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6)

  第86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6)

  「你無君無父,禽獸也!」沈姓美髯公立刻引經據典,大聲打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臣豈能與君父相提並論?豈能如同商販村夫一般面對面討價還價?聖人曰,……」


  「打住,打住,打住!」馬躍被吵得腦袋登時大了三圈,揮了揮刀鞘,大聲喝止。「這有什麼好爭的。無非是些筆墨官司而已。爭贏又沒錢可拿,也沒有官府推舉你們去京師考進士……」


  「非也!」


  「休得胡言!」


  兩波觀點對立的讀書人,立刻同仇敵愾地將目標轉向了馬躍。「事關天下大道,將軍豈可胡亂和稀泥?古人云……」


  「雖說官府不會推薦我等去君前獻策。可節度使大人既然在試卷中設此一問,必然需要我等給出個確定結論,我等豈可敷衍了事?!」


  「你一介武夫,當然只曉得上陣廝殺。而我等既然身為讀書人,只求朝聞夕死,豈敢隨便混淆天下大義,渾渾噩噩一生?!」


  「說得對。只要大道在手,對面即便有千萬人,吾亦當往矣!」


  「節度使大人麾下,又豈會缺幾個擺弄算籌賬本的小吏?出此題目,必然是求可一策以安天下的大才。我等豈能隨便應付?!」


  「是啊,是啊。你一介武夫懂得什麼?……」


  「然也,然也……」


  暈暈乎乎地被噴了好半天口水,馬躍才終於弄明白了,原來這兩伙讀書人昨天剛剛參加過節度使衙門安排的測試,如今正在為其中一道題目的最佳答案而爭執。本著事先多做準備的心態,他笑著擦了把臉,拱手求教:「幾位兄台是說,昨天節度使行轅的考卷當中,有這樣一道題目么?」


  「是啊,昨天的試卷當中,其餘諸題都不在話下。唯有此題,孫某想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揣摩明白,考官大人出題時的本意是什麼?」有一名姓孫的讀書人心直口快,向馬躍回了個禮,皺著眉頭解釋。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沈姓讀書人搖了搖頭,長須在胸前飄舞,「若不是親眼目睹了王節度千里馳援朝廷的壯舉,沈某真的不敢相信此題會出自節度使行轅。沈某相信王節度對大唐忠心耿耿,斷然不會接受某些無君無父之言。」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明威將軍馬躍皺緊眉頭,一遍遍重複。雖然讀書不多,但他也明白君臣大義。而身為節度使的王洵,居然放任麾下的官員出這樣的題目給前來投效他的讀書人,難道他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么?

  可那他又何必冒險去救援靈武唐軍?放任崔乾佑把靈武唐軍一口吃掉,然後帶著叛軍直搗龍庭,豈不是剛好達到了借刀殺人的目的?!


  聯繫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親身經歷,越想,馬躍覺得心裡頭越迷惘。顧不上再管讀書人們打架的事情,找了個石頭凳子坐下來,用刀鞘的尖端,在泥地上反覆刻刻畫畫。既然大唐是陛下的,所有城池田地也都是陛下的,自己當初又何必要跟叛軍拚命?!誰當了皇帝,治下還能沒有捉姦捕盜之人,還能缺了自己這捕頭一碗飯吃?安祿山和李家誰輸誰贏,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可叛軍的軍紀實在太差了。差到是個男人就無法忍受下去。而房琯大人的作為呢,又比叛軍強到哪裡去?如果說房琯大人是個奸臣,所以才做出借敵軍之手消滅民壯的愚蠢舉動,那提拔了奸臣的皇帝陛下算什麼?已經被出賣了一次,還要繼續為這個混蛋皇帝和混蛋朝廷效力,馬某不是犯賤又是在幹什麼?可馬某今後如果不想繼續犯賤的話,就要回過頭去忍受叛軍的欺凌侮辱,忍受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戕害父老鄉親,那又如何算得上是個男人?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就得拿起刀,可那豈不是又在犯賤?


  一個個圈子繞下來,繞得馬躍頭暈腦脹。他原本沒想到問題會如此複雜,也沒想過自己能比那些讀書人高明,能在短時間內就給出一個正確答案。可無論怎麼努力,問題就在他眼前掛著,怎麼揮都揮之不去。彷彿如果今天弄不明白,就永遠無法再度跳上戰馬。永遠無法再度面對成千上萬的叛軍,依舊能毫無畏懼地舉起手中橫刀。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冒出來,滾過他慘白的面龐。然後再順著下巴的邊緣匯聚成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兩波觀點對立的讀書人沒想到馬躍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嚇得顧不上再打架,圍著他不斷溫言開解,「將軍,將軍!將軍大人,你怎麼了?!想不明白,你就先放一放唄!您剛才不也這麼勸我們么?怎麼又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您老放心,我們打聽過了,節度使行轅給武將安排的測試題目,和給我等的不一樣。將軍大人,將軍大人,醒醒啊,醒醒啊,你怎麼了。不好了,不好了,趕緊去叫郎中,將軍大人被痰堵了心竅了!」


