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8)

  第87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8)

  Chapter 5 雙城

  睢陽,一面大唐戰旗在晚風中獵獵飛舞。[1]

  自打叛軍進入河南之日算起,這面戰旗已經陪伴著將士們經歷了兩百七十餘役。從雍丘到寧陵,再從寧陵到睢陽,一次次在敵人的歡呼聲中倒下,然後又一次次地被將士們重新樹立起來。


  縱使旗面上的唐字已經褪色,縱使旗幟本身已經千瘡百孔,只要一天它還樹立在那裡,便是卡在叛軍喉嚨上的魚鉤,讓他們吞不得,吐不得,進退兩難。


  破舊且驕傲的戰旗下,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名大唐男兒。他們之中有人的鎧甲上還帶著箭矢,有人刀尖上還挑著叛軍的血肉,卻彷彿絲毫沒有察覺般,呼呼大睡。


  他們太累了,實在太累了。以三千出頭弟兄,硬抗令狐潮、楊朝宗、尹子奇等數路大軍,十餘萬兵馬的圍攻,實在已經超出了尋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剛才那場戰鬥,又是千餘人擊退了數萬人,如何不能筋疲力竭?!


  但是他們沒有被擊垮,也永遠不會被擊垮。每個熟睡的將士的頭底下,枕得都是自己的弓囊。只要聽到城外任何異常聲響,便會立刻再跳起來,生龍活虎般投入戰鬥。


  河南節度副使張巡帶著幾名瘦骨嶙峋的親兵,各自抱著一捆舊草席,緩緩走上城頭。為了避免打擾將士們的美夢,他們盡量將腳步放得極輕。每經過一名弟兄身邊,就替後者蓋上一張草席,以抵抗早春的逆寒。這是參與防守者才能享受到的特權,也是張巡唯一能給弟兄們提供的特權。城中的各項物資已經瀕臨枯竭了,包括禦寒的衣物和果腹的糧食,至於治療傷口的藥物,更是早已經斷絕多日。而隨著天氣漸漸轉暖,開到睢陽城下的叛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訓練有素。


  叛軍好像把所有賭注都押在了這裡!憑藉著一年多來與叛軍周旋的經驗,張巡明顯覺察到了對手舉動的反常。這意味著某個傳言可能已經成為事實,同時也意味著,彈丸小城睢陽,已經成為了決定朝廷與叛軍兩方生死存亡的關鍵所在。叛軍破了此城,則可以長驅直入江淮兩道,借江淮兩道的財稅糧草來發展壯大。而只要大唐的旗幟仍舊插在睢陽城頭,叛軍就不敢放心大膽地南進,已經轉守為攻的大唐軍隊,就會逐步縮小包圍圈,收復長安,收復洛陽,收復鄴城,將各路匪徒犁庭掃穴。


  在各路唐軍當中,有一支軍隊的表現尤為引人注目。那是張巡的忘年交,王洵王明允所率領的新安西軍。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青澀少年,終於長大成人,成了一個蓋世英雄。在其成長道路的關鍵點上,張某曾經輕輕地扶了一把,拉了一把。為此,每當聽到新安西軍又取得了新的戰績,張某人都悄悄地為其感到自豪。


  「大人,許太守和南將軍回來了!剛才趁著叛軍撤下去用飯的時候,從北門那邊偷偷入了城!」伏波將軍石承平躡手躡腳走上城頭,附在張巡耳邊低語。


  他的聲音不大,卻令城頭的鼾聲為之一滯。很多熟睡中的將士,都掙扎地抬起頭,目光里充滿了期待。


  「他們都帶回來了什麼?」為了鼓舞士氣,張巡估計將聲音提高了數分。


  「三十頭牛,五十匹馬,還有十幾車糧草!」石承平的反應非常敏捷,立刻將最容易鼓舞士氣的部分大聲彙報了出來。


  「好,你留在這裡監視敵情,我下去見許太守!」張巡滿臉興奮點頭,將懷裡沒分發完的草席交給石承平,快步走下馬道。


  才走了幾步,他的腳下突然一軟,眼前發黑,差點直接滾倒。身後的親衛手疾眼快,趕緊死死抱住張巡,同時壓低了嗓音呼喚,「大人,節度大人。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別大聲,我沒事!」張巡努力站穩身體,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把你的水袋借我用一用。把肩膀放在我腋下,小心些,別讓弟兄們看出來!」


