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4)
第770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4)
作為距離柘折最近的城市之一,幾乎每個俱戰提人都聽聞了鄰國百姓在城破后的下場。整個外城被瓜分,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變成了征服者的奴隸,稍有反抗便身首異處。雖然後來征服者們突然「大發慈悲」,准許柘折城百姓自己出錢贖回自己,可沒有錢的人怎麼辦?被征服者洗劫乾淨了所有家產的人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給仇人做牛做馬?眼睜睜地看著仇人欺凌自己的妻子,侮辱自己的兒女?
「快,快拿去兵器,到城門口去,到城門口去協助防禦!」黎明前的黑暗中,有幾個低級軍官披頭散髮地從自家院子里跳了出來,沖著左鄰右舍大喊。
「為真神而戰,死後靈魂可以進入天國!」幾個天方教狂信徒也跳出來,在軍官們背後張牙舞爪。
「大夥一起上。堵住街道口,別讓唐寇得手!」有人立刻大聲響應,抽出門閂,握在手中,跳到冰冷空曠的街道上。
火把一根根在臨近城門的宅院里點起。燈籠一架架在院門口挑出。高牆大院,茅檐草舍,無數男人赤著腳,拎著家裡能用的兵器,跳到街道上,加入距離自己最近的隊伍。
雖然這場災難是天方教徒招惹來的。城破的代價卻是要全體俱戰提人來承擔。妻兒老小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無處可逃,大夥無論如何都不能准許柘折城的災難在俱戰提重演!趕緊出去,跟他們拼了。反正是個死,跟他們死拼到底!
「快,快拿起兵器,堵住街道口!」
「快,唐寇就要殺進來了。是男人的就趕緊抄起傢伙。否則,咱們跟柘折城人一個下場!」
經過逃難而來的柘折城大相白沙爾等人一個多月的反覆灌輸,此刻,俱戰提軍民,對唐軍的敵視已經到了一個極點。同時,對唐軍的痛恨,也到了一個極限點上。所以幾個別有用心者略加煽動,便糾集起來大批的青壯男子,每個人都抄起自家常用的兵器或者工具,蜂擁著趕往了警鐘最初敲響的地點。
無論如何要抗爭到底,不戰,便要面臨妻離子散的下場。而即便戰敗了,結果也就是和柘折城人一樣!況且聽從柘折城那邊逃過來的賢者白沙爾說,唐軍事實上僅有千把人,只是擅長耍弄陰謀詭計而已!
蜂擁而來的人群,很快就堵住了狹窄的街道。負責把守城門的兵卒,在宋武所部唐軍和刀客們的聯手攻擊下,已經一敗塗地。逃命的路上被百姓們迎頭一堵,又迅速恢復了勇氣,紅著臉,掉頭沖向了戰場。
俱戰提獨特的街道布局和沿街兩側石頭壘就的院牆,令戰鬥場面愈發混亂。很快,攻守雙方就又陷入了焦灼狀態。數百名的唐軍士卒在宋武的帶領下,沿著長街衝過來,試圖替大軍開闢道路。卻被一夥掉頭殺回來的俱戰提守軍死命擋住。而在那伙守軍背後,則是數以百計的天方教狂信徒。拿著五花八門的兵器,用身體堵死了整個長街。
臨時從附近各處趕過來的俱戰提百姓,則亂鬨哄地在狂信徒們背後又堵上了數層。長街兩側的衚衕中,還不斷有受到煽動的百姓結隊趕來,用身體封堵住各條可能的道路。
作為統率精銳率先登城的將領,宋武臨陣經驗不足的缺點很快就暴露無遺。他帶領麾下兵卒反覆衝殺,每一次進攻,都能放翻十幾名俱戰提守軍。但那十幾名守軍倒下之後,空擋迅速又被新的面孔所填補。每張面孔上都寫滿了恐懼,每張面孔寫滿了寧死不退的絕決。
事實上,守軍也無路可退。前來支援的百姓們對唐軍構不成威脅,卻徹底堵死了守城將士逃避責任的可能。那都是他們的父老鄉親,就站在拂曉的寒風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退一步,就等於把這些人送到了唐軍刀下。這輩子,他們都甭想再抬起頭來!