  「怎麼了,你們在喊什麼?喊我么?」半晌,馬躍才回過神,眼睛緩緩地轉了一輪,間接證明了自己沒有得什麼失心瘋。


  「您可嚇死我等了!」幾個本質善良的讀書人拍拍胸口,大聲抱怨。「您老這又是何苦呢?!您又不是讀書人!」


  「有些道理,不僅僅是你們讀書人要弄清楚!」馬躍慢吞吞站起身,拄著橫刀搖搖晃晃往自己的臨時宿舍走。「馬某不能讓自己繼續糊塗下去。更不能讓麾下那些弟兄,死得不明不白。」


  見到馬躍變成這般頹廢摸樣,一眾讀書人愈發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居然暫且忘記了先前的分歧,跟著進了屋,七嘴八舌地攜手開解起新到的將軍大人來。


  他們涉世都不算深,又怎可能猜得到此刻馬躍正在想什麼?翻來覆去,不過是說些「且放寬心」、「考試其實也很容易」、「國家正值用人之際,節度使府不會太難為您老」、「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諸如此類的話。到最後非但未能讓馬躍感到撥雲見日,反而把他們自己也說得滿臉愁容了。


  馬躍被說得頭皮發緊,卻知道大夥都是為了自己好,不願再繼續這個不開心的話題,笑了笑,低聲說道:「反正馬某人已經來了,總不能什麼都沒幹就掉頭回去。只是對這裡的情況不是很熟,還請幾位不吝指點一二!」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儘管放心。你老但有所問,我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眾讀書人拱拱手,信誓旦旦地保證。


  「如此,就多謝諸君了。馬某身上此刻還有些閑銅,不如咱們出去找個乾淨地方,隨便喝上幾杯暖暖身子!」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馬躍為人處世的圓潤程度遠非眾書生可比,立刻提議,由自己做東,一起到外邊用餐。


  「初次見面,哪好讓將軍出錢請客!」


  「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怎值得讓大人破費?!」眾人齊齊搖頭,嘴角邊緣,卻依稀露出了几絲亮晶晶的光澤。想必是行囊羞澀,肚子里寡得狠了。


  「幾位兄弟不必客氣,我等一見如故,出去吃幾盞淡酒算得上什麼?!」馬躍張開胳膊,半推半拉,將眾人帶出了驛館,在街上找了個尚在營業的酒樓,快步走了進去。 眾人半推半就地跟著,找了個二樓的雅間入座。不一會兒,小兒端上來招牌菜和酒水,馬躍起身替大夥把盞,眾人拱手致謝,推推讓讓間,賓主雙方便喝了個眼花耳熱。


  酒喝到了興上,有些先前不願意說的話,便都能隨便說了。馬躍下意識地一打聽,原來安西軍節度使行轅的那名小吏,還真的不是在刻意刁難自己。先前已經有好幾個頭上頂著三品大將軍頭銜的老傢伙,因為受不了要和白丁們一道參加考試之辱,拿了節度使行轅饋贈的盤纏,灰溜溜地奔向了蜀中。還有兩名李氏皇族的王爺,本想著藉助安西軍的勢力,謀一些分外之舉。也是連王節度的面兒都沒機會見到,就被兵馬使趙懷旭給打發了。


  「那幫傢伙一天仗都沒打過,只是憑著祖上的餘蔭,才混了個將軍的散銜,也敢厚著臉皮到安西軍中來指手畫腳。王節度對他們算客氣了,要是換了我,連盤纏都不給,直接命人拿棍子打出去!」


  「王爺又怎麼著?要是隨便一個王爺跑過來,都能調動兵馬的話,安西軍根本不用孫孝哲來打,自己就把自己給折騰散架了!」


  對於王洵以考試手段選拔人才的舉動,眾書生打心眼裡贊同。雖然他們未必都能順利過關,至少,這種選拔手段體現了一種表面上的公平,不會因為他們出身寒微,就封閉了他們上進的通道。


  「這安西軍之所以能打,就是因為裡邊混飯吃的人少。如果把朝廷的賦閑官員不管好壞,都一股腦地塞進來,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摸樣!」


  「就是。如今朝廷封下的將軍多得像牛毛,誰知道哪個有真本事,哪個是濫竽充數?!對不住,我不是說您老,您老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沖著馬躍拱拱手,笑著賠罪。


  「不妨,不妨。」馬躍笑著擺手,心中對考試的抵觸情緒,不知不覺間就小了許多。如果節度使行轅真的能做到唯才是舉的話,自己受到的這點委屈倒也不算什麼。就怕這裡也跟朝廷當年的做法一樣,徒有一個科舉的架子,真正能成為官場通行憑證的,卻依舊是門第和人脈。


