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5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7)
第855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7)
況且實力對比這東西,原本就很微妙。當初崔乾佑長驅直入,很多地方望族都以為大唐已經日薄西山,紛紛與叛軍暗通款曲。如今輪到唐軍高歌猛進了,那些大戶豪門少不得又要將頭轉回來,再度向大唐這邊輸送糧草輜重。此長彼消,如今還真說不定誰的實力更強大一些。
「諸位一番苦心,房某甚為感動。但是房某的有些舉動,卻是不得不為!」見大夥都被自己問住了,房琯心裡好生滿足。笑了笑,十分客氣地解釋道:「京畿道附近不比靈武,形勢複雜異常。某些帶兵的將領,驕橫跋扈。仗著曾經僥倖勝過叛軍幾場,就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裡。念在其少不更事的份上,房某願意不計前嫌的派兵幫他一把。一則顯示陛下有容人之量,二來么,也讓某些人知道知道,會打仗的不止他一個。大唐的國運還沒有絕,只要機會合適,良帥名將必然會接二連三地脫穎而出!」
那個驕橫跋扈的傢伙,無須明說,大夥也知道他到底是誰!紛紛咧嘴笑了笑,搖頭不語。只有兵部尚書王思禮,作為當年曾經經歷過潼關慘敗的老將,心裡頭還是覺得不踏實,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那孫孝哲原本就是個瘋子,做事向來從不遵循常規。眼下外界雖然紛紛傳言他與崔乾佑不睦,可誰也保不準,他會突然轉了性。如今我軍的位置,恰恰處於孫孝哲的側后,如果他突然掉頭殺過來……」
「這就是本帥分兵去救安西軍的第三個目的!」沒等王思禮把話說完,房琯立刻大聲補充,「李光進所部皆為騎兵,驍勇善戰。既能向安西軍展示朝廷的真正實力,又能監視孫孝哲,以免其突然得了失心瘋,掉頭回援!不過根據本帥的判斷,這種可能性非常地小。孫孝哲當初被安西軍堵在長安城裡頭,連大門都不敢出了,也沒見崔乾佑發一兵一卒救他。如今輪到崔乾佑倒霉,孫孝哲豈能不報當日之仇?!」
「這……!元帥高見!」王思禮做了長揖,滿臉佩服之色。
即便心裡依舊不踏實,他也不敢再多說了。因為以房琯的口才,無論他說什麼,肯定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來。況且當年他從潼關逃到李亨帳下后,本來該以喪師辱國之罪處死。多虧了房琯在旁邊美言,才保住了這條小命兒。所以與公與私,都不應再質疑主帥的決定,以免給後者的聲望與威信造成損害。
輕而易舉地統一了將士們的認識,房琯連夜翻看兵書,再度祭出一個奇招。將所部兵馬分為三班,輪番向崔乾佑挑戰。白天擂鼓吹角,叫罵不絕。晚上則圍著坊州城大唱幽燕民歌。以效當年淮陰侯韓信四面楚歌,瓦解楚霸王軍心的故事。
崔乾佑被吵得苦不堪言,不得已,派人送出信來,主動請求三日後決一死戰。房琯見信大喜,將圍城的將士們撤回,全軍向後退到十裡外的黃帝陵,擺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坐等崔乾佑前來送死。
那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據說乃是初唐名帥李靖所創。一直失傳多年,直到天寶初,才重新現世,被很多書香門第收藏為兵家至寶。房琯乃名門之後,自幼飽讀詩書,當然不會落下如此奇珍。非但將《李衛公遺書》中所闡述的用兵道理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能活學活用,將書後附錄的幾個經典陣型推陳出新。[3][4]
整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分為左、中、右、后四部分。左右皆為騎兵,人數各在一萬上下,負責包抄兩翼,追亡逐北。中央則以牛車兩千輛為核心,車上有御手,射手各一,長槊手兩人。牛頭上綁以匕首,以效田單破燕之典故。車轅之上,則綁以長矛、鐵槊,以仿姜子牙滅殷之韻神。在牛車背後,則是房琯親自統領的后隊,再細分為五行二十八部。
每部有主將一人,副將兩人,士卒一千。皆按照天上二十八宿的名字命名。由於決戰地點設在軒轅黃帝陵下,所以五行中以土為尊,計一萬人。由大唐天子李亨的塑像為主帥,澤被全軍。左丞相房琯為副帥,坐在一個高高豎起的四層樓車上,代替天子發號施令。
其餘四行,則分為金木水火。每行七千人,編為七部。與天上二十八宿的七座呼應。具體行動,則嚴格遵照樓車上打出的旗幟。待中軍的神牛大車把崔乾佑的隊伍衝散,則四行齊出,將叛軍碾成齏粉。
當年漢光武皇帝統帥鄧禹、吳漢、岑鵬、馬武二十八將,掃平各方豪傑,中興大漢。今日房琯也要憑此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滌盪叛逆,重振大唐。
崔乾佑這回動了真怒,一直縮在坊州城裡養精蓄銳,待房琯在城外將五方懸車星斗大陣部署好了,才點起三萬大軍,慢吞吞地,趕向軒轅黃帝陵「送死」。
看看敵軍已經走到兩里之內,坐在四層高的樓車上房琯沉聲下令:「吹角,懸車先行,二十八宿展開,滅此朝食!「
「諾!」六萬六千大唐健兒齊聲回應。或邁開步伐,或催動戰馬、牛車,轟隆隆向前壓去,宛若山洪決口,沿著黃帝陵前的緩坡,傾瀉而下!
