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6)
第729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6)
「大當家,大當家。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您倒是說句話啊!您倒是說句話啊!」危難關頭,親兵馬六兒倒比阿爾斯蘭更能沉得住氣。見自家頭領兩眼發直,趕緊用力晃了他幾下,大聲呼喊!
「怎,怎麼辦?怎麼辦?」阿爾斯蘭喃喃地回應。對付絲綢古道上的行商,他有充足的經驗。然而跟官軍作戰,他卻一點兒頭緒也摸不著。對方的攻擊太犀利了,犀利到了根本無法阻擋的地步。阿爾斯蘭剛才分明看見,三當家哈根幾次穩定隊伍,試圖憑藉人數的優勢打斷對方攻擊節奏。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絕對的戰鬥力差距面前,弟兄們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在三當家哈根的激勵下,幾十名素以兇悍著稱的弟兄,飛蛾撲火般掉頭沖向黃色洪流。卻連個泡都沒冒起便被甩上了天空。紅色的血漿在天空中飛濺,頭頂的太陽也被染得流光溢彩。比陽光更耀眼的,是敵軍挑起的那面戰旗。
「唐」,熾烈如火,驕傲亦如火。
「眼下最要緊的,當然是穩住。正面衝過來的唐人只有兩百多。而咱們這邊,加在一起還有兩千多弟兄!」馬六兒徹底急了,冒著被阿爾斯蘭秋後算賬的危險,越俎代庖。「傳令,您趕緊傳令。讓老北風、一捧沙他們,全都靠過來,靠到您身邊來。咱們結圓陣,耗也把唐人耗死!」
「傳,傳令。所有人,向我,向我靠攏!結圓陣,結圓陣!」阿爾斯蘭先是順嘴答應,隨後全部神魂又回到了身體當中。「傳令,結圓陣迎敵。大夥跟唐寇拼了!」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親兵們再度扯開嗓子,將命令傳了出去。隨即,是一陣陣驚惶的號角聲。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馬賊們終於有了主心骨,紛紛策動坐騎,螞蟻一般擠向阿爾斯蘭所在位置。被突然發生的變故弄蒙了的老北風、倒拔柳等馬賊隊伍,也重新振作士氣,慢慢向阿爾斯蘭所部靠攏。
如果圓陣結成,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至少,能挺到俱車鼻施趕來,拉著唐人一道去下地獄。惡狠狠地看了已經突破了所有阻礙,馬上就要衝到本陣邊緣的唐軍一眼,阿爾斯蘭咬牙切齒,「跟他們拼了,殺退了唐寇,寨子中所有積蓄,大夥平分!」
「平分!」「平分!」馬賊們大聲鼓噪,自己給自己打氣。然而,唐軍的攻擊力實在太強了,比他們以往見過的所有隊伍都強了一百倍。二當家敏圖沒等撤回本陣,就被唐軍追上,從背後刺下了坐騎。三當家哈根幾度試圖阻擋唐軍的腳步,為大當家這邊贏得變陣機會。卻把手中所有力量都搭了進去,緊跟著自己也被一支冷箭射下了戰馬,生死未卜。
這道憑空冒出來的黃色洪流,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眼看著唐軍越沖越近,越沖越近,阿爾斯蘭剛剛穩定住的隊伍,又開始動搖。圓陣最外圍的嘍啰拚命往裡擠,圓陣內部的馬賊們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刀尖對準同夥的後背。而一捧沙、雪打旺兩支隊伍更損,居然不聲不響地繞到了圓陣後方,隨時準備著開溜。
「都別擠,跟我來!」關鍵時刻,阿爾斯蘭也被逼出了幾分狠勁兒。回過頭,向黃萬山和沙千里兩人大喝。「老子帶人先頂上去。老沙,老黃,塞吉拉乎,您們幾個看著辦!」
「併肩子上啊!」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都被激起了幾分血性,揮舞著彎刀大聲回應,「一起上,堆也堆死他們!」
沙千里看了看黃萬山,又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那個「唐」字,忽然咧嘴而笑。「一起上啊,弟兄們!」他大聲呼喝,手中鋼刀斜劈,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某個隸屬於半天雲的馬賊頭目,一刀劈成了兩段。
「弟兄們,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黃萬山緊隨沙千里之後,一邊策馬前沖,一邊大聲呼喝。
「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
「扯起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有面千瘡百孔的戰旗,在馬賊們的背後高高地扯起。
「唐!」已經陳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漢字,這一刻,竟然如火焰一般,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怎麼會這樣?