他們彼此簇擁著,掩護著,不肯再退讓半步。倒下一個,就迅速又補上一個。狹窄的街道上,很快擺滿了屍體。血順著創傷淌出,迅速凝結成冰。然後迅速又被塗上厚厚的一層殷紅。
前鋒推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腳下的路面也越來越滑。已經打開的城門處,不斷有新的唐軍結隊進入。在宋武等人身後,擠成了一團大疙瘩。對面長街口,也不斷有新的守軍和百姓趕來,組成一層又一層血肉屏障。
唐軍如果想要按原定的攻擊方案,迅速拿下俱戰提城主府邸,擒賊擒王。就得翻越街道附近百姓的院牆,或者從某些狹小黑暗的無名巷子中穿插過去。而俱戰提城的格局,決不可能像大唐那樣,橫街縱巷,無論怎麼走都不會一頭扎進死胡同。
在陌生的地域分散兵力,絕對是兵家大忌。況且巷戰也非唐軍所長。在宋武的暗示下,幾個機靈的小校帶著身邊的弟兄,向附近巷子分兵試探,很快,他們又愁眉不展地退了回來。太狹窄了,真不知道俱戰提人是怎麼想的,兩排院落之間的通道,寬度都不足三個男人並肩而行。萬一有人將巷子口堵住,然後往下丟幾捆乾柴,大夥就要在這裡跟敵軍玉石俱焚。
迂迴戰術無效,只能繼續向前開路。宋武用力跺了跺凍木了的腳,帶領身邊親衛又殺向了第一線。對面的守軍發現唐寇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招,也變得越來越有信心。先組成圓陣遏制住了宋武的攻勢,隨後,居然在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將帶領下,開始試探著組織反擊。
攻守雙方很快又頂在一起,刀槍並舉,手忙腳亂。新趕到的俱戰提兵卒是因為剛剛被驚醒的緣故,身體尚未活動開,戰鬥動作十分生澀。唐軍則是由於趕了一夜的路,已經頻臨強弩之末。雖然他們在此之前,幾乎預料到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
再這樣繼續僵持下去,後果也許不堪設想。宋武急得火冒三丈,咬緊牙關再度向對面猛攻。金甲將軍也在幾名親信的保護下,向宋武迎了過來。兩波人刀來槍往,攪做一鍋粥。
就在此刻,唐軍的隊伍中忽然飛出一波箭雨,掠過交戰雙方的頭頂,徑直向後續的百姓中落下。士氣高昂,卻沒有任何甲胄護身的百姓們登時被射到一片,慘叫聲不絕於耳。守軍的動作瞬間一滯,隨即,便徹底陷入了瘋狂。
「用羽箭開道,往人多處射。」宇文至帶領著數十名弓箭手,頂到了宋武背後,迅速接過第一線的指揮權。
更多的羽箭飛了起來,掠過微明的晴空,落到了守軍背後人群當中。僅憑著一口熱血在支持的俱戰提百姓和天方教狂信徒們,被射得血肉橫飛,七零八落。
而唐人的殺招還不止這些。宇文至微微掃了一下羽箭攻擊的效果,冷峻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換火矢。點燃臨街的房子,給大軍照亮道路!」
一群搖曳的火鳥迅速升空,在清晨的朝霞中展開翅膀。所過之處,濺起一片片橘紅色的光芒。 街道上的百姓徹底崩潰了,哭喊著沖向自家的院落。打水救火。天方教聖戰者忘記了自己的豪言壯語,丟下兵器,抱頭鼠竄。俱戰提守軍先被自家百姓衝散隊伍,然後被沿著長街推過來的宋武等人各個擊破。葯剎水諸侯則帶領著貼身侍衛跟著唐軍的步伐衝擊城內,跳進一座座院子,開始了新一輪瘋狂的洗劫。
幾個男人持木棍抵抗,被武士們一刀剁翻,再一刀砍掉頭顱。幾個老人跪地求饒,被武士們一腳踢開。幾個女人驚慌逃避,武士們從背後追上去,將她們抱住,摔倒,順手扯開衣服……
「繼續前推。凡擋路者,格殺勿論!」宇文至對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搶劫與殺戮視而不見,揮了揮猩紅色的將旗,下達了新的命令。
家族的經驗告訴他,無論今天早晨死掉多少無辜者,他都不會受到懲罰。
戰報總是由勝利者書寫。
而勝利者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柘折城大相白沙爾正在翻看一卷經文。
那捲經書不知道已經被他看過了多少遍,裡面紙張已經發烏,邊角處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爾還是捨不得換一本,依舊將其像寶貝一樣藏在身邊,即便是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也不肯丟下。
那是他的老師傳給他的寶貝。完全由上好的中國紙印製。二十多年前,這樣厚的一疊中國紙,足夠換兩匹一雌一雄的駱駝,或者四個年青的女人。雖然如今大食國內,也有了很多造紙作坊。導致紙張價格已經勉強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來的紙張,卻遠不及中國紙這般白凈、柔韌。用來印刷經文,也不及中國紙吸墨、清楚。況且這本經文的很多邊邊角角,還留著當年老師的親筆註釋。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頓開,每一行字,都凝結著老師的期待與智慧。
經文無所不包。據老師說,無論天下任何問題,都可以在經文里找到答案。但是,白沙爾最近將經文重新翻閱了無數遍,卻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真神的虔誠信徒們,卻敗在了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無信者手裡?並且敗得那樣狼狽不堪?!!