「擊鼓!」
「擊鼓!」「擊鼓!」「擊鼓!」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鼓聲如雷,旌旗獵獵,刀鋒反射出的寒光,照亮一張張年青而又誠摯的面孔。
站在第一排的牛車之上,明威將軍馬躍豪氣干雲。
他本是安定城裡的一捕快,平素的任務是捉拿匪徒毛賊,維持地方秩序。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不甘心跟著縣令一起投降,便帶著百餘名民壯砍死了縣令,殺出了城外。本想跑到汾州去投奔安西軍,誰料半路上又聽到了王師反攻的消息,便又掉頭殺了回來,聯合起附近幾夥同樣不願意接受大燕國統治的豪傑,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於叛軍的側後方百般騷擾。
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底薄,經不起惡戰,所以也不跟崔乾佑的人硬碰。總是抽冷子打悶棍,凈撿敵軍中的老弱病殘下手,倒也混了個風生水起。
某日運氣爆滿,居然在洛水河畔發現了崔乾佑的一座輜重營。懷著大不了一死的想法,群雄冒險組織了一場奇襲。沒想到本該嚴加防範的輜重營里,居然沒多少兵馬。被馬躍等人衝進去,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
可以說,唐軍之所以能順利地將崔乾佑打得節節敗退,馬躍、王洪和杜老大等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房琯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不吝重賞。上奏靈武朝廷,將一眾豪傑們全都封了將軍。從四品到六品不等,個個都令他們心滿意足。
受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知遇之恩,馬躍等人當然要湧泉相報。一路上抖擻精神,每戰爭先,又立下了無數功勞。為了嘉許他們這種悍不畏死的精神,房琯親自手書了「振武」兩字,命人綉在馬躍等人的將旗上。振武軍的名號也由此叫開,成了左相房琯帳下獨一無二的精銳。
既然是精銳,被用在刀刃上也在情理之中。這次與叛軍決戰,房琯又親自點了馬躍的將,命起帶領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老友和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的興武軍一起,指揮車陣,為大軍開路。 馬躍欣然領命,帶領麾下將士晝夜練習。終於趕在決戰日到來的前一個晚上,將懸車大陣操練熟了。雖然暫且還未能達到兵書上說的那種,「懸車一出,六軍辟易」的摸樣,至少能讓車隊不在半路上散架了。
咚咚咚咚,轟隆隆隆。鼓聲如雷,車輪滾滾。
馬躍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大聲吶喊的衝動。
已經是四品將軍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樣毛手毛腳。否則不但給振武軍丟臉,也會給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丟臉。雖然皇帝陛下到底長什麼摸樣,馬躍至今還沒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馬家從他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出過什麼大人物。當年為了給自己活動個捕快的缺,父親將剛剛及笄的妹妹,硬塞給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強使得自己有資格吃一碗官飯。雖然妹妹成親之後的日子非常不快樂,可老馬家上下,卻再沒有差役敢堵著大門兒欺負。
如今他已經成了四品將軍,職位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縣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鄉轉轉,還不知道會讓鄰里們羨慕成什麼摸樣。當年的同僚們想必不敢再拿自己開玩笑,生就了一幅勢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還活著的話,肯定也不敢再對妹妹吹鬍子瞪眼。
即便不為了報答左相大人的提攜,光是為了這份尊重,馬躍也要繼續奮勇衝殺。雖然手底下有幾個好兄弟曾經偷偷提醒,說左相大人很可能是準備將大夥當做過河的橋板踩。「橋板就橋板,老子不在乎!總比沒人用,爛在泥溝裡邊強!」當時,馬躍正色回應,理直氣壯。經歷了十幾年的官場傾軋,他現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換句話說,他可以容忍被當做犧牲和棄子,但是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默默無聞。況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兩千輛牛車當做棄子。那樣做,他和自殺還有什麼分別?!