一時間,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關於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的記憶,便如潮水般從他們的心頭湧起。
每當一捧沙與別的綹子起了衝突,第一個趕去支援的,肯定是雪打旺。反之,亦然。
每當眾馬賊合夥做買賣,或者聚集在一起根據各自的實力重新劃分活動範圍的時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總是共同進退。
這兩支隊伍的地盤相距極近,卻從沒起過爭執。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不知道火併多了少回。
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明明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卻也從沒露出過試圖將手下隊伍合併跡象。
無論是豐年還是荒年,一捧沙的隊伍只有三百上下。雪打旺的規模也差不多。沒有多大發展,也不見削弱。
絲綢古道上,幾乎任何一夥馬賊,都不是獨立的存在。都或多或少地與地方勢力有瓜葛。然而,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沒接受過任何地方勢力的資助,也從沒為任何地方貴族充當過打手。
無人能駕馭得了他們。
即便把他們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很難讓他們屈服。
這些年,綠林同行不看好他們,地方勢力不待見他們,卻都無法將他們解決掉,或者吞併為自己的屬下……
他們像兩隻迷途的雪狼,驕傲且孤獨地存在。與背後的碧野黃沙格格不入!
平素這些細節沒人過分關注,如今那面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戰旗一亮出來,所有謎團便昭然若揭。他們不是綠林同行,始終不是。他們甚至不屬於河中這片天地。他們來自大唐,他們是把驕傲刻在骨頭裡把堅強融進血脈深處的大唐男兒。無論距離家鄉多遠,多久,都是!
不知為何,此刻在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心中,對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居然生不起什麼恨意來。原來那兩個傢伙是唐人啊,難怪他們不肯為任何實力賣命。原來他們一直在隱藏實力,就是等著今天,等著有朝一日,能在堂堂正正地打起自家的旗幟。
這種男兒,即便做了對手,也令人覺得佩服。三名馬賊大當家相對苦笑,都知道今天的戰鬥,已經徹底寫好結局。前面一支唐軍裝備精良,攻擊犀利。後方一支唐軍士氣高昂,經驗豐富。被這樣兩支氣勢如虹的大唐兒郎前後夾擊,即便人數再多一倍,大夥也不可能取勝。
如今,三名大當家不約而同想做的,就是帶著儘可能多的親信脫離戰場。唐軍再強,終歸是一夥過客。而他們卻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唐軍來去如風,他們卻堅韌如戈壁灘上的野草。當對面這伙唐軍和背後的一捧沙、雪打旺等人離開后,附近方圓數百里,依舊是他們的天下。腳下這片貧瘠而廣袤的土地上,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要身邊能剩下幾十名老嘍啰,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拉起一支隊伍。
可如此一個低廉的要求,實現起來也非常地困難。在正面唐軍的犀利攻擊下,馬賊們不斷後退,宛如巨錘下翻滾的頑鐵。而來自背後的唐軍就成了一塊鐵砧,與前方的唐軍遙相呼應,不斷將馬賊的隊伍壓扁,壓扁,壓成了細細的一長條。每一錘擊落,都是紅光飛濺。 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乎向後組織了兩次突破,都被一捧沙和雪打旺的人給硬生生頂了回來。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用刀子逼著一些嘍啰往前添,試圖將擾亂唐軍的攻擊節奏,以便為自己和嫡系親信們贏得安全撤離的機會,卻偏偏事與願違。
沒有人能擋住前方唐軍的鋒櫻。雖然他們只有百許人,但那區區百餘桿長槊如同被薩滿施加的祝福般,所指之處,一切皆成齏粉。沒人能突破後方唐軍的阻攔,雖然他們衣衫不整,兵器殘破,但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卻堅硬如銅牆鐵壁。
這就是唐軍。
曾經橫掃河中,讓眾豪傑紛紛俯首的唐軍。
這就是唐軍,曾經以區區數人,帶領十幾萬僕從蕩平半個天竺的唐軍。
雖然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慘敗,腳下這片土地已經不為大唐所屬。然而,唐軍威名,依舊像夢魘一樣印在葯剎水兩岸每個牧人的心上。
無論他們手裡拿著如何簡陋的兵器。
無論他們被逼到了怎樣的逆境。
他們依舊,
一人可十。
十可當百。
百可破萬。
當上萬唐軍席捲而來,整個天地都將為之顫抖。
而唐軍以往對待俘虜的寬容與仁慈,又使得馬賊們心中生不起頑抗到底的念頭。當看見兩面新舊不同,卻一模一樣大唐戰旗分別豎立於自家身前身後之時,馬賊們的士氣就已經垮了下去。當發現自己這邊無論採用何等招數,都難擋唐軍全力一擊之時,馬賊們已經徹底絕望。
打不可能打得過,敗在這樣一支隊伍手裡,也算不得什麼恥辱。況且丟下兵器投降,還未必會丟掉性命。大夥又何必自己非要往唐人的槊鋒上撞?
