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5)

  第771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5)

  這句話,簡直與前面那句自相矛盾。並且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有些離經叛道。白沙爾同樣讀到過無數次,出於對老師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這些言辭。而今天,眼前突然卻彷彿又一道亮光閃過,瞬間讓他看到了自己從前一直沒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師當年走過的路,跟現在的他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如果不是因為處於逆境,也許白沙爾這輩子都無法走進老師當年的領域。


  沒有繼續「搶救」經書,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攏,撫平。然後彷彿做了場大夢剛剛醒來一般,向自己的親衛詢問,「你,剛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原諒我,人老了,注意力難免不集中!」


  「這……」侍衛沒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爾會突然變得如此客氣。先楞了一下,然後急切地重複,「鐘聲,鐘聲是從北城門那邊傳過來的。屬下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情況好像不妙,請大人早做準備!」


  「還能壞到哪去?!」白沙爾淡然一笑,彷彿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遍笑著說道:「這麼冷天,難道唐人還能打過來么?就算他們能打過來……」


  話音未落,寒風中又傳來了一陣嘈雜。有哭聲,有喊殺聲,好像還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詛咒。快速踏出門外,站在院子里看向鐘聲最初所在,白沙爾隱隱約約地看見,幾點火光從城頭直撲而下。


  唐人真的打過來了,並且已經進了城。憑藉直覺,他對事態做出了判斷。此刻調兵遣將恐怕已經來不及。但至少,他還能帶著自己的親信趁亂突圍。然而,白沙爾卻沒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直到第一縷濃煙在城中騰起,第一縷火光照亮天空。


  「走吧,大相。這裡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級武將從外邊衝進來,伸手架住白沙爾,試圖架著他奪路而逃。卻被白沙爾掙扎著推到一邊,然後苦笑著反問,「還能逃到哪裡去?把災難再帶給別的城市么?」


  「可,可……」武將楞了一下,然後憑著本能回應,「可唐人肯定不會放過您。他們痛恨咱們,最近您一直圖謀對付他們……」


  「伊利木和呢?」白沙爾再度推開武將的拉扯,叫著一個自己嫡系將領的名字追問。


  「伊利木和將軍已經帶著穆特瓦爾們去阻擋唐軍了。他命令屬下過來帶著您出城。」武將跺了跺腳,急頭白臉地解釋。「他身邊那些穆特瓦爾,多數都沒上過戰場。撐不了太久,您趕緊跟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用了!已經來不及了!」白沙爾輕輕搖頭,信手從腰間解下一面金牌,交給了武將,「你去,帶著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訴他,立刻放棄抵抗。向唐軍投降。別再給唐軍和其他諸侯殃及無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將再度楞住,徘徊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順便讓伊利木和替我傳句話給鐵鎚王,假正義之名,行殘暴之事。他跟我之間,又有何區別?」白沙爾沖著他笑了笑,轉過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燈又重新明亮了起來。沙啞地誦讀聲,慢慢響起。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2]

  無論是在柘折城,還是在俱戰提,天方教的講經人都具有超然的地位。他們平素不僅僅可以「指導」城主、國主們處理政務,對地方的軍事、司法乃至王位繼承,都有權橫加干涉。因此白沙爾一下令投降,整個城市的防務瞬間便宣告土崩瓦解。來自柘折城的殘兵敗將們率先放下兵器,退出層層把守的街道。俱戰提本地的講經人見大勢已去,也跟著帶領麾下向唐軍繳械投降。


  當地守軍雖然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家園被毀,奈何孤掌難鳴。被宇文至帶領著大軍猛攻了幾回,便從城門附近退到內城,隨即又狼狽地退入了王宮之內。


  待到東方的天空開始變白,王宮亦岌岌可危。俱戰提國王達武特自知已經無法免於破國之禍,派出自家的總管麻木帖兒打著白旗,出外向唐軍討饒。請求寬限些時間,容自家體面地向天朝使節請罪。宇文至知道對方已經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便不再想多犧牲麾下弟兄的性命。上前狠狠踢了麻木貼兒一腳,大聲喝道:「要投降就投降,還玩這些多花樣幹什麼?老子沒那麼多耐心煩,只能給你半個時辰。等到太陽升到城牆高,如果達武特再不自己給老子滾出來,他就永遠不用再出來了!」


  「是,是,將軍大人。我家國主稍作安排,立刻就出來。立刻就出來!」麻木帖兒在地上打了個滾,陪著笑臉回應。「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別討價還價!」宇文至猜到對方肯定還想提條件,一口回絕。