  一名侍衛連忙從腰間解下裝水的皮帶,雙手捧給張巡。另外一名侍衛俯低身體,悄悄用肩膀頂住張巡的左腋。藉助親兵的支持,張巡的身體終於站穩。他對著水袋狂灌了幾大口,然後展顏而笑:「老了,身體比不得年青人了。才熬了一個夜,腿腳就不利落。走吧,咱們快點到衙門那邊去,別讓許大人等著咱們!」


  「大人……!」親衛低低的回應了一聲,翻過手背,偷偷抹去眼角的熱淚。張巡的話其實騙不了任何人。一天一頓飯,每頓不過是一小碗粥,長此以往,即便是再結實的漢子,也會餓得頭重腳輕。更何況張大人只是個文弱書生,瘦得跟竹竿一般,肚子里根本沒有任何油水做支撐。


  「待會兒把許太守帶回來的牛宰一隻,給城頭上的弟兄們補補身體!咱們也趁機打打牙祭!」張巡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笑了笑,繼續吩咐。「走吧,快去快回。照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恐怕天黑之前,叛軍還會再發起一場強攻。」


  「嗯!」親兵們含淚點頭。半擁半架著主帥,快步下城。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街道走了二里左右,便來到睢陽縣衙。幾個風塵僕僕的漢子正指揮著民壯卸車,聽到張巡的腳步聲,快速轉過身,抱拳施禮,「大人,下官(末將)從徐州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張巡快走幾步,笑著拉起帶隊二人的胳膊,「許大人,南八,你們兩個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不瞞兩位,弟兄們馬上就要斷糧了!」


  「大人,下官慚愧,有負……」太守許遠低下頭,滿臉愧色。


  話音未落,已經被張巡搶先一步打斷,「進去說,咱們進縣衙裡邊說。外邊風大,你們幾個又接連趕了好幾天路!」


  「大夥都進去吧!這裡交給南某了!」南霽雲的表現還像當年一般穩重,笑了笑,將善後任務全部留給了自己。


  聽到二人的話,許遠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趕緊點了點頭,強笑著附和,「既然大人有令,許某豈敢不從。走,大夥進去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把這裡都交給南八。他從小練武,身子骨最為結實。」


  眾將欣然領命,簇擁著張巡和許遠兩個走入縣衙。有親兵小跑著送進熱水和風乾的樹葉,張巡親手給每人泡了一杯。然後才慢慢踱回帥案之後,低聲問道:「如何?你們可曾見到了許叔冀?他怎麼說?」


  「不但見到了許叔翼,而且還順路去了尚衡那裡!」睢陽太守許遠怒容滿面,咬著牙回答。「他們兩個都推脫說沒有辦法出兵前來支援。只給了幾頭牲口和三、兩車糙米。倒是虞城的幾個大戶,聽聞咱們在睢陽守得艱難,主動出錢湊了一批糧食過來!」


  雖然剛才就猜到了這個結果,張巡心裡還是覺得好生失望。猶豫了一下,繼續不甘心地問道:「吳王殿下呢,你們這回見到他了么?」 「他先前是奉太上之命來河南督師,而新皇在靈武即位之後,並沒有承認他的河南道兵馬大總管的身份。為了避嫌,他已經閉門謝客,數月沒有露面了!」許遠苦笑,搖著頭說出一個讓人心寒的事實。


