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9)
第877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9)
「的確如此!」許遠的戰略眼光不遜於張巡,否則也不會主動邀請張巡到睢陽來與自己合兵。「如今的局勢,長安與睢陽,便是棋局上決定輸贏的兩個點。看的是大唐先光復長安,還是叛軍先從我等的屍體上踏過去。如果真的只需要再多堅持三個月的話,許某即便賭上這條老命,也要陪著張兄搏上一搏!」
「最多三個月,從明允以往的戰績上看,如果朝廷肯給他全力支持,也許頂多兩個月時間,他就能把孫孝哲從長安推出去!」張巡擦拳磨掌,豪情萬丈。「許兄,等會兒由你來向弟兄們宣布,安祿山老賊遭了天譴,王師已經逼近長安城的消息。弟兄們聞聽后,一定會士氣大振!」
「嗯!」許遠欣然領命。「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雷萬春將軍的。許某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想先跟張兄商量商量」
「什麼事情,你還不能跟他直接說?!」張巡輕輕轉過頭,目光裡帶著幾分詫異。
「雷將軍有個弟子,姓馬,乃高唐公的後人。當年曾經在東宮充任千牛備身,如今水漲船高,奉命掌管殿前兵馬。他曾經多次向陛下推薦雷萬春將軍,陛下自己據說對雷將軍的威名也久有耳聞。所以這次給大夥加官進爵之時,特地在聖旨中提到了雷將軍一句。希望各地官吏,如果在帳下發現雷將軍這樣的人才,要大膽向朝廷舉薦!」
「傳旨欽差在哪裡?許兄見到他了么?」隨著許遠的轉述,張巡的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沉聲問道。
「沒有!」許遠輕輕搖頭。「那名欽差膽子很小。到了許叔衡那裡之後,發現睢陽附近全是叛軍,就不敢繼續往這邊走了。把朝廷給咱們的嘉獎令和升遷旨意,全丟給了許叔衡,命其想辦法轉交!」
「許叔衡呢,他對事此如何評價?!」張巡強行壓抑心中的怒火,胸口燒得像有把火鉗在裡面攪。
「許叔衡雖然不願意出兵支援咱們,卻也不想與咱們為敵。他把欽差的原話和聖旨一道,不折不扣地轉給了我。並且建議說,既然陛下如此欣賞雷將軍,咱們不如請雷將軍去靈武走一遭。說不定陛下見到雷將軍之後,能更清楚地了解河南道的局勢,儘早派一名宿將來統籌全局!」
「嘿!」張巡報以一聲冷笑。這個節骨眼上不立刻調遣兵馬救援睢陽,反而要從睢陽城中把自己的得力臂膀雷萬春挖走,這心思,虧得靈武那位皇帝陛下能想得出來!