  「不敢討價還價,不敢討價還價!」麻木帖兒將頭點得如小雞啄碎米,「只是,只是先前想與大唐作對的,是白沙爾和胡提爾兩個講經人。我家國主一直被他們困在王宮當中,什麼事情都做不得主。如果他們兩個因為投降得早沒受到懲罰,我家國主卻因為投降得稍慢了些而獲罪。未免有損於天朝公正之名。所以,所以……」


  「這個你儘管放心,欽差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宇文至撇著嘴,將「壞人」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楚。


  宋武在旁邊見狀,唯恐達武特被嚇得頑抗到底,徒增傷亡,趕緊又替他補充了一句,「你告訴達武特,即便他真的有罪,欽差也不會立刻殺了他。頂多送他去長安做幾天客人而已。」


  「是,是,是!卑職這就去,這就去!」聞聽此言,王宮總管麻木帖兒心中總算有了個底兒,趕緊點點頭,連滾帶爬地往王宮裡跑。唯恐跑得慢了,門外的煞神們再改變主意。


  「德行!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宇文至不屑地沖著麻木帖兒的背影撇了撇嘴,低聲冷笑。


  「他說得也許是實情!」聯想到大軍剛進城時,天方教徒們身上表現出來的狂熱,宋武低聲替別人解釋。「信了天方教的人,心裡便再也沒有自己的國主。達武特先前曾經向咱們示好,隨後卻又收留白沙爾等人,暗地裡給咱們下絆子,前後表現如此不一,恐怕其中另有……」


  「管他是不是實情。反正從今以後,看哪個再有膽子搗鬼!」宇文至笑了笑,不屑一顧地打斷。


  在他眼裡,這些彈丸之地的國主、城主,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管他們冤枉不冤枉,一個個都送到長安去做人質最為乾淨。等到他們在長安學會了做人,安西軍也將此地消化得差不多了。屆時國主大人回不回來,基本已經無關緊要。 宋武知道好朋友天性涼薄,也不跟他爭論。笑了笑,低聲道,「趕緊約束一下軍紀,請將軍入城吧。待會兒達武特出來,總不能你我兩個出面接受他的投降!」


  「你我,已經很給他面子了!」宇文至聳聳肩,滿臉狂傲。


  話雖然如此,他卻不能真的搶了獨屬於王洵的這份殊榮。當即吩咐齊橫帶領一隊兵馬,清理城門通往王宮的街道,彈壓亂兵,約束軍紀,迎接主帥入城。


  齊橫也是白馬堡出來的老人,把幾位上司的脾氣秉性早就摸了個透。猜出宇文至是怕王洵看見城中百姓的慘狀,心中不快。所以才遲遲不願意讓人接其入內。故而一路上大力整飭,將諸侯們及其屬下全趕進了不起眼的小衚衕。又將街道上的屍體梳理草草了一番,盡量讓擺在明處的皆是身穿鎧甲之人。待一切看上去都差不多了,才裝出了幅急急忙忙的模樣,趕到城外帥帳,報告戰鬥勝利結束。


  王洵正在與幾個隨軍郎中安撫受傷的兵卒,想都沒想,便順口問道:「王宮已經拿下了?怎地這麼快?白沙爾和達武特二人捉到沒有?俱車鼻施呢,他在不在城裡面?!」


  「王宮已經被我軍重重包圍,隨時都可以拿下來。達武特請求寬限他一段時間,以便從容投降,宇文將軍不想傷亡更多弟兄,便答應了他。白沙爾束手就擒,已經被宇文將軍派人看起來了。還有俱戰提的講經人,也兼任他們的大相,亦被宇文將軍關了起來。城內還沒開始挨家挨戶搜查,不知道俱車鼻施在不在!但抓到了白沙爾,不難問出此人藏在哪裡!」


  「嗯!」王洵信手幫一名傷兵整理好胸前的繃帶,繼續問道,「那就再給他半個時辰好了。待會兒你讓宇文將軍把他們都押送到這裡來。順便通知他,既然戰事結束,就盡量約束軍紀。畢竟咱們是大唐王師,不能做得太過分!」


  「諾!」齊橫肅立拱手,表示接受將令。隨即,又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達武特既然是主動出宮投降,將軍最好親自去受降。畢竟您才是一軍之主。至於軍紀,宇文將軍已經約束過了,咱們,咱們的人,基本上做得還不錯!」


  「哦!」王洵輕輕皺眉。「那我就去見他一見。彈丸小城之主,還挺多講究!」


  說著話,他叫過沙千里,將收治安撫傷患的事情交給對方,然後快步走向坐騎。沙千里為人仔細,從齊橫的話中,已經聽出城內此刻的景象恐怕不太好看。又知道王洵素來心軟,便悄悄地沖黃萬山使了個眼色,示意後者跟上去,相機行事。


