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5)

  第673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5)

  「禮失而求於野!」上位者們都把規則與法度視作無物了,卻指望強盜遵守其傳統,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雖然每次笑起來,王洵身上的傷口都一抽一抽的疼。


  等待的日子很難熬。


  好在每天還可以見到精靈古怪的小洛。每天還可以跟她東拉西扯,看到她臉上如春花般綻放的笑容。


  自從跟石懷義把話挑明了之後,王洵反而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障礙。該待之以禮時待之以禮,該嘴巴上大佔便宜時就大佔便宜。反正小洛姑娘從來也不著惱,氣到極處,頂多也就是揮著拳頭砸上幾下。對於在白馬堡中已經把筋骨練得像石塊一樣結實的王洵來說,這種程度的攻擊無異於按摩。砸得越用力,渾身上下越舒服。


  在別人眼裡,這個變化帶來的效果則與王洵的本意截然想反。


  他跟石懷義二人拼酒,拼得兩敗俱傷場景被很多人都看見了。而二人當日說過的話又不可能一遍遍重複給別人聽。所以山谷里的年青人們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派。一派以樓蘭族的少年為主,對外邊來的那個妄想採摘本部族最嬌艷雪蓮花的傢伙同仇敵愾。另外一派則以飛龍禁衛、民壯為主,把王洵能不能最終擊敗石懷義抱得美人歸,視作了大夥整體的榮譽。至於方子陵、康成宗、窟米和清等小洛姑娘的仰慕者,則不分族別地被王洵和石懷義的擁躉者們集體忽略,根本不被認為有入圍的希望。


  對於這股悄然湧起的暗流,起初王洵並沒十分在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等到自己離開的那一刻,一切必然真相大白。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暗流在迅速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幾個有手藝在身的民壯和禁衛如今已經不如先前那般受歡迎了,沒事老找借口往大夥宿營地這邊跑的樓蘭年青人也越來越少。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誤會,幾個年青的飛龍禁衛竟然還和居住在營地附近的樓蘭人打了一架。雖然衝突迅速就被雙方的長者制止,但賓主之間先前那種融融洽洽的氛圍卻明顯不復存在。


  除非你放老子走,否則老子肯定想辦法將此地攪個底朝天。正當王洵一邊下著狠心,偷偷火上澆油。一邊仔細計算著惹事的分寸,以免樓蘭長老們狗急跳牆之際,石懷義終於送來了一個好消息,族長康老於百忙之中抽出了一點兒時間,準備在明天下午未時整,請校尉大人前去山谷中央的金帳飲茶。


  「長者賜,不敢辭!」沖著石懷義擠擠眼睛,王洵文縐縐掉了一句書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無法確定前幾天在酒桌上,自己是否上了對方的一個大當。不過一切已經都不重要了,部落內肆意奔涌的暗流,足夠令樓蘭族的那些長老們仔細考慮一下,繼續強行留客將會造成什麼後果。


  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了沒有,石懷義笑了笑,轉身跳上了原本屬於王洵的坐騎。「康老一直很看重你!」離開之前,他微笑著補充。「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年青人!他漢話說得很好,估計你的意思他全懂!」


  『懂就好!』王洵心中腹誹。光腳不怕穿鞋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就不怕再失去什麼。大不了老子孑然一身離開,只要活著到達疏勒,周老虎他們自然能想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人心中一旦存了豁出去的心思,便很容易做到不卑不亢。第二天下午,王洵刻意換上一身相對整齊的武官常服,將去年因為參與剿滅王鉷父子謀反一案而獲得的魚袋掛在腰間,施施然走向了座落于山谷正中央的金帳。


  所謂金帳,只是西域各部族對於議事廳的習慣稱謂,並非帳篷頂以黃金裝飾,也非一個單獨的金黃色帳篷。它其實是由幾個獨立氈帳組成的帳篷群,被一圈木柵欄圍在中間。遠遠看去,就像一堆雨後拱出草地的大蘑菇!而在帳篷群的內部,則又根據每個帳篷的方位和大小,被劃分出各種獨立的功能。中央最大的一個,用於點兵、發布長老們的決議、當眾處理涉及到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等。旁邊幾個小帳篷,是長老們根據各自的管轄範圍,處理日常公務之用。而在帳篷群的西北角,則為族長大人「皇宮」,尋常人輕易不可入內打擾。


  樓蘭人對長老很尊敬,但在金帳周圍執勤的武士卻寥寥無幾。如果隨身攜帶著那把怪異的鏈子錘,王洵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直接闖進去,搶在樓蘭人沒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把金帳中的幾大長老一鍋端掉。當然,這只是他在心中臨時湧起的一個臆想,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打算付諸行動。


  在柵欄門口,有個臉上長著紅疙瘩的年青部族武士迎了上來,將他直接引向帳篷群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康老在裡邊等你。他耳朵不太好,你說話的聲音盡量高一些!」