「從這裡到靈武,要先繞向山南道,然後饒向京畿道,穿過安西軍的駐地,再經隴州、原州,才能進入靈州境內。即便不吝嗇人和馬的體力,星夜兼程,恐怕也要走上一個半月之久。等陛下得知了我等這裡情況,再做出決定,恐怕又是一個半月……」許遠也不希望雷萬春在此刻離開睢陽,看了看張巡的臉色,沉吟著道。
「這事你我不好阻攔,畢竟咱們都是大唐的臣子。」張巡深吸了口氣,輕輕搖頭,「把聖旨拿出來給我吧,我去交給雷將軍,讓他自己做決定!」
「也好!」許遠知道張巡所提議的,也許是大夥目前最好的選擇。點點頭,轉身從一個行囊中掏出用綢緞包裹著的聖旨。
張巡將聖旨隨手拿過來,草草過了一遍。然後將其重新包裹好,拎著去找雷萬春。後者昨夜曾經率部與叛賊惡戰,今天白天並不當值,此刻正坐在營房裡親手打磨一把厚背長刀。見張巡滿臉憤怒地前來找自己,趕緊將刀和磨石放在一邊,起身問候:「怎麼了,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
「朝廷看中你了!」張巡將打開綢緞包裹,將聖旨塞進雷萬春滿是黑泥的大手裡。
「看上雷某了?雷某有什麼好被看中的!」雷萬春愕然接過聖旨,快速展開。目光只是匆匆一掃,他便從上面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還有朝廷那種遮遮掩掩的招攬之詞。
「笑話!」將聖旨團做一團,用力揉了揉,雷萬春將其丟向了門外。「你放心好了,雷某才沒功夫去靈武當什麼神策軍統領。想要雷某效忠容易,他親自來河南戰場便是!」
「我猜到就是這麼個結果!」張巡聳聳肩,展顏而笑。「不過下次想扔聖旨,最好等我轉過身去再扔。畢竟咱們都是大唐的臣子!」
「雷某不是任何人的臣子!」雷萬春從地上撿起將要磨好的刀,用手指在刀鋒上輕輕摩挲,「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幼讀過的聖賢書告訴張巡,雷萬春的話是錯的。然而他卻找不到任何反駁之詞,也無力反駁。
「你從哪拿到的這玩意?!」雷萬春將抹乾凈的刀刃用嘴巴吹了吹,隨口問道。
「許太守從許叔衡那邊帶回來的。欽差怕聖旨落入賊人之手,沒敢跟著過來!」
「可有援軍?!」
「沒有,許叔衡說他那邊情況也很緊急!」張巡的臉色有些尷尬,吞了口吐沫,艱難地回應。
雷萬春不再說話,低下頭去,繼續打磨刀背上的幾縷銹痕。那些銹痕都是敵人的血留下來的,已經深深地滲進了刀身當中,越磨,越顯得清晰醒目。
刀身和石頭的磨擦聲,讓人覺得渾身發緊。特別是張巡,半年多來,每次看到雷萬春磨刀,心裡都不由自主會湧起一股子寒意。雖然在以前,他也經常聽到同樣的聲音,但那時的雷萬春,卻不像現狀一般又冷又硬。
如果把以前的雷萬春比作一碗烈酒的話,現狀的雷萬春,則成了一塊萬年寒冰。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熱氣,只有幾萬個冬天累積下來的陰冷。張巡知道是什麼原因使得雷萬春變成了這般摸樣,也知道雷萬春在磨刀時,心裡想的是誰。但是他偏偏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雷萬春,甚至試探一下對方心思的話,都沒勇氣說出口。
曾經權傾朝野的楊國忠被當做引發安祿山叛亂的罪魁禍首,碎屍萬段;曾經集整個後宮寵愛於一身貴妃娘娘被賜與了一道白綾;曾經被無數皇親國戚、王公大臣爭著搶著一親芳澤的虢國夫人走投無路,先刺死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然後拔劍自盡。用生命維護了她自己最後的尊嚴……
