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0)

  第723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40)

  清河張氏乃大唐有名的望族,其始祖乃為漢留侯張良。宋武這麼問,等同於主動往對方臉上貼金箔,豈有被拒絕之理?當即,張寶貴笑了笑,非常自豪地承認道:「張某才疏學淺,年近花甲卻一事無成,實在有辱先祖威名。不知宇文將軍,為何會有此一問?」


  「原來是奠定大漢四百餘年基業的留侯之後,怪不得見識卓然不群。奉化王有張公為佐,想必日後建立宣昭、太武一般的基業,亦不在話下。青史之上,張相亦少不得要與王、崔兩公齊名!」宋武繼續大拍對方馬屁,言談之間,卻把胡漢之分,點了個清清楚楚。


  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和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都曾經一統中原北方,建立了不朽威名。而他們二人麾下,亦有王猛、崔浩這樣的漢臣,為其鞠躬盡瘁地出謀劃策。但是,王猛終其一生,都極力阻止苻堅領兵南下,攻擊偏安一隅的南晉。崔浩也因為極力替北魏的漢人爭取權益,最後竟因此身死族滅。


  相比之下,張寶貴這個所謂的留侯之後,卻念念不忘從大唐手中替異族爭取好處,就顯得有些愧對祖宗了。故而宋武的話音剛落,張寶貴的臉已經漲得一片血紫。想了想,拱手道:「借小兄弟吉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張某必以王、崔二公為畢生楷模!」


  說罷,不敢再繼續跟王洵糾纏,找了個借口避向了一旁。


  阿悉爛達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卻畢竟不像張寶貴這般,對中原歷史能做到瞭然於胸的地步。所以根本沒聽懂宋武話里的典故。看到自己的大相幾句話便敗下陣來,心中就明白今日已經不可能從王洵這裡要到更多了。笑了笑,大聲說道:「如果能一統大宛,本王定然日日東向焚香,感謝陛下的扶持。今後不僅自己不會忘記,子孫後代,也叫他們永遠感念天朝的恩德。希望天使回朝後,能替本王表明這番心意!」


  「那是自然!」王洵微微一笑,彷彿對方的要求對自己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本使日後,還想在柘支城古王宮中,代天子向大宛王頒發印信呢!」


  「屆時,本王一定拿最好的酒水,最漂亮的女人,招待天使!」阿悉爛達用力一揮手,以大笑聲結束了討價還價,「但是今天,還請天使前遷就一下,不要嫌本王的酒水不夠濃烈,舞姬不夠艷麗!來人,上酒,奏樂,為大唐天使洗塵!」


  在門外等待多時的琴師和舞女們列隊而入,於王宮大廳中賣力地演奏了起來。阿悉爛達拉住王洵的手臂,強行將其扯到上首,與自己同席而坐。大相張寶貴則扯了宋武,坐在緊挨著阿悉爛達的尊貴位置上,繼續探討儒家經義。其餘拔汗那貴胄也根據自己的級別,相應地找上宇文至、蘇慎行等,一邊把盞論交,一邊欣賞歌舞。整個大廳,氣氛迅速攀升至歡樂的頂點。


  「天使既然肩負秘密而來,想必行藏不可暴露得太早!」酒過三巡,阿悉爛達摟著王洵的肩膀,主動替對方分憂,「我聽說有幾個商戶不知道好歹,居然辜負了天使的好意,提前走了。這些眼裡邊只有錢的傢伙個個都機靈得很,與其冒險賭他們什麼破綻都沒看出來,不如……」


  他用另外一隻手抓起割肉用的小刀,奮力向面前的蒸羊背上切了下去,「唯有死人的嘴巴最嚴……」


  「不必了。多謝奉化王提醒。」王洵搖搖頭,笑著表示謝絕,「除了封常清將軍外,即便在安西軍中,知道本使此行目的者都聊聊無幾。幾個尋常商販又怎可能猜得出來!頂多覺得我等不像伙商人罷了!」


  「我記得天朝有句老話,叫成大事者,不會在乎小的變通!」阿悉爛達顯然有些喝過了量,涅斜著醉眼繼續堅持,「如果貴使下不了狠心的話,不妨由本王手下的弟兄們代勞!這戈壁灘上,消失幾個人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絕對不會牽連到……」


  「真的不必了!」王洵的聲音有些高,但不至於令對方難堪。同樣的話,宇文至也曾提起過,但他反覆斟酌后,卻不敢接受這個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當年為了保住皇家的秘密,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毫不客氣地將他和一眾飛龍禁衛送上了不歸路。如果他自己此刻為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便對無辜者痛下殺手的話,那跟高、陳等人,還有什麼分別?!