唐軍的真實兵力,白沙爾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確只有兩千出頭,並且其中一大半兒是臨時加入隊伍的馬賊,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這樣,他心裡頭才越覺得不甘。敢情堂堂擁眾數萬的大宛國,居然被一個來自東方的懵懂時少年,帶著六百多護衛給滅了。這個故事傳回他的故鄉去,讓他該如何去面對曾經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對始終在背後給予自己強力支持的王弟曼蘇爾?
即便這兩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戰的失職,繼續給他支持和信任,他又通過何種手段來挽回聲譽?召集臨近各地所有穆特瓦爾,跟唐軍決一死戰么?白沙爾不相信自己能有機會重新奪回柘折城。雖然他已經派人四下去宣傳鼓動,並且糾集起了一些時刻願意為真神獻身的虔誠教徒。
可一夥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烏合之眾,怎可能爬得過柘折城那高大的石頭牆?況且明年開春之後,眾人所要面對的,就不僅僅是區區兩千人的使團,而是封常清帶領的安西大軍。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讓白沙爾有機會從那個叫王洵的少年手裡重新奪回柘折城。白沙爾也不認為,自己能將此城控制太久。安西軍西進之勢不可阻擋,而葯剎水兩岸的人心,也不再屬於天方教。後者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無關乎信仰是否虔誠。只要目睹了周圍城市這幾年變化的人其實心裡頭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葯剎水沿岸各地,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敝。曾經的繁華的街市日漸蕭條,曾經亮麗的樓台館舍,日漸衰敗。曾經茂盛的農田,日漸荒涼……,就連女人和孩子們臉上的笑容都減少了許多,每雙眼睛里幾乎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疑慮和愁苦。
可白沙爾卻記得老師說過,真神之所以讓他的智慧在世間傳播,目的是結束所有戰亂,瘟疫和災難,給世間帶來永久的和平與安詳。而講經人和穆特瓦爾們的使命,不是殺戮和破壞,是通過各種努力,最終建立地上的天國。
可事實上呢?自己和同行們帶給葯剎水兩岸的是什麼?為何事實會和美好的願望相背而馳?!既然嚴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會把城市帶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國主們,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經控制過他們,同時卻也給他們送來了文明與繁華的大唐?
這一切,白沙爾憑藉自己的智慧,在經書中無法找到答案。他現在特別懷念在老師身邊的日子,幾乎所有謎團,都能被老師用幾句簡短的話,輕而易舉的解釋清楚。雖然老師因為受伍麥葉家族的牽連,鋃鐺入獄,並且最後被教法官大人宣布為異端處死。但白沙爾依舊認為,老師對經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點半點。[1]
有些話沒必要說在明面上。白沙爾不像老師那麼固執。出身於小門小戶的他,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也不是拘泥於意氣之爭。他也沒打算像老師那樣,必要時可以用生命來捍衛教義。他只是想,把自己學過的知識利用起來,切實去解決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難。
這個要求足夠低微,然而,現實卻再度讓他失望。經文里沒有一句話,告訴他眼下該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類似的,可供參考的例子。而老師當年辛苦寫下的註解里,更是從未涉及到,講經人應該如何參與進一場國家與國家的碰撞,並且在形勢不利情況下反敗為勝。老師的那些註釋,更多的是他個人在讀書時的感悟,更傾向於空談,而不是實踐。所以也難怪老師和他所支持的人會失敗,最後落得個身敗名裂的凄涼結局。
反覆揣摩卻一無所獲,白沙爾心中對經文和自己的老師不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一記清脆的鐘聲,緊接著,是更大的一聲脆響。嚇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碰翻了身邊的油燈,把裡邊的燈油,全都灑到了經書之上。
「來人——」白沙爾心疼得直哆嗦。一邊趕緊喊人進來向自己解釋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邊用寬大的袍袖去擦經書。經書的封面很快被他擦乾淨了,然後是第一頁。在空白的扉頁上,是老師當年用筆寫的一行字,「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這……」白沙爾的身子猛然僵直,望著自己看了不知道幾千遍的話,手和腳不斷地顫抖。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老師這話,是說他自己么?還是有別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學生超越老師,還是說講經人,也會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圖?!
當值的侍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大聲向他彙報城內的突發情況,並且急得額頭汗珠滾滾。白沙爾卻根本聽不見對方在嚷嚷什麼,也無暇抬頭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裡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二頁經書,扉頁的背面,還是一段空白。老師用硬筆在那裡寫著,「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裡,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