  「陛下他,陛下他……」饒是對大唐忠心耿耿,張巡也被憋得臉色發黑。忍了又忍,才將罵人的話強行吞回了肚子內。「陛下也許是受了奸人蒙蔽吧,我當年在長安城時見過陛下。氣度恢弘,胸襟開闊,絕對是一位英主!」


  「永王東巡,高適等人奉命堵截,已經將其擊殺了!」許遠沒有反駁張巡的話,只是又補充了一個令人尷尬無比的消息。


  永王李璘是當今皇帝的嫡親兄弟,領山南、江西、嶺南、黔中四道節度使。奉了蜀中那位太上皇的命令以荊州大都督身份出鎮江南,防備叛軍渡江。結果卻因為這道任命上沒有靈武朝廷的附屬,變成了企圖擁兵自重,圖謀不軌。


  於是靈武朝廷直接下旨,削了永王的所有官爵,命其閉門思過。可憐的永王殿根本不明白兄長狠辣,還想藉助手頭三千嫡系做垂死掙扎。結果山南道節度使高適、河北節度使皇甫銑等人立刻放棄了對北方的防禦,聯手南下,前後連半個月時間都沒用,就將這支「叛軍」徹底消滅於萌芽狀態。


  李璘身中六箭,被俘。旋即被皇甫銑以皇命處斬。其子李瑒也被亂兵所殺,門下食客和幕僚們包括李白在內,或者被擒,或者不知所蹤。消息傳回蜀中,太上皇李隆基嘆了幾聲氣,落了幾點淚,從此再也不發任何命令。靈武朝廷經此一戰,則徹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政令繞過叛軍佔據的長安,從極北之地直達廣南,算不得暢通,卻再也沒有哪個皇親國戚敢於違背了。


  只是,先前那些奉命前往各地組織兵馬抗拒叛匪的李姓皇弟皇侄們,也都徹底寒了心。再也不敢多管一件事,多發一道命令,唯恐稍不留神,便落得和永王同樣的下場。


  吳王李巨主事河南的時候,洛水兩岸各路唐軍即便有保存自家實力的心思,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明。如今李巨為了洗脫嫌疑閉門謝客,張巡再派人四處求援,一眾友軍不動如山,便再正常不過了。


  「鼠目寸光!可憐太上皇陛下英明一世,到老來,居然,居然……」忍了又忍,卻最終沒能忍住,張巡搖搖頭,沉著臉數落。


  把胸中的悶氣散出去了一些,他又迅速調整心態,壓低了聲音向許遠請求:「朝廷的事情,咱們離得太遠,也許聽到的未必全是實情。所以,剛才的話,盡量不要外傳,以免影響我軍士氣!」


  「許某明白,所以才只敢回到屋子裡跟你說!」睢陽太守許願苦笑著答應。「但是眼下叛軍已經視睢陽為扭轉全局的關鍵,如果得不到其他各路兵馬的接應,光憑著咱們手頭這幾千人,很難守得太久。」


  「我跟臨淮節度使賀蘭進明還有些交情,過幾天找個賊人不注意的機會,讓南八帶著我的親筆信闖出去,向賀蘭進明求援。看在當年彼此詩文唱和的份上,估計他不會見死不救!」純粹是為了給大夥鼓勁兒,張巡又說出了另外一支可能藉助的力量。