  「知道了!」王洵理了一下思路,舉步入內。帳篷里的味道很怪異,好像皮革發了霉,又像有人三伏天連續半個月沒有洗澡。這讓曾經錦衣玉食的王洵很難適應,強忍了好半天,才抑制住了轉身退出帳外的衝動。當被熏出來的眼淚擦乾淨后,他於一堆羊皮卷之後找到了一個頂著花白頭髮的腦袋,很亂,蓋在頭髮下的面孔皺得像塊干橘子皮。


  「坐吧!」花白頭髮向面前的狼皮褥子上指了指,低聲命令。


  「見過族長。晚輩王洵,代麾下兄弟多謝族長這些天來的收留之恩!」王洵笑著拱了拱手,然後緩緩坐了下去。


  鼻孔和眼睛的感覺愈發難受,顯然,所有怪味都來自花白頭髮面前的那堆羊皮卷。可此間主人卻渾然不覺,眼睛兀自盯著其中一塊展開的陳年老羊皮,信口命令:「在你左手邊上有個茶壺,裡邊是新燒的奶茶。茶碗在你右手旁邊的架子上。自己倒,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招呼你!」


  「嗯!」王洵答應了一聲,強迫著自己去適應。奶茶的味道依舊很沖,此外,銅製茶碗好像洗得也不怎麼乾淨。在擺放茶碗的木架邊緣,拴著一根黑漆漆看不出什麼材料搓成的繩子,另一端系著塊油汪汪的鹿皮。估計平素用以充當擦茶碗的抹布,同樣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來。


  不想一句話還沒談,就給此間主人留下壞印象。他只好忍住心頭煩惡,給自己倒了一盞奶茶。一邊慢慢往嘴唇上蹭,一邊抬頭四下打量帳篷里的陳設。


  很簡單,簡單到了幾乎寒酸的地步。除了掛在帳壁上的兩把橫刀,和擺在客位附近的一把銅製茶壺、幾個茶碗之外,幾乎再找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即便王洵家喂馬的雜役,屋子中陳設都比這奢華。可此間主人絲毫沒有丟臉的覺悟,居然一邊看著羊皮卷,一邊笑嘻嘻地炫耀:「茶還不錯吧。是我特意讓他們從庫房裡找出來的上等磚。賣到黑衣大食[9]那邊,能值半盒珠子呢!」


  半盒珠子?王洵下意思地看了眼碗里的茶湯。雖然加了很多奶,茶湯依舊呈現黑褐色。顯然,這不是上等茶葉應有的顏色。在王洵記憶里,即便長安街頭最便宜的茶館,恐怕都不會熬出這種茶湯待客。就這種質地的東西也能換半盒珠子?那長安人富貴人家日常所飲之物,豈不都是價值連城?!

  彷彿為了迎合他的想法,花白頭髮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如果在長安,這種貨色恐怕只能用來飲驢!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了。當地人棄之若弊履,千里之外卻可能視之為奇珍。這世道本來就如此。你說,是不是?」


  王洵心中陡然一凜。老傢伙話裡有話,很明顯是在提醒,自己麾下這夥人也就在樓蘭部落里「物以稀為貴」,若是執意回到大唐,肯定還是一夥棄子。


  這些道理,王洵也曾想過。但是他無法放棄作為一個唐人的榮耀。雖然在這支隊伍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已經被高官們像扔垃圾一樣拋棄了。但一代又一代,祖輩父輩已經將「大唐」二字深切地刻入了他的靈魂,縱然漂泊致死,面孔也要執拗地轉向故鄉。 老鄭、小趙,還有一個個他記不住名字的飛龍禁衛,在那個血與火之夜,最後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轉頭,用身體內最後一絲力氣將頭轉向長安。人回不去了,魂魄也要飄回去。


  每當想起這一幕,王洵的身體就開始發抖。盡量緩和了一下情緒,他笑了笑,低聲回應:「族長大人之言,乍聽的確很有道理。但茶葉這東西在西域之所以貴,就是因為它只能長在中原。若是因為想喝新茶,就把茶樹強行移到西域來。即便是種在溫泉旁,施最好的肥,日日用甘露澆灌它,恐怕也無法令它成活!」


  「嗯?」花白頭髮從羊皮紙上抬起頭,快速看了王洵,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道理很簡單。天生萬物,早就給它安排好了存活之地。」王洵笑著頷首,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接,眼睛里充滿了坦誠,「根本非人力所能勉強。西域的良馬,眠沙卧雪,冬天裡只能啃食草根,卻不會生病。若是運到長江以南去繁衍,那裡倒四季如春,有的是新鮮嫩草可以吃,反而沒幾天就病死了!還不如就讓它們無拘無束在大漠上跑著!」


  「哦?」花白頭髮眼裡的驚奇之意更盛。「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聽來的?老夫怎麼沒聽人說過!」


  你分明是故意裝傻!王洵暗自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平和的笑容,「族長大人每天要處理一大堆的公務,自然無暇涉獵這些瑣事。而晚輩的家中,恰恰開了幾個鋪子。東南西北的貨物,每樣幾乎都能走一部分。晚輩在旁邊看著,天長日久,也就多少了解到一些!」


