練得怎麼樣了?」


  裕王自然緊張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譚綸開始去是在胡宗憲總督署做參軍,現在在戚繼光的營里幫著謀划軍事。時日不久,談不上什麼建樹。」


  嘉靖:「有建樹也不一定要在陣前斬將奪旗。敢為天下先還不是有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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