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8)

  第85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8)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杜老大扯開嗓子,大聲高呼。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無數人在周圍扯開嗓子回應,被煙塵阻隔,聽不清楚到底是誰。沒被煙塵嗆死的射手們流著眼淚,再度拉開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見的所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傳出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倖存的射手們,爭先恐後地鬆開弓弦。數以千計的箭矢從車陣上飛起來,落向叛軍的頭頂。或者被盾牌阻擋,或者射中目標。上百名叛軍將士同時慘叫著倒下,堅固的方陣出現了許多小缺口。可下一個瞬間,又有數以百計的叛軍士卒,舉著盾牌從後面湧上前,將弓箭射出的缺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刀客出身的許六子瞪著通紅的眼睛,從盾牆后探出半個身體,將羽箭連珠般射向對面。煙塵太大,看不清具體是哪個目標。但不用瞄準,如此密集的隊形,即便閉著眼睛蒙,也偏不了太多。


  對面的敵陣中,有面將旗轟然而倒。緊跟著,數以百計的弩箭和羽箭反射回來,將許六子所在的牛車徹底淹沒。當箭雨落盡,牛車變成了刺蝟。許六子身上中了十幾支箭,兀自雙手抓住車前的盾牆,堅持著不肯倒下。兩隻圓睜的大眼中,寫滿了痛苦與不甘。


  箭來矢往,敵我雙方在一百步距離內,面對面互相射擊。弩的穿透力變得極大,每次命中目標,都能將盾牆和躲在盾牆后的唐軍將士穿在一起,帶向猩紅色的天空。弓的射擊頻率,則在此刻發揮到了最佳地步,站在牛車上的射手們直起腰,彎弓搭箭,箭箭帶起一串血花。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角鼓聲綿綿不絕。沒有絲毫感情,也不帶任何變化。向前,向前,放箭,放箭,彷彿這是破敵的唯一招數,也是唐軍所憑藉的僅有一招。


  仗打到這種地步,雙方的弓箭手幾乎實在比拼意志力。誰先挺不住,誰就要徹底落入下風。即便沒有太多臨陣經驗,馬躍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咬著牙,他將振武軍打旗放下,彎腰將染滿了袍澤鮮血的步弓舉了起來,推臂,拉弦,對準煙霧后的敵人主陣,射出了平生第一箭。


  「嗖!」羽箭騰空之後,飛向遠方。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敵人,馬躍希望射中了。還有不到四十步,這個距離上,射中便是致命傷。他又迅速抓起一根破甲錐,拉弓,放箭……


  「嗡!」羽箭破空聲在他耳邊響起,有些古怪,帶著一點點尾音。他驟然扭頭,看見身邊的御手滿臉駭然。一支塗了油的羽箭正扎在車轅之上,箭身上,冒著縷縷青煙。


  「火箭?他們準備放火!」馬躍身子一緊,已經搭在弦上的羽箭瞬間飛出,不知道射到了哪個方向。


  還有五十步,五十步。馬躍痛苦地想,瞪圓的雙眼裡充滿了絕望。車轅的羽箭冒出了火苗,跳動如風中之燭。御手抽出腰間橫刀一刀砍去,將燃燒著的箭桿劈落於地。然而,所有掙扎舉動都是徒勞的。更多的火箭從天空中撲下來,釘在牛車的盾牆、車轅和車輪上。跳起了更多的火苗,凄美奪目。


  幾乎所有牛車上的人都放下了弓箭,抓起身邊一切可用的東西,奮力救火。敵軍的攻擊卻不間斷,第二波火箭迅速襲來,中間還夾雜著無數火把。然後是第三波,數百枚塗滿了牛油的藤球,綁在弩箭上,發射升空,掠過不到五十步的距離,落下,砸中牛車,轟然炸裂。


  馬躍左側的牛車起火。車上的三名士卒不得不跳下來,徒步逃命。後面的車輛卻收勢不及,直接撞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壓得筋斷骨折。


  緊跟著,他右側不遠處的一輛戰車也變成了一個大火球。兩名士兵既無法撲滅火焰,又不敢冒被身後車輛撞死的危險,揮舞著橫刀,手足無措。有人從旁邊遞過根長矛去,試圖讓受困的人拉著長矛跳到另外一輛牛車上。還沒等他們做好準備,起火的戰車突然來個急剎。拉車的耕牛掉轉頭,斜著沖向自家隊伍。


  「轟!」一輛正在前進的牛車躲避不及,與起火的車輛撞在了一起。兩輛戰車上的所有士卒都被拋了起來,摔到了地面上,然後被綁在某隻牛角上的匕首活活捅死。


  更多的火箭和火把落下來,將車陣攪得更亂。更多的耕牛被火焰嚇瘋,再不受御手控制,掙脫鼻環,橫衝直撞。更多的戰車翻倒,將更多的將士拋在了自己人的車輪下,槊鋒前。更多的熱血湧出,更多靈魂飛上煙熏火燎的半空,滿臉茫然。