  正因為曾經被像雜草一樣踐踏,所以他從此再不敢踐踏別人。猛然間,王洵心中一陣酒意上涌。「他們都是唐人!」望著阿悉爛達充滿迷惑的雙眼,他以非常平靜,卻又非常鄭重的語氣強調,「他們都是唐人。有句話,好叫奉化王知曉,他們之所以為唐人,便是因為他們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著一個大唐!」


  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為此行贏得了一個開門紅,所有使團成員都非常興奮。回到館驛,大夥依舊沒有半點兒困意,便擠在館驛的前廳內,一邊飲茶,一邊借著三分酒勁兒繼續指點江山。


  憧憬著大軍西來時如何勢如破竹,一眾核心人物幾乎個個都覺得豪氣干雲。只有王洵自己,因為想著阿悉爛達如何殺人滅口的那些話,心情依舊有些鬱郁。便沒有加入,端著一盞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會站在每個唐人的身後。這句話是他咬著牙根兒硬說出來的。事實上卻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為遠離國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護,連境內的百姓,往往也感覺不到半點兒皇家恩澤。世家、豪門、貪官、污吏,一層層弄權之輩盤根錯節,幾乎將普通人頭頂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雖然有了科舉制度這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可經過幾代人的不懈破壞,科舉制度已經完全變了味道。真正有才華且想為百姓幹些實事的人,補不上官缺。倒是那些憑著父輩餘蔭的貴胄子弟,個個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與望族之間的相互傾軋。權貴與權貴之間的相互碰撞,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大唐的最後一分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擠壓著普通人的最後一點生存空間。作為開國侯之後,如假包換的勛貴子弟,他還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更甭說那些升斗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壓抑而沉重了。


  這不是他夢想中的那個大唐。夢想中的大唐應該處處充滿陽光。皇帝聖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潔。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如果像今天這般暮氣沉沉的話,安西軍也不可能重新奪回西域,威震四夷。這個大唐肯定出問題了,封四叔也是這樣認為。李白、高適、張巡等人心裡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說,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狀況不對,可怕的是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著,在一個盛世的夢裡繼續沉睡不醒。


  王洵現在是使團的領軍人物,一舉一動不可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聊了一會兒,大夥便看出了他臉色不對。紛紛湊過來,笑著問道,「明允兄今天是怎麼了?莫非是擔心阿悉爛達再出爾反爾不成?」


  「這種彈丸小國,都是朝秦暮楚慣了的。此刻我安西軍挾大勝之威,他們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靠上來!怎可能再玩什麼花樣。」王洵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只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壓一壓。你們聊你們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離安西這麼近。如果敢玩花樣,大軍西進之時,第一個便蕩平了它!」


  「明允兄說得對。咱們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話,也不配再做一國之主!」


  大夥點點頭,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覺得此地的事情已了。只有宇文至的見解與眾不同,撇撇嘴,冷笑著往眾人頭上潑涼水,「能在這種紛亂之地站穩腳跟的主兒,哪會那麼容易相與的?他今天肯帶頭聯署表文,無非是想藉助大唐的力量,趁機在河中確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罷了。若是過後發現勢頭不對,少不得就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又怎麼樣?難道還敢對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來不喜歡宇文至這種尖酸刻薄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反問。


  「明著不會,暗地裡可保不準!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記住不豆腥氣!」宇文至聳聳肩,笑著撇嘴。 後半句話,打擊面兒可就太廣了。連一向不喜歡開口的魏風都忍無可忍,向前湊了半步,低聲反駁道:「未雨綢繆當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邊,豈不是瘋魔了么?況且拔汗那城中的親唐勢力也不會坐視其國主胡鬧,特別是那個大相張寶貴……」


  「那大相怎麼說也是個唐人。義和公主據說也深受阿悉爛達寵愛!」其他人也覺得宇文至過於杞人憂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風。


  「我今天跟他聊過。覺得此人心中還存著一絲故國之念。況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後自居,怎麼說定要對得起祖宗!」宋武自覺今天表現出色,笑著替宣揚。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後又怎地?吃誰的飯替誰做事!人家現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飯碗?」宇文至再度聳肩,對所有人的言論表示不屑一顧,「身為拔漢那大相,他不為本國謀划,才是真的怪事。至於義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將她當蒲包送人已經夠好了,還指望著她給阿悉爛達吹枕邊風?哼哼……」