  「噢!」花白頭髮點點頭,毫不客氣地順著王洵鋪好的坡往下滑,「怪不得你說起來頭頭是道。可你不是世襲的子爵么?怎麼也操起了賤役!」


  這明顯是在轉移話題,王洵聽得出來,卻無法硬往回扭。大度地笑了笑,低聲回應,「京師乃世間最繁華所在,天下人無不嚮往之。因此什麼東西都貴。如果晚輩家中不做些生意的話,光憑著祖上掙下的那些田產,早就要入不敷出了!」


  「那你還對長安戀戀不捨!」花白頭髮迅速在王洵的話里抓到了一個破綻,大笑著追問。


  因為早就有所準備,王洵的回應非常迅速,「故土難離,乃人之常情。如果我邀請小石頭離開部落到長安去住,即便給他大房子,讓他天天都錦衣玉食,恐怕他也捨不得離開這兒吧!」


  「倒也是!」花白頭髮再度被王洵給擠兌住了,咧了咧嘴,喃喃地回應。


  「所以晚輩不敢繼續叨擾樓蘭朋友,準備儘早帶著弟兄們離開。相救之恩,晚輩沒齒難忘,日後若是有機會……」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時機,王洵將早就在心裡演練過了一千遍的說辭娓娓道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花白頭髮又將頭扎進了羊皮堆中,對王洵的侃侃而談充耳不聞。


  「族長大人!」見對方根本不聽自己說什麼,王洵只好主動停了下來,提高了聲音抗議。


  「怎麼了?你看,你看,我這老糊塗,總是想一心二用,總是什麼都干不好!」花白頭髮抬起頭,滿臉無辜,「剛才咱們說到哪了?對了,生意,你家裡開著很多鋪子。做著茶葉和戰馬的大買賣!那可是最賺錢的勾當!」


  「嗯!」王洵被氣得差點直接暈倒。什麼人老糊塗,分明是找借口胡攪蠻纏!好吧,既然你胡攪蠻纏,我也不客氣了。笑了笑,他順著對方的話頭回應,「族長大人記性不錯。晚輩家裡的確開了很多鋪子。所以晚輩從小到大,聽了不少生意經。不知道族長大人對此感不感興趣?!」


  「說說!」只要不提離開的話頭,花白頭髮就有的是精神繼續交談。


  「做生意呢,無論大小,最重要的就是,『誠信』兩個字!」王洵清了清嗓子,唯恐對方耳朵背一般,將話里的要點咬得極重。「講究一個童叟無欺。你不能因為客人年齡小,就故意提價。也不能因為客人衣著寒酸,就對他愛搭不理。否則,暫時也許能賺到一點兒小便宜,久而久之,損害的卻是自家信譽。倘若做砸了招牌,日後沒有客人登門了。鋪子也就黃了,最後只會落得血本無歸!」


  「嗯,有道理。的確有道理!」花白頭髮臉皮絕對夠厚,明知道王洵在指桑罵槐,卻依舊頻頻點頭。


  王洵淡然一笑,繼續大談生意經,「中原有句古話,秤桿端頭三顆星,曰福,曰壽,曰祿。缺一為折福,減二為損壽,若是欺負客人實力弱,短給三分,就是把福氣、壽命、財氣全折了進去。早晚必要遭到天譴。」[10]

  「是么?」花白頭髮難得把身體坐直了一回,仰著橘皮般的老臉繼續問道:「商人的信條是誠信!但是在中原古話里,強盜得信條是什麼?」


  他本想引誘王洵說出『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誰料王洵根本不上當,略作遲疑,笑著回答:「盜亦有道。打仗時沖在最前,為勇。回撤時為同伴殿後,為義。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為智。取得財物能給大夥均分,為仁。劫富濟貧,不畏邪惡,為聖。如果只是一味地倚強凌弱,見財起意的話,就連盜都算不上。頂多是群禽獸。而禽獸之群,最大不過千許頭。對外只懂得弱肉強食,對內也是以力逼服,殺戮不斷,誰牙齒尖利誰有理,永遠不可能建立起秩序!至於建國封疆,更是想都不要想!」[11]

  前半段話篡改自《莊子》,後半段話卻完全是他借題發揮。雖然有些不倫不類,卻恰恰擊中了花白頭髮心中的痛處。楞了楞,老狐狸終於收起了笑容,沉聲問道:「你是在指責我不守規矩么?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規矩之所以為規矩,便不會因為我站立的地方而改變。」王洵笑了笑,語氣里沒有絲毫畏懼,「至於族長大人的行為有沒有可以被指責的地方,想必在火神眼裡,看得比你我都清楚!」


  「你是瑪茲達大人的子民么?我記得中原還有句話,叫臨時抱佛腳!」花白頭髮揚起頭,鬍子一翹一翹的,顯然被王洵氣得不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