  黃萬山輕輕點頭,跟在王洵身後,策馬緩緩入城。一路上,盡量揀些戰鬥細節安排方面跟王洵討論,以期待分散對方的注意力。饒是如此,還沒走到一半兒,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皺眉。


  此刻天光已經大亮,被煙熏火燎過的街道兩側,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屍體。有些傷者尚未完全斷氣,兀自在屍堆中間掙扎呻吟。有些屍體卻已經凍得僵硬,被晨風在表面凝上了一層白霜。


  層層疊疊的黑與白之間,則是大片大片的猩紅,那是血,融化進雪地里,然後凝結成冰。在晨曦中發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殺戮的確太過了些。看到此景,饒是做慣了馬賊,刀下橫屍無數的黃萬山都覺得於心不忍。悄悄地回頭偷看王洵的臉色。卻看見自家主帥緊繃面孔,雙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堅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還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與鎧甲齊全的士兵們和頭包黑布的狂信徒們相比,百姓們的生命更加脆弱。沒受過絲毫戰陣訓練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當胸射了個正著,有些人則是背後中箭,到死,還保持著逃命的姿勢。


  齊橫曾經命手下人收拾過一番,但是卻無法將那麼多屍體都藏住。橫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無法用地方陣亡士卒的屍首遮蓋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還能敷衍個馬馬虎虎。當白晝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來。


  「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眾煽動著堵,堵路。」負責帶路的齊橫唯恐王洵發怒,回過頭,主動向上司解釋。「當時情況太亂,天色又黑,弟兄們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凡是手裡拎著傢伙,不肯讓開者,就全,全驅散了!」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畢竟戰鬥結束得越早,局勢對唐軍越有利。一旦長時間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戰,傷亡就不止是區區數百了。


  王洵心中對此也很明白。事實上,當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這場戰事難免要殃及無辜。然而他卻沒想到,無端橫死的普通人會這麼多。雖然他可以找到足夠的理由為弟兄們的行為辯解,也不畏懼任何人因此彈劾自己。此刻心裡邊卻如同被壓了塊大石頭般,沉甸甸地非常難受。


  街道兩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所有著火的地方已經被人用冷水澆滅,斷壁殘垣中,露出一根根堅硬粗大石頭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滿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張張裂開的大嘴。


  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沒毀在匈奴人之手,沒毀在突厥人之手,沒毀在被視為猛獸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卻硬生生毀在了自己手裡。望著那一根根無聲的石頭柱子,王洵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昏。我這是在幹什麼?我這樣,跟高仙芝當年有什麼區別?我來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麼?

  沒人可以給他答案。這一刻,他是孤獨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獨自尋找方向。作為大唐的將軍,作為天朝上國子民,王洵曾經十分鄙視那些大食人,因為後者只懂得破壞,不懂得建設。而在此時此地,究竟是哪個,破壞得更多,造下的殺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從沒想過用那些儒家的仁義道德來約束自己。但是此刻,作為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他卻在內心深處愧疚得無以復加。三個月之內,破兩城,毀兩國。屠戮無辜數萬!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這樣的結果的話,他寧願繼續在安西軍中,獨自面對邊令誠的百般刁難。


  至少,那樣他不會半夜被噩夢驚醒。那樣他俯仰無愧。


  「宇文,宇文將軍已經,已經儘力了。這火,這火都是咱們撲滅的。弟兄,弟兄們也沒做的太出格!」見王洵臉色越來越陰沉,齊橫心裡頭不覺一陣陣發虛。


  凌晨的那場惡戰當中,形勢非常混亂。諸侯們的親衛以殺人搶劫為樂,唐軍雖然平素紀律嚴明,但一些半途投效過來的的馬賊,還有某些剛剛被解救出來的安西軍舊部,都對當地人心懷仇恨,巴不得對方的下場更凄慘。


  特別是後者,三年來受盡的當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紮下了根。一旦找到發泄機會,便如同山洪決堤。而宇文至將軍因為瞧不起當地人,也沒刻意去強調軍紀,這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殺戮和搶劫變成了公然行為。不光是諸侯的兵馬以此為樂,一些唐軍將士也悄悄地參與其中。


  但這些話沒必要跟王洵說。至少沒必要現在說。無論如何,這場戰鬥是唐軍贏了,並且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戰提的下場后,葯剎水沿岸諸侯,估計誰也沒有膽子再悄悄地玩什麼鬼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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