  火攻還在繼續。崔乾佑常年在塞上與草原部落作戰,對付馬、牛等大型牲畜駕輕就熟。叛軍在他的指揮下,將更多的火把和油球點燃,用手投向車陣正前方。不求直接殺傷唐人,只求驚嚇耕牛。


  紅蛇飛舞,金星升騰。車輪揚起的煙塵轉眼間就被火焰驅逐,地面突然變得比天空還亮。拉車的黃牛撒開四蹄,奪路狂奔。少量向前,大部分掉頭向後,還有一些徹底發了瘋,橫著撞向身邊的同伴。整個懸車大陣,在敵軍面前不到四十步的地方分崩離析。車上的唐軍將士或者被牛拉著向自家后軍跑,或者被掀翻在地,碾得粉身碎骨。


  懷安團練使張挺從牛車上跳下來,試圖救援自己的家鄉子弟。他的膂力非常大,接連拉住了兩頭髮了瘋了耕牛,令車上的人得以平安脫身。第三輛牛車呼嘯而來,綁在車轅上的長矛直接刺進了他的后腰,半尺長的矛頭從前腹透了出來,將他挑上半空。張挺伸手抓住矛頭,厲聲斷喝「啊——」


  矛桿「喀嚓」一聲折斷,他的身體落地,然後被車輪無情地碾過,血肉模糊。


  罷交主簿劉昂也在想方設法自救,這個文人出生的將領,勇氣一點兒也不比糾糾武夫來得差。只見他抓起一根著著火的長矛,迅速塞進了一輛牛車的車輻之間。木製的車輻被卡住,發出「咯咯」的聲響。下一個瞬間,車輪碎裂,牛車倒翻。車上的士卒跳下來,側身閃開另外一輛失控的牛車,順手扯住盪在半空中的挽繩,給上面的人創造更多的逃生機會。


  發了瘋的耕牛,遠非人力所能阻擋。被拉住的牛車只是稍稍停頓了一瞬,便又開始橫衝直撞。但有這一瞬間停頓,已經足夠車上的人做出求生舉動。他們紛紛縱身跳下,在劉昂周圍聚集成一團,同時揮動兵器自保。


  幾頭髮了瘋的耕牛被殺死,屍體和已經起火的車輛堆在一道,組成了一個簡單的街壘。更多的倖存將士開始向街壘后靠攏,同時將其逐步擴大。罷交主簿劉昂站在人群中央,大聲疾呼,「這邊來,這裡。堵住這個口子,把這塊木頭點著了。牲畜怕火,只要我們周圍有火,牛就不敢靠近!這裡,這裡,快點兒……」


  他的舉動提醒了更多的人。僥倖沒有被自家戰車碾死,也沒有被綁在牛角上的匕首刺穿的大唐健兒們,紛紛仿效,利用以及倒翻的牛車和死去耕牛的屍體,組成了一個個簡單的避難所。坐在四層高樓車上的房大才子還沒有發布新的命令,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先想辦法自我救助,然後在尋找機會殺敵或者離開戰場。 明威將軍馬躍也被人救了下來。身邊還跟著二十幾名當初一道殺出安定城的民壯。他們目光里充滿了仇恨,不只是對叛軍,更多的是對左丞相房琯。自打敵人開始用火箭反擊,自詡為當世武侯的左相大人,就沒發出個任何命令。就像已經睡著了,或者原本沒打算讓牛車上的將士活著回去。


  「到劉大人那邊去,他那邊人多!」馬躍迅速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作出了自認為最合適的選擇。現在就掉頭回撤的話,即便不被追過來的敵軍殺死,也會被房琯那王八蛋當做臨陣脫逃來正軍法。還不如湊起更多的人,再做打算。


  罷交主簿劉昂抱的大概是同樣的想法,見馬躍帶著一伙人向自己這邊走,連忙揮刀大叫:「馬將軍,這裡,咱們一起,固守待援。還有機會,房大人那邊還有二十八宿大陣沒……」


  他的聲音,突然哽在了喉嚨內。有支羽箭凌空而來,正中他的脖頸。不遠處,一身鐵甲的崔乾佑丟下騎弩,抽出橫刀。刀尖奮力前指,「殺,活捉姓房的書獃子!」


  「殺,活捉姓房的書獃子!」叛軍將士哄然回應,大笑著,催動戰馬,跟在掉頭反衝的牛車之後,奔向房琯的二十八宿大陣。


  望著戰場上的滾滾濃煙,大唐左相、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房琯兩眼發直,身體僵硬得宛若一具死屍。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這樣?這可是書上記載,田單破燕的招數!更何況還經過了兵聖李衛公的調整?