「呯!」一支丈許長的弩箭凌空射來,扎在馬躍面前的盾牆上,搖搖晃晃。他的心思迅速從狂熱狀態冷卻,目光直視最前方。無數支長長短短的弩箭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帶著風,倒映著晨光,點燃熱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馬躍將手中長槊舉過頭,奮力揮舞。在出戰之前,左相房琯曾經把他們幾個擔任開路先鋒的將領叫到一處,面授機宜。林林總總說了許多,但要點只有一個,就是保持牛車陣的速度,硬往敵人身上撞。只要能撞進敵軍隊伍,憑著車陣的余速,也能將對方撕開一條血肉模糊的通道。
對房大人的智慧,馬躍深信不疑。牛這東西雖然看起來慢吞吞,事實上卻頗具蠻力。一旦發了瘋使起了性子,三、四個壯小伙都奈何不得。不像馬和騾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兩個普通讓你拿一根繩子就能製得住。
弩箭陸續落下來,或者被盾牆阻擋,或者射中拉車的牛,濺起一團團血花。一些牛車倒翻在地,擋住身後和臨近的車輛的去路,整個車陣出現了無數細小的缺口,但隊形還能基本保持嚴整。沒有被弩箭射中的人們紛紛用槊桿抽打牛臀,提高衝擊的速度。車上的射手也將步弓舉起來,慢慢拉成了半月狀。
羽箭破空,劃過一百五十餘步距離,徒勞地落在了地上。射手們太著急了,以至於忘記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們絕望地互相看了看,鬆開弓弦,將身體縮卷在盾牆之後,繼續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牆一起穿透,慘叫著死去。有人則將身體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車轅上,關節處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車陣冒著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進,每一步,都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叛軍依舊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們徒有反擊之心,卻沒有還手之力。而叛軍當中的弩車,卻不知道有多少輛,彷彿不要錢般將弩箭接二連三射過來,射得牛車上的唐軍將士東倒西歪,宛若暴風雨中的荷葉。
「加速!」「加速!」「衝過去,人死鳥朝天!」馬躍揮舞著振武軍大旗,瘋子般沖著自家的嫡系部屬大喊大叫。他身邊的射手已經被弩箭釘死在車轅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鮮血順著牽牛的韁繩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卻無法顧及到這些,只能拼盡一切力量鼓舞士氣。
再這樣下去,不用敵軍來殺,車陣自己就崩潰了。光挨射不能還手的滋味太難受,無論對將領還是對他們手下的人,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準備五方懸車星斗大陣之時,肯定沒想到叛軍手中,能有這麼多弩車存在。也肯定沒想到,弟兄們在弩箭的攢射下,士氣能否始終保持如一。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掉頭逃走,將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牛車後面和側面暴露給敵人,大夥只會死得更快!
不光是馬躍一個人意識到了危機,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也不約而同地帶動自家部屬,壓榨出牛車的最後一點速度。沉重的牛車開始狂奔,車輪壓在枯草地上,帶起轟轟的黃色煙塵。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昏暗,弩箭上散發出來的寒光一點點變得模糊。是順風,所以煙塵才會向敵軍那邊刮。老天保佑,馬躍又驚又喜,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
回答他們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離,非但伏遠弩能準確命中目標,普通擎張弩,也達到了有效射程。後者不像前者那麼有力,那麼巨大,但勝在更快,更靈活。密密麻麻地穿過煙塵,將唐軍將士一個個釘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定遠將軍王洪倒下了,就在馬躍身邊的戰車上,手裡握著一根弩箭,兩隻眼睛睜得滾圓。這個獵戶出身的漢子,昨天還拉著馬躍嘮叨,說要把左相大人給的賞錢帶回家中,買四百畝地,置十幾頭頭牛。「我算過了,洛水那邊地肥,一畝地每年能打將近兩百五十斤麥子。收了麥子后,還能在地裡邊種一茬子黍子。你別笑,咱不圖收成,就圖它長得快,秸稈可以割了晒乾,存起來供牛羊過冬。」
當時杜老大還笑王洪目光短淺,不像個大唐的將軍。王洪卻堅持說,當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樣肚子里有一馬車學問,自己卻只能認出自己的姓,連句完整了場面話都說不利索,根本就沒當大官兒的命。能撈到個定遠將軍做,已經不知道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報。人要知足,倘若繼續得寸進尺的話,福氣就變薄了,兒孫們會受磨難。
如今,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用掉原本屬於兒孫的福分了。帶著他的大員外夢,永遠睡在了塵埃里。
又有一輪弩箭射來,將王洪那輛車上的射手釘死在他的遺體旁。駕車的御手嚇破了膽子,扯動挽繩,試圖使牛車停下來,掉頭逃命。歸德中郎將杜老大從旁邊的牛車上跳過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膽小的御手,奪過挽繩,催促牛車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