  「您老參加考試之前,會有專人來為您老登記名姓。您老屆時一定記得把自己的履歷介紹清楚。最好把參加過哪場大戰,立過什麼功勞,都逐一羅列出來。」見馬躍如此好說話,田姓國字臉立刻起了幫助他的念頭,笑著叮囑。


  「此話怎講?」馬躍立刻接過話茬,笑著追問。


  「嗨,我也是瞎琢磨出來的。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兩名品級跟您差不多的將軍,還沒等參加考試,就被王節度的人給禮聘了去。據說就是因為他們過去在哥舒翰大將軍麾下打過仗,有切切實實的戰功!」國字臉抿了口酒,笑著向馬躍介紹。


  幾個人中,數他在驛館裡邊住得時間最久。差不多兩個月之前就到了,卻不幸恰恰趕上安西軍與孫孝哲部拉鋸,所以才把考試的事情給耽擱了下來。


  「那麼說,也不一定是每個人都需要參加考試了?!」馬躍剛剛緩和的心情又突然變差,皺著眉頭問道。


  「不一定,但要有過硬的資歷。朝廷給的官銜和名號不算!即便是現任官員,節度使大人也未必肯買賬。」田姓國字臉這兩個月來沒機會為國出力,倒是把此間的掌故聽了滿耳朵。此刻難得有人詢問,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傾而盡。「前段時間,據說有兩個人模狗樣的傢伙,是奉了靈武那邊的差遣,前來走馬上任的郡守。結果一樣被丟到驛館裡邊,跟我一道等待考核。最後他們怕考不過去丟人,就自己捲鋪蓋滾蛋了!」


  「休得胡言。節度使大人當時不在,是底下小吏自作主張,胡亂安排,才惹出了一場誤會!」涉及到朝廷的顏面,沈姓美髯公立刻又跳了起來,大聲駁斥。


  「你當時又不在場!」國字臉聳聳肩,冷笑著回敬。


  眼看著二人又要起衝突,大夥趕緊出言勸解。好不容易將二人安撫下來,卻又看見做東的馬將軍鐵青著臉,舉起酒盞一杯杯喝個不停。


  「馬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兩個傢伙就這德行,一會兒不打架就渾身痒痒!」唯恐得罪了這位金主,待會兒沒人付賬,孫姓讀書人拱拱手,笑著代大夥賠罪。


  「不妨!有什麼說什麼,才是真性情!」馬躍笑著搖頭,憔悴的臉上再度浮起一縷苦笑。


  最近一個多月跟在房琯身後,他聽到過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絲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兩個靈武方面派下來的郡守。說實話,此時此刻,王洵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地方大員,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個。在河西與隴右各地,甚至連兵馬使、屯田使一級的要害職位,朝廷都已經插不上手了。這類職位一旦出現了空缺,大權在握的節度使們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親信充任,或者將朝廷派來的官員找借口驅逐、擊殺。靈武那邊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而已。


  不但節度使們沒把靈武朝廷放在眼裡,即便皇親國戚們,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雖然勉強接受了兒子奪權的事實,避位為太上皇。手腳卻一直沒怎麼閑著,通過各種辦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長江以南的稅賦。而幾個原本就對太子不甚服氣的王爺們,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為強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著平叛的名號,出巡江淮。沿途將幾個傾向靈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斬殺,根本沒念半點兒手足親情。


  「將軍大人是哪裡人?先前於何處高就?」見馬躍始終鬱鬱寡歡,孫姓讀書人舉了舉酒盞,笑著尋找新話頭。


  「安定。做過一任團練頭目而已!」馬躍不想將自己的過往向外透漏太多,猶豫了一下,簡略地敷衍。


  一個團練頭目,過去的履歷自然不可能太輝煌。所以眾書生也無法給他更多建議。馬躍自己也不需要別人指點,又問了一些自己關心的事項,便裝作不勝酒力,提前結賬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來替他做身份登記。馬躍自覺以前的戰績拿不出手,便以團練頭目的身份胡亂應付了事。隨後不久,便與其他幾名從別處前來投效的武將一道,被安排參加測試。先是考校弓馬、刀矛、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後考校軍糧、物資的統籌計算能力,再然後則是考校幾本常用的兵書、戰策理解領悟深度。待這幾關都考完了,又將眾人領到一間空屋子裡,每人發了張試卷,讓他們回答最後一個問題。


  「這哪是選拔帶隊沖陣的兵頭,簡直比考武進士還複雜?!」一邊腹誹著考試程序的繁瑣,馬躍一邊信手翻開考卷。


  問題很簡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慮到應試者都是武夫的緣故,試題盡量採用了白話,「諸君為何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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