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9)
第765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9)
事實面前,眾人說不出硬氣話,只能繼續訕訕地抹眼睛。王洵嘆了口氣,繼續高聲疾呼,「我可以給你們每人一筆返鄉的費用。也可以派兵護送你們回中原。可回到中原之後呢,你們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妻兒。跟她們說,孩子他娘,俺回來了,除了這身傷之外,一無所有?俺打了個大敗仗,被人家抓去當了三年奴隸,終於遇到一個好心的將軍可憐俺,把俺送回來了!」
「大人,您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我等知道錯了!」想到自己回家後會令妻兒蒙羞,眾人再度放聲嚎啕。三年為奴,夢裡邊無數次曾經與親人相遇,想象過無數次與妻兒團聚的場景,可誰又敢認真去想,自己回到家之後,除了屈辱和負擔之外,還能帶給老婆孩子些什麼?!!
這些問題他們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敢直面,今天卻被王洵當面給揭了出來,不留任何餘地。
有家,卻已經歸不得。況且有些人早已永遠沒了家,早已被家人當成了無定河邊一堆枯骨?
「你們拍拍自己的胸脯,就這個樣子回去么?你們回去之後能幹什麼?鄰居問起你們這三年的經歷,你們怎麼說?被地痞流氓欺負上門時,你們有勇氣反抗么?」王洵的聲音如刀,字字句句刺進眾人胸口。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包括一直追隨在王洵身側的沙千里和黃萬山。半晌,才有一個黃臉漢子回過神來,帶頭問道「大人,大人說得都對。我們的確不能像這樣回去。可大人,您說,我們該怎麼辦?」
「怎麼辦?得問問你們自己!」王洵笑了笑,大聲回應,「是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還是繼續躺在泥漿裡邊把自己當牲畜,你們自己選!」
「你們跟著大人干吧。大人不會虧待你們的!」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的舊部紛紛開口,以自身經驗,勸說昔日的同伴們向王洵效力。
「對,大人是有擔當的漢子。為難關頭,連尋常商販都不肯拋棄,更不會拋棄咱們!」對此,幾個投戎的刀客也感觸頗深,在旁邊紛紛幫腔。
即便不用他們說,沙千里、黃萬山等人身上的軍官標示,受訓者們也都看在了眼裡。但是一著被蛇咬三年怕井繩。高仙芝當年又何嘗不是信誓旦旦,可關鍵時刻,卻用陌刀從自家兄弟的人頭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條血路來。
曾經被拋棄過一次的人,一旦有了選擇權,更不敢輕易再把性命交到別人手裡。眾受訓者們看看這兒,看看那,猶豫著,遲疑著,決定做得無比之艱難。
王洵在旁邊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大夥選擇。待眾人把各種因果都考慮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笑著說道:「我不難為大夥。只要大夥今後能挺起胸膛來做人,那些波斯金幣……」點點手,他示意万俟玉薤等人將裝著金幣的箱子抬到自己身邊,抓起一把,一枚接一枚放在周圍受訓者的掌心,「每人一枚,算做給諸位的見面禮。拿著,別往後退。放心,沒任何條件。不用你們脫光屁股,也不用你們宣誓追隨我。你們自己有權利選擇自己今後的生活。明年開了春兒,我會派人將大夥送回中原去。大夥回去后,記得直起腰來過日子就行!」
「大人真的要送我們回家?」一個個壯漢把金幣緊緊地握在手心裡,感受著上面的冰冷,以免發現自己是在做夢。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王洵會這樣對待大夥。幾千枚,即便是放在大戶人家,也夠花費一輩子了。居然連眼皮都不眨就散給了這些不相干的人。
「你們,總得帶點兒什麼回去吧!」王洵笑了笑,彎下腰,抓起另外一把金幣,走向距離自己稍遠的人,「無論如何,下半輩子都得過下去,是不是?當年的事情,高仙芝對不住大夥。可我姓王,不姓高。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軍中前輩們,窮困潦倒地一路乞討著回家!拿著,前輩。拿著,別縮手,我保證不會反悔再找你搶回來。」
一聲前輩,叫得眾人好生慚愧。握著金幣的手伸出,縮回,縮回,又伸出,始終無法正視這份遲來的尊重。終於,有人受不了,哽咽著喊了一聲,「大人……」,緊跟著,周圍的受訓者接二連三地跪了下去,「大人,大人吶……」
「起來,都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王洵伸手,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漢子們一個個扯起,笑著拍去對方膝蓋上的泥土,「王某隻是個中郎將,拿不出太多的東西給大夥。但王某卻敢保證一點,從現在起到離開這裡之前,沒人再能欺負你們。如果你們中間有人信得過王某,還願意吃當兵打仗這碗飯的話,王某也保證,為難關頭,決不放棄你們其中任何一個自己逃命。王某不敢保證,你等將來人人都能有機會封妻蔭子,但是,王某保證,至少讓你們活得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能有片乾乾淨淨的土地。」