  「賀蘭進明,就那個靠拍李林甫馬屁上位的榜尾進士?!」許遠輕輕皺眉,為大局計,沒有直接提出反對意見。


  「當時李林甫大權在握,任何人想做出一番事情來,都不得不跟他虛與委蛇!」張巡還是一如既往的寬厚,隻字不肯提賀蘭進明的醜陋過往。


  見他如此苦心孤詣,許遠反而不好再多說些什麼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著向張巡拱手,「其實許某這次出去,帶回來的也不完全是壞消息。剛才忘了恭喜大人了,朝廷終於聽說了我等再此地的功績,已經下旨,封您為御史中丞。兼領河南節度使,兵馬使。雷將軍、、姚將軍、石將軍、南將軍他們,也都各晉三級。封正三品大將軍,加特進。」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主官,在朝堂上的地位僅次於左右丞相。特進則為正二品散職,地位僅次於開府儀同三司。若是換在承平時期,能得到這樣的殊榮,張巡即便再沉穩,恐怕也要激動得熱淚盈眶。然而此刻,他心裡的感覺卻只有寒冷。「張某寧願陛下給睢陽派三千兵馬來,而不是這些空頭官職!否則,萬一哪天睢陽不保,朝廷恐怕一下子就要損失兩位中丞,四十多名特進了。」


  許遠苦笑著搖頭。在朝廷發往河南等地的聖旨中,他也被加封了光祿大夫,河南道屯田使,走上了老許家幾輩子都沒做夢都想到過的高位。然而如今大唐治下,特進帽子漫天飛,連公侯伯子,都車載斗量。大夥既不能憑著它指揮各路諸侯,亦不能將它賣出去,換取弟兄們急需的糧草軍資。除了小小地滿足一下虛榮心之外,根本不具備任何意義。


  不想讓張巡和弟兄們過於失望,他想了想,又笑著補充:「還有一個好消息關於安西軍的,王洵王明允在開春后再度大敗孫孝哲,順手還奪下了咸陽城。如今,長安西側和北側所有屬於叛軍的據點都已經被拔除,長安城的叛軍,已經不能再出西門一步了。」


  這個消息的確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張巡先是楞了楞,旋即臉上寫滿了自豪的笑容,「好,好,好!」他用接連撫掌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欣慰之情,「來人,傳我的命令,讓,讓伙房在把今晚的粥稍稍弄稠一些,給所有弟兄吃一頓飽飯,也好明日繼續殺敵!」


  「諾!」左右親衛答應一聲,雀躍著下去傳令。沒等他們的腳步聲去遠,張巡已經又回過頭來,輕輕拉了下許遠的胳膊,低聲道:「這消息可否屬實?!叛軍那邊呢,難道就這麼忍了。王明允麾下好像只有萬把人吧!若是叛軍惱羞成怒,不顧一切前來報復,他是否能支持得住?……」


  「消息絕對屬實。靈武那邊,已經將此戰的結果印在邸報上,向全天下發行了!並且……」頓了頓,許遠繼續說道:「並且叛軍那邊,眼前也是麻煩一大堆。安祿山已經死了,現在接替老賊留下來位子的人是安慶緒,目光不像老賊那般長遠。首輔嚴庄又心胸狹隘,素來跟孫孝哲不睦。安慶緒接任后沒幾天,就下旨撤了孫孝哲的職。派李歸仁帶領五萬兵馬去接替他。而那李歸仁本事還不如孫孝哲……」


  「太好了,太好了!」張巡興奮得來回踱步。這樣的話,只要朝廷能及時派一些兵馬去援助明允,拿下長安便易如反掌。屆時,那些坐視觀望的傢伙,就會相信大唐國運尚在,對叛軍士氣來說,也是個極大的打擊!此消彼長……」


  他光顧著高興,壓根沒注意到許遠的臉上的苦澀。後者陪著他高興了一會,慢慢收起笑容,低聲提醒:「只是如此一來,睢陽所要承受的壓力,恐怕要變得更大了。弟兄們已經整整半年沒有休息過,城中各項軍需……」


  「無論如何,咱們也要堅持到長安城被大唐光復那一天!」張巡把手一揮,非常堅定地說道。「你回來之前,我觀察城外叛軍的動靜,已經猜到局勢發生了變化。只是沒料到會變得如此對大唐有利。我估計最多再有四個月,或者兩、三個月,長安城就會被光復。屆時,局勢徹底逆轉,睢陽城便不再向今天這般重要。咱們是走時留,就都從容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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