  眾人被他駁得體無完膚,一個個直瞪眼睛。正吵鬧間,今晚負責帶隊執勤的蘇慎行推門走了進來,靠近王洵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彙報,「有人送來一張名帖,請欽差大人今晚過府飲茶……」


  「誰?!!」王洵吃了一驚,紛亂的思緒立刻被拋到了腦後。雖然沒有採用殺人滅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來的人也被限制在一個極小的範圍之內。館驛內外,這幾日亦被阿悉爛達的親信圍了個密不透風。來人能夠知道他的身份,並且不費絲毫力氣直接將請柬送到他的住處,顯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蘇慎行雙手遞上名帖。「送信的人說,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會知道。他此刻就在門外等,您看……」


  王洵將名帖接過來,於燈下仔細觀瞧。只是一張極其尋常的紙片,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隨便一個商隊掌柜所用,都比這個奢華得多。名帖中央,則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個字,瀚海苦囚。


  此時中原向道之風甚勝,文人都喜歡以別號自代,像李白就別號青蓮居士,賀知章號四明狂客,王維號摩詰居士。但這些別號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卻是聞所未聞。


  當即,宋武等人也被驚動,紛紛湊過來,對著名帖嘖嘖稱奇。王洵這兩年的人生經歷忽起忽落,心境已經被歷練得非常通達。略一沉吟,便斷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對大唐有些怨懟之意。想了想,笑著對蘇慎行說道:「這地方習俗可真怪,還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見見他吧。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收穫!」


  「我帶幾個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聲建議。


  王洵搖搖頭,笑著拒絕,「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並且能輕易通過王宮侍衛盤查找上門來的,會在城中下手對付我么?你們幾個早點兒睡吧,我很快就會回來!」


  眾人仔細一想,都覺得王洵的話很有道理。拔漢那距離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傾向於大食的貴胄們想除掉使團,也得等到大夥離開拔汗那境內才好動手。否則,安西軍別的事情做不到,將拔漢那徹底剷除卻未必要花費太大力氣。


  既然有恃無恐,大夥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擔心了。又湊在一起,繼續鬥嘴。王洵跟在蘇慎行來到院門外,只見一名圓臉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裡恭候。附近的拔漢那親衛顯然對矮胖子很熟悉,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這就是我家大人了!」蘇慎行搶上前半步,主動替王洵介紹。矮胖子立刻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小的六順兒,參見欽差大人。這麼晚了,本不該前來打擾大人。但我家主人說,大人公務繁忙,隨時都可能啟程。所以才顧不得施禮,想跟大人聊上幾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裡對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雖然位列開國侯,幼時卻極其孤苦。除了一個母親和三個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親戚。而功成名就之後,王相如也只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來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這兩輩,則父子俱為一脈單傳,更不可能有什麼遠在國境之外的親戚了。


  彷彿早就預料到王洵會發愣,矮胖子六順兒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欽差大人不必懷疑,我家主人沒任何惡意。這邊請,轉過街就能到!」


  「嗯!「王洵點點頭,舉步跟上。附近的拔漢那侍衛看到了,也不阻攔,任由矮胖子將大王的貴客從驛館中領走。


  那矮胖子臉面極大,無論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幹涉。轉眼間,就帶著王洵出了館驛。連續走過幾處高牆大院,隨後,在一處青灰色的院牆外伸手指了指,笑著道:「天太晚,就不給貴客開正門了。免得惹人閑話。請走這邊,亮燈的地方有個角門……」


  此舉就有些過於失禮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輩,或者是至親。還沒等王洵發作,角門處已經傳來一個低沉柔婉的女聲,「前面可是欽差大人,貧道天棄,在此有禮了!」


  「天棄?」一個晚上,王洵已經第三度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不禁因為請自己前來喝茶的是個女道士,而且為對方古怪的道號。


  「是啊,無福之人,天亦棄之!」黑暗中,女道士的聲音幽幽傳來。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她一定在笑,對著自己,對著這天,這地,輕輕地冷笑。


  「你是義和公主?」猛然間,心中閃過一道白電,追問的話脫口而出。問過了,王洵才緩過神來,沖著陰影處的女道士長揖及地,「下官王洵,見過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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