「這裡的人太多了,我就不一個個往下發了。大夥自己過來拿。每人一枚,誰也不準多拿,也不準不要。」停住腳步,他笑著站穩身體,目光中帶著信任與尊重掃過每個人的眼睛,「拿了之後,願意加入王某麾下的,就到沙都尉那邊報個到。想要選擇回家的,到黃將軍那邊,讓他給你們在城裡暫時安排個住處。如果實在無家可歸,又不願意再打仗的話,也拿了錢,自己到城中尋份差事做吧。不過要記住,大夥今後都要像個人一樣活著,活出一點兒做人的味道來。別人可以輕賤你們,你們卻不能自己輕賤自己!老沙,老黃,帶著人給大夥登記!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兩個了。」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拱手肅立,心裡如藏了一團火。
「去吧!」王洵又擺了擺手,邁步離開。眾受訓者紛紛讓出一條道路,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崇敬。
別人可以輕賤你,你自己卻不能輕賤自己!如果自己把自己當成了一堆垃圾,這輩子,也就永遠沒有指望了。這些概念,他們其實心裡早就明白,只是被塵世間的泥土封住了,一時想不起來而已。如今,卻被人用一雙大手,輕輕地將泥土拍碎,將心臟裡邊的靈魂擦凈,擦亮。讓他照見每個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尊嚴。
為了自己而活著。
活出個人樣來。
依舊有人會選擇拿了金幣離開,畢竟當年高仙芝節度做得太殺伐果斷了些!而朝廷在之後,也把這些遺落在葯剎水流域的安西軍將士當做了一撥寫於紙面上的數字,再也沒管過他們的死活。
即便是那些選擇留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已經無法再成為戰兵。三年奴役生活,嚴重摧毀了他的身體和精神。不經過長時間的將養,很難恢復過來。
然而,哪怕最後能留在自己麾下的老兵只有區區數百,王洵依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畢竟那些人替大唐出過力,替安西軍揚過名。而他這個大唐使節,安西軍中郎將,理所當然要為自己的屬下安排一條合適的歸宿。
至於那四千多枚金幣,想辦法從其他渠道再賺回來便是。對於家道中落,很早就在雲姨的指導下開始理財的王洵而言,賺錢的最大快樂,莫過於如何痛快地把它花出去,花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今天的這筆花銷,恰合此道。
王洵這樣想著,鼻孔里的空氣就變得甘甜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輕鬆。出了校場大門,在侍衛的協助下翻身上馬,才抖動韁繩,卻發現自己親口任命的稅務總管麥爾祖德正用一隻手扶著牆,另外一隻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此人自從投靠大唐之後,做事頗為賣力。無論在跟諸侯聯絡發賣俘虜方面,還是幫王洵贖回被俘安西軍將士方面,都居功至偉。故而王洵對他也有幾分尊敬,輕輕拉住坐騎,在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著問道,「你幾時來的,怎麼不進去,有事情找我么?」
「大人當時正忙,屬下,屬下不敢貿然打擾!」麥爾祖德向王洵行了個禮,然後又繼續抹眼角,「風大,吹的。嗨,屬下這是老毛病了,就怕風吹!」
「那就跟我回議事廳說話吧。別再這裡繼續被風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聲命令。
「唉,唉!」麥爾祖德連聲答應著,被僕役抱上一匹白駱駝。緊跟在王洵身後,錯開半個馬頭的距離,「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兒,但屬下還是覺得有必要跟大人彙報一下。因為程老掌柜他們帶來的貨物比較緊俏的緣故,最近城內市場很繁榮,各地商人冒著雪向這裡彙集。其中么,難免就夾雜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傢伙。」
「嗯!回去跟我細說!」王洵的一點就透,馬上明白了麥爾祖德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隨著俘虜們陸續被其家族和朋友贖出,柘折城的生機也在一點點恢復。但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無論如何也不該有這麼多商販在城裡出現。雖然他們能從部族武士手裡,低價收購到一批帶血的財物,可萬一被風雪困在路上,就可能連人帶貨變成一堆冰雕。
過多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則意味著他們背後都擔負著某種特別的使命。孤軍在外,王洵做事非常驚醒,早已安排了特別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舉一動。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數有限,對當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緊,遠不如麥爾祖德這種老地頭蛇眼神毒。
「屬下知道了!」見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麥爾祖德胖胖的老臉興奮得直發紅。「屬下絕不準任何人再破壞大人治下的安寧。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厭倦了天天打來打去!」
「我知道!」王洵點點頭,對下屬的觀點表示贊同。
眼下麥爾祖德的兩個女兒都住在王宮當中。雖然大女兒依舊對王洵敬而遠之,年紀稍小的那個,卻已經成為王洵事實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時又對遠方的大唐,有種說不出的憧憬。特別是對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簡直羨慕心往神向。每當一聽到相關信息,就高興得兩眼放光。