  沒有人回答得了他的疑問,即便田單和李靖兩人重新活過來,也沒這個本事。火牛陣是在半夜突然發難,絕不會擺在燕軍眼皮底下讓人看上三天三夜;懸車陣最重要的條件是速度,傻子才會用老牛來代替戰馬。至於五行二十八宿的神秘作用,那是袁天罡的研究範疇,李靖可以用腳趾頭髮誓,自己對星象這東西沒半點兒興趣,更不會將其寫到兵書裡邊。


  書裡邊沒寫耕牛遭到火攻之後,就會不受主人控制。書里也沒寫敵軍看不懂五行二十八宿里所奇正關係,直接強攻過來會怎麼辦。可這兩種情況,眼下房琯全遇到了。懸車大陣燒了一陣之後,便徹底崩潰。發了瘋的耕牛們不顧鼻孔處傳來的刺痛,拖著獵獵燃燒的戰車和戰車上燒成一團火球般的將士,四下亂跑。有的在半途中傾覆,有的在狂奔中倒下,更多的則臨陣倒戈,低下綁著匕首的牛角,徑直向五行二十八宿衝來。


  「大帥,大帥,敵軍開始加速!」


  「大帥,大帥,崔,崔乾佑親自帶領騎兵殺過來了!」


  站在樓車頂端,負責保護房琯並傳遞命令的親兵遲遲得不到主帥的指示,不得不大聲提醒。近於咆哮的呼喊終於讓房琯的心思從震驚和痛苦中迴轉,遲疑著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光,他啞著嗓子吩咐,「傳令給左右兩軍,馬上出擊,阻擋,阻擋驚牛,還有,還有叛軍!」


  嗚咽的角聲響起,與樓車上的旗幟一道,將房琯的命令傳向左右兩翼的騎兵隊伍。'「嗡!」兩翼的將士發出了一陣騷動,卻沒有任何人響應號召,率部上前阻攔火牛和叛軍。隱隱地,還有幾句罵聲傳了過來,透過戰場上的喊殺聲,傳入了樓車附近將士們的耳朵。


  「傳令,讓楊希文、劉貴哲兩個率部出擊,阻截叛軍。傳令啊!」房琯不知道左右兩翼為什麼不肯服從自己的安排,還以為是號手們陽奉陰違,沖著眾人大呼厲聲重複。


  號手們回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滿臉無辜。房琯被看得心頭火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捍衛主帥權威,副帥王思禮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了他,「丞相,他們已經將命令發出去了,是楊希文、劉貴哲兩個不肯奉命。戰馬和耕牛一樣,都怕火燒。咱們的騎兵即便現在衝上去,也阻擋不了瘋牛!」


  「那,那崔乾佑怎麼膽敢攻過來!」危急關頭,房琯居然還保留著一分戒備,瞪著王思禮的眼睛,等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


  「丞相大人請仔細看。叛軍的騎兵推進很慢。他們要先遣步卒,滅了自己點起的那條火線,然後才能繼續發起進攻!」王思禮強忍住一把將房琯從四層高的樓車上推下去的衝動,沉聲提醒。


  房琯聞言抬頭,果然發現,叛軍聲勢雖然浩大,速度卻不是很快。在馬隊前,有大量的步卒來回跑動。很多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口袋,有時甚至是兩個,見到大個的火堆,則將口袋丟上去,將烈火壓滅。見到零散在戰場上,茫然不知所措則唐軍將士,則圍攏上前,高高地舉起手中橫刀。


  僥倖沒被烈火燒死的唐軍將士組織不起有效抵抗,或者被俘,或者被殺。房琯看得兩眼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本帥,本帥沒想讓他們去送死,真的沒想……」


  他不清楚自己在說給誰聽,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感到好受些,也許是解釋給天空中那遲遲不肯散去的數千冤魂。雖然在安排懸車戰術之前,他的確存了利用敵軍,消耗一下地方武裝的心思,以免日後這些人居功自傲,不肯好好服從朝廷調遣。


  「大人現在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氣,準備跟叛軍決一死戰!而不是對著天空悔過!」王思禮憐憫地推了房琯一把,大聲提醒,「您手中還有四萬八千人,比叛軍那邊多得多。只要沉著應對,未必沒有機會反敗為勝!」


  「對,本帥這邊人多,人多!」房琯點點頭,木然回應,「傳令,讓李揖帶領水行隊推到陣前,阻擋瘋牛。水,水能克火。讓劉秩所部木行隊跟在水行隊之後,豎起長矛,阻擋叛軍騎兵!」


  如果照這個命令執行,水行隊肯定要叛軍的騎兵衝上來活活踩成肉醬。王思禮忍無可忍,將房琯推到一邊,沖著號手和旗手命令:「丞相大人有令,左右兩翼騎兵出擊,迂迴到戰場側面,牽制敵軍。水、木兩隊隊,向前推進四十步列陣。先用弓箭射殺瘋牛,遲滯叛軍行動。再用長槊和長矛斜支荊棘牆,防備騎兵衝擊。火、金兩隊,跟在水木兩隊身後,隨時準備上前接應。土隊原地待命,保護中軍帥旗!」


  「諾!」號手們和旗手們答應一聲,將王思禮的命令用角聲和旗幟傳遍全軍。左右兩翼的騎兵們又發出一陣騷動,然後在楊希文、劉貴哲兩位主將的帶領下,避開已經衝到近前的火牛車,緩緩向敵軍側翼迂迴。水隊和木隊則丟下故作神秘的十四宿星旗,快步上前列正常步兵戰陣,同時用羽箭將沖回來的火牛一一射成刺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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