當消息傳到耳朵里時,無論對楊家姐弟以前存有怎樣的觀感,張巡都被深深地震驚了。他沒想到陰謀發動者如此果決,如此狠辣。更沒想到的是,曾經被自己視為紅顏禍水,並反覆規勸雷萬春對其始亂終棄的楊玉瑤,性子中還有如此剛烈的一面。比起這個女人,那些先前靠抱著楊國忠大腿上位,如今又爭先恐後落井下石的傢伙,簡直就是一群供人戲耍的猴子,只是比山林間奔跑著的那些同類,多穿了一件官袍而已。
震驚過後,便是深深的恐懼。作為至交好友,張巡很清楚雷萬春與楊玉瑤之間的感情。那不是以往的逢場作戲,也不是什麼衝動結束后便會割捨的露水姻緣。那是全心全意地投入,願意因為對方的歡笑而歡笑,憂傷兒憂傷。願意為對方一怒拔劍,哪怕面對的是世間所有人。 張巡害怕雷萬春聽聞虢國夫人的噩耗後會衝動行事,所以第一時間約了南霽雲去勸阻他。誰知雷萬春只是悶頭喝了幾罈子酒,就帶著刀,繼續上城牆巡視了。那一日,叛軍亂箭如雨,雷萬春身中六矢,卻巍然不動。以至於叛軍將他當成了稻草人,過後又將其視為守軍紀律嚴明的象徵。只有張巡和南霽雲兩個心裡知道,六根羽箭加起來的傷害,都抵不上插在雷萬春心裡那一刀。
那天雷萬春是被人抬下城牆的,在大醉中,被拔出了羽箭,包裹了傷口。酒醒之後,他對楊國忠兄妹的事情隻字不肯再提。卻一得空閑,便開始仔仔細細磨眼前那把刀。
張巡很忌憚那把刀。好幾次在午夜的噩夢當中,他都看見雷萬春投靠了叛軍,像宇文至那樣,帶著幾分快意,揮刀向自己和南霽雲等人砍過來,將自己和南霽雲等大唐的守衛者砍成了無數段兒。而當黎明的陽光照亮城頭,他又看見雷萬春傲然地擋在叛軍面前,將試圖攻陷睢陽者,一一砍下了城牆。
「據許叔衡說,是守直向陛下推薦的你。他現在事業有成,心裡卻一直沒忘了你這個師父!」不願意繼續忍受磨刀聲,張巡微笑著扯起另外一個話頭。
提起自己那個關門弟子馬方,雷萬春的臉色難得變柔和了些。搖了搖頭,笑著道:「我其實也沒教他什麼東西。是他自己做事用心而已。不過……」聳聳肩,他的臉上又忽然充滿了輕蔑的表情,「讓我去神策軍任職,卻未必是他的推薦起了作用。你的那位陛下,心眼和膽子,都比針鼻兒還小。」
「陛下他……」張巡的呼吸突然變得極其沉重,猶豫了片刻,很是無力地辯解道:「也許你想歪了!」
「我倒是希望自己想歪了!」雷萬春再度從磨刀石上拿起刀,檢查上面的瑕疵。鏡面板平滑的刀身,倒映出他的面孔。蒼老,憔悴,桀驁不遜。「你今天就是為了這些事情來找我?」
「當然不是!」張巡如蒙大赦般喘了口氣,迅速介面,」找你是因為聽到了守直和明允的消息。守直現在已經很有出息了,明允做得卻比他更為出色。據說在不久前,明允帶領著安西軍一鼓作氣攻克了咸陽。將孫孝哲打得縮在長安城內,閉門不出。安祿山大怒,撤了孫孝哲的職,換了李歸仁去頂替他。那李歸仁本領還不如孫孝哲,跟明允遇上,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
「哈!這小子……」一抹陽光迅速在雷萬春的絡腮鬍子下炸開,將他的眼睛和額頭照得通亮,「這小子,可真有本事!當年在長安城中,我可真沒看出來!」
「我也沒看出來,當年的明允,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僅僅品性比其他人稍好一些而已。」提起當年在長安城的事情,張巡臉上也寫滿了陽光。
那段日子很短暫,很平淡。大夥在一起除了喝酒之外,基本上沒做任何可以引以為傲的事情。然而回憶起來,卻每一個瞬間都充滿了愉悅。
「對於男人來說,品性好,比什麼都重要!」雷萬春將刀收起來,用力伸了個懶腰,「否則的話,本事越大,禍害也就越大。其他人呢,有其他人消息么?李太白、高達夫,秦家哥倆兒,還有那個不怎麼愛說話的岑參?」