也不知到是誰帶的頭兒,最靠近唐軍的嘍啰們,開始丟下兵器,跳下戰馬。把雙手抱在了自家脖頸上,緩緩蹲下身體。
這是標準的投降動作。據說,當年那支唐軍,見到做出這個動作者,都不會再施加傷害。
前方嘍啰的舉動,令距離唐軍稍遠一些的嘍啰們愈發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將坐騎拉住,免得不小心衝到唐軍馬前,被長槊在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可背後就是大當家和他們的嫡系,眾嘍啰也不敢現在就徹底放棄抵抗。只好獃呆地站著,等著最後的機會到來。
嘍啰們不願意拚命,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也束手無策。偏偏此刻他們的位置都處於隊伍正中央,想要策馬從兩側逃走,卻被亂成一團的自家弟兄擋住了去路,半晌都挪不開三尺遠。
眼看著再不衝出去,大夥就都得被唐軍的戰馬踏成齏粉。親兵馬六急中生智,揮刀從背後劈翻兩名亂作一團的小嘍啰,大聲叫嚷道,「風緊,分頭扯呼。別擋道!擋道者死!」
「你這……」阿爾斯蘭心疼得直哆嗦,揮起彎刀,就想把馬六砍成兩段。但他的胳膊被老北風緊緊地架在了半空中。「你瘋了,他是為了你好,趕緊走,別耽誤功夫!」
阿爾斯蘭楞了楞,猛然驚醒。雙腿一夾馬肚子,緊緊跟在了馬六背後。幾名嫡系護住他,一邊前沖,一邊掄開胳膊左劈又砍。一瞬間,就在周圍砍出了條血淋淋的縫隙來。
塞吉拉乎和花十三兩人的嫡系見樣學樣,也紛紛向同夥舉起的馬刀。這些傢伙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慣匪,只要動了殺機,手下便毫不留情。須臾之後,以阿爾斯蘭的戰馬為前鋒,一支鮮血淋淋的隊伍從人群側面冒了出來。因為唐軍前後夾擊而涌成一條長條狀的嘍啰們轟然崩潰,大小頭目各不相顧,四散而逃。
「想跑,哪那麼容易!」正在駱駝隊后調度全軍的王洵見狀,立刻命人晃動軍旗,把原本埋伏在駝隊兩側,準備拿來用做疑兵的鏢師們全撒了出去。「一顆人頭一弔開元通寶,三顆人頭一石茶磚。不願意要錢的,可以折算軍功,領取武勛。回頭到安西節度使大營兌現。」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催命的號角,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各自帶領百餘名刀客傾巢而出。人馬捲起一陣狂風,打著旋從背後追向逃命的馬賊。刀鋒過處,人頭滾滾而落。
單純論個人武力,刀客們遠遠在馬賊之上。然而以往雙方相遇,為了保護貨物和僱主,前者總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即便有幸殺出重圍,或者耗得馬賊們不得不退走,也要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
今天,這一切都翻過來了。看上去年紀青青,說話做事都不怎麼靠譜的欽差大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馬賊背後安排了一支伏兵。在兩支唐軍的前後夾擊之下,人數佔據絕對優勢的馬賊們居然連一刻鐘都沒堅持住,就開始四散逃命。如果讓他們跑掉了,大夥將來還有臉見那些死在馬賊手裡的同行么?此刻不給他們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殺,殺光他們。即便不為了欽差大人許下的高額懸賞,也要將馬賊斬草除根。為了這些年來死在絲綢古道上的刀客,為了那些永遠回不了故鄉的冤魂。
看到左右兩側伏兵盡出,阿爾斯蘭和塞吉拉乎等人心中愈發絕望。雙腿拚命磕打馬肚子,即便身邊就有人被從坐騎上砍落,也絕不回頭迎戰。好漢不吃眼前虧,已經輸成這樣子了,就不在乎輸得更多。狡猾的唐軍連伏兵都安排好了,誰知會不會還藏著更多的后招?今天這仗,本來就是個大陷阱。即便沒有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不帶隊反水,大夥也討不到任何便宜去。
如果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馬賊頭領,此刻有膽子回頭張望一下的話,他們就會立刻地後悔得把腸子都吐出來。
唐軍的如潮攻勢不見了。曾經讓賽吉拉乎用盡全身解數都無法阻擋的如林槊鋒,在一群丟下兵器,引頸就戮的俘虜面前卻遲緩了下來。他們似乎還不能徹底摒棄對同類的憐憫,無法放任自己的坐騎從俘虜的身體上踏過去。儘管每多耽擱一瞬,便會有更多的馬賊成為漏網之魚。
與這些無法擺脫婦人之仁的持槊者相比,後來從兩翼殺出的「伏兵」們顯然更為狠辣果決。但這兩支伏兵所發出的聲勢固然浩大,取得的實際戰果卻微乎其微。他們過分追求於展示個人的勇武,相互之間很少配合,或者根本沒有配合。什麼迂迴,包抄,策應,接力,諸如此類基本騎兵戰術,一概不會!只要馬賊們不惜代價埋頭前沖,就有機會從給他們的刀下逃生,根本不用過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