通過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漸對當地人的內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與大唐不同,這裡的人對國家基本沒什麼認同概念。反而因為長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勢力之間搖擺的關係,養成了一種對強者的絕對依賴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夠的實力,不讓大夥天天生活在戰爭的陰影里,當地的貴胄和百姓們就會盡心儘力地支持他。不管這些征服者身上流著哪個民族的血。同時,如果政府者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態,也很快便會眾叛親離。大夥拋棄他時沒有任何猶豫,也不會感到多少愧疚。
這也許時另外一種對時局的適應吧。畢竟與舉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盡相比,向強者屈膝,所承受的代價要小一些。特別是當一個國家的男人們沒有力量為家園提供保護之時。王洵能在擊敗俱車鼻施之後,沒費多少力氣便在柘折城站穩腳跟,很大程度上來說是得益於此。俱車鼻施一敗之後,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為同樣民間傳統。
當了解到這些之後,王洵對本地人的態度,就又寬容了許多。不但提拔了麥爾祖德為自己的稅務總管,而且還啟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車鼻施奔走的貴族,讓他們分別負責具體的民政事務。而這些人也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出頭機會,做起事情來盡心儘力,很多便得到了使團當中其他將領的認可與讚賞。
換句話說,經歷了最初的彼此試探與戒備之後,眼下的大宛國內,已經漸漸形成了以使團為主,昔日中下層貴族為輔的,一個相對穩定高效的官吏隊伍。在大食與大唐的下一場戰爭決出勝負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個大宛國的現狀,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麥爾祖德為首的地方貴族,才拿出比使團自己還多的時間和精力,死死盯著城中各方勢力的一舉一動,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個城市再度牽扯進一場混亂當中。
轉眼來到王宮,在宮門口跳下坐騎,將馬匹和駱駝交給當值士兵去照看,王洵與麥爾祖德先後入內。在議事廳內分賓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後,慢慢地談論起城中平靜表面下日益洶湧的暗流。
麥爾祖德準備得相當充足,幾句話,便說道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根子還是在大食人方面!當年柘折城主俱車鼻施和俱戰提國主達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國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雖然俱戰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裡卻依舊在兩頭觀望。而大人您遲遲沒有對如何處置大宛國土做最後決定,也讓一些諸侯心懷不滿,覺得出了力,卻沒有拿到足夠的好處。所以暗中就和俱戰提中的天方教勢力又開始眉來眼去!準備藉助大食人的殘餘力量,讓您製造點麻煩,以便更好地跟您討價還價。」
聞聽此言,王洵忍不住低聲冷笑,「還想好好處,他們得到的好處還不夠多麼?與俱車鼻施決戰那天,他們又出過什麼力氣?」
麥爾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著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穩,他的說話的語調也不疾不徐,「話雖然這麼說,可人心向來不知足。並且,並且,將軍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贖回來的那些弟兄,又遲遲形不成戰鬥力!」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為,讓人看出疲弱來了吧?!」王洵瞬間明悟,繼續笑著回應。
「大人明鑒。葯剎水兩岸沒什麼真正的英雄豪傑。對付目光短淺之輩,就必須把力量擺在表面上。」麥爾祖德輕輕點頭,低聲回應。
「都哪些人在背地裡搗鬼,你清楚么?」王洵嘉許地看了看他,繼續問道。
「據屬下所知,心思活動的不止一家。其中鬧騰最厲害的是火尋國主納代。很多打著做生意旗號來柘折城內探聽動向的商人,都出入過他的駐地。但據屬下觀察,納代只是個魯莽之輩,不足為懼。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納代背後給他煽風點火的人,他們才更難對付!」
「是誰?你查到了么?」
「還沒有!」麥爾祖德輕輕搖頭,「很難落實具體到人。這些日子,除了東西兩個曹國的國主之外,其他諸侯,都跟納代有過接觸。屬下不敢個個都懷疑,否則,大人必然會令孤掌難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