「高達夫做了山南道節度使,前些日子在平定永王的叛亂中,立下了大功。李太白做了永王的幕僚,現在不知所蹤。我想有高達夫在,沒人會真拿他怎麼樣。岑參好像留在了疏勒,最近沒任何消息,至於秦家哥倆,以他們的家世和能力,想不出人頭地都難。」
「呵呵……」雷萬春笑著搖頭。在他認識的那些長安少年中,秦家哥倆無疑是最有前途的一對。家世背景、自身修養和為人處事,都甩了王洵、馬方等人不知道幾條街。
在秦老公爺的言傳身教之下,秦家兄弟年紀青青,在官場上就遊刃有餘。一個以文狀元之資出任諫議大夫,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一個以進士第七名身份進入東宮,成為監國太子李亨的得力臂膀。馬嵬坡兵變之後,李亨與李隆基父子分道揚鑣。秦家哥倆也秉承父命,一個跟著李隆基去了蜀中,另外一個跟著李亨去了靈武。由於做事穩重,為人敦厚,兄弟倆幾乎同時成為兩個朝廷的肱骨柱石,並且在蜀中和靈武兩處中樞之間,起到了穿針引線作用。
隨著李亨的權位漸漸穩固,李隆基也心灰意冷,不再干涉兒子的朝政。秦氏兄弟因功各自升了兩級,轉而承擔了為朝廷聯絡各路諸侯的重任。這兩年,各路兵馬能夠彼此呼應,逐漸扭轉了不利的戰局,秦家兄弟在其中居功至偉。特別是安西軍那邊,別的使者基本連宣讀聖旨的機會都沒有,只有秦家哥倆出馬,才勉強能讓王洵給朝廷留幾分顏面。
如今朝廷從防守逐步轉入反攻,秦氏兄弟發揮的作用更大。幾乎所有趕往長安附近的諸侯,都會跟秦家兄弟打個招呼。就連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都坦然承認,如果離開秦家兄弟的幫助,自己這個大元帥就會做得焦頭爛額,至少有一半兒命令無法順利傳達。
「他們兄弟聽聞咱們在這邊打得艱苦,曾經多次向朝廷建言,請求陛下在收復長安之後,立刻調遣兵馬南下,解睢陽之圍,同時徹底堵死叛軍南下的希望。」見雷萬春笑得有點勉強,張巡低聲補充。
「呵呵,這兩小子,難得有這份心思。」雷萬春又是聳肩而笑,並不對援軍及時趕來報多大希望。秦氏兄弟雖然才能人品都極其出眾,然而在他心目中,卻遠不及王洵、馬方來得親切,甚至比起已經投靠叛軍的宇文至,都要略遜幾分。
「長安城一旦被朝廷收復,睢陽的戰略意義就不再像眼前這般大。屆時,你我所面臨的壓力也會驟減。」趁著此刻雷萬春心情好,張巡慢慢將話頭引向正題。「待到此間事了,我希望你能去明允那邊住一段時間。他驟然執掌安西軍,正需要人幫襯!」
這才是他的真實意圖,先前種種,全是鋪墊迂迴而已。雷萬春聽在耳朵里,半晌沒有任何迴音,眉頭卻又漸漸皺了起來。
見到好朋友如此,張巡猶豫了一下,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咱們兩個相交這麼多年。很多事情,即便你不說,我也能猜測得到。你心中所想的大事,我沒理由阻止,也不會去阻止。但我希望你完成心愿之後能夠全身而退。放眼大唐,明允手握之兵,乃精銳中的精銳。所立功勞,除了那位四處救火的郭子儀之外,恐怕也無第二人能及。你藏到安西軍中去,即便曾經把天捅穿過,也沒人敢找明允去要人。而以他的性子,也定然會不顧一切地保全與你……」
「我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沒等張巡把話說完,雷萬春笑著打斷。滿臉的絡腮鬍子之間,除了苦澀之外,更多的是溫暖。「那件事我要做,就會做得乾乾淨淨。不多牽扯任何人。至於朝廷那些鷹爪孫,哼哼……」
「還是小心些為妙。我知道你的本事,但他畢竟是大唐……」
「大唐不是任何人的大唐。」雷萬春聳肩,長身而起。「天下也不是任何人的天下。餓了,走,一起去吃些粥。晚上還要繼續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