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4)
第672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4)
白瀨人[6]是什麼民族,王洵不太清楚。西域這片土地太廣袤了,到目前為止,大唐之控制了南北絲綢之路沿線的城市。而在大漠深處的綠洲上,戈壁灘間,以及連綿千里的群山腳下,還有很多像樓蘭人這樣的部族存在。既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國度,也不肯接受大唐的管轄。
可這些部落已經不可能擺脫逐漸消亡的命運。即便大唐沒有心思跟他們較真兒,突厥人、吐蕃人,還有剛剛在大漠北部崛起的回紇人,也不會放過他們。弱肉強食,這是西域的生存法則。火焰之子,恐怕也難逃例外。
「知道么?當年為了打下這個山谷,小洛的父親、爺爺、叔叔,都戰死了。整個家族,留下的全是女人!」石懷義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低得就像在傾訴。
的確,他是在傾訴。眼睛紅紅的,在濃濃的醉意中透著無法掩飾的憐惜,「她哭了整整三個晚上,三個晚上。誰勸都勸不好。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到她那樣哭過!」
你可真是個多情種子!王洵笑了笑,心中點評。作為一個過來人,他非常理解石懷義那種束手無策的心情。同時又覺得暗暗好笑。不就幾句話的事情么?誰稀罕跟你爭!繞這麼大個圈子,還不夠累的呢!
「從那時開始,我就對自己發誓。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兒傷害。永遠不會!」石懷義猛然將頭湊上來,眼睛盯著王洵的眼睛,「說,你會不會好好待她,會不會?!」
這到底是哪根哪啊!王洵徹底愣住了。真幼稚!原來不是爭風吃醋,是替小洛說媒來了!有這麼說媒的么?把自己喜歡的女人讓給別人?這又不是絕纓宴?
還沒等他想好說辭,石懷義已經站了起來,手扶桌子邊緣,臉上帶著笑,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偉大,「我,我知道一個可以打到雪狼的方法。我,帶著阿斯藍幫你。這個冬天,肯定能湊夠十張雪狼皮。但是,你必須答應我,這輩子,這輩子都不要辜負他。否則,否則,我非殺了你不可!」
「轟」地一聲,有個炸雷直接砸進了王洵的心底,濺起一團火焰。他再也不敢笑對方幼稚了。坐在酒桌前,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慢慢將面前的酒碗喝乾,然後笑著回應道:「我不能答應你。我養好了傷,就會離開這兒!根本不可能留下!」
「為什麼?」這回,輪到石懷義發問了。只是不像剛才王洵那種慢聲細語,而是用手將面前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帳篷中的酒客們又朝這裡看了幾眼,笑了笑,紛紛開始結賬走人。年青男子為了女孩子喝酒打架,在樓蘭部落里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實在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況且那個身上帶著傷的漢家伢子,肯定不是小石頭的對手。對此,他們深信不疑。
「我是大唐軍官,軍令在身,你懂不懂啊!」王洵又笑又氣,索性主動把話挑明。「根本不可能留下。並且未經許可在隊伍中攜帶女人的話,按軍律,會被斬首示眾!」
這個答案,應該夠清楚了。但石懷義壓根兒不信。「騙人!我早就知道了。哥舒翰是奉了你們大唐長老的命令,才派人假扮強盜要殺光你們。你們根本沒地方可去,一出大漠,肯定會死!」
「大唐不止有一位長老!」王洵又給自己倒了碗酒,慢慢喝了下去。樓蘭人的酒是用野果釀造的,不算很烈,但下肚后卻如刀子般扎得人心裡生疼生疼。「也不止哥舒翰一位將軍。我負責押運的這批輜重,是送到疏勒城,給封常清將軍的。他跟哥舒翰不是一路!可以直接寫信給大唐的皇上,替我們鳴冤。皇上,也就是整個大唐的族長!長老犯了錯,上面還有族長管著他。」
這個淺顯的講解,石守義很容易便聽明白了。但是,他卻依舊不想讓自己的「偉大」半途而廢,「如果大唐的皇上,也偏袒長老呢?」
這一點,王洵倒沒仔細想過。幾天來,支撐他離開的動力,就是相信奸臣楊國忠不可能永遠一手遮天。只要自己想辦法將楊國忠想掩飾的秘密,以及哥舒翰派人假冒強盜攻擊官軍的真相揭開,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傢伙,肯定會身敗名裂!
「那你豈不是還要被砍頭?被哥舒翰殺掉的弟兄們也白死了?」石懷義的疑問宛若重鎚,下下敲在他的心口。
「不會白死!」一股酒意,直接湧上王洵的頭頂,「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我答應過弟兄們,一定走出這片大漠!」他記不清楚自己當晚說沒說過類似的話,但心裡卻認為自己肯定答應過。「我答應過他們」帶著幾分酒意,他大聲補充,「答應過他們,總有一天要帶著他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無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我答應過,就不會說了不算!」
半夜醒來,王洵覺得頭像裂開了一樣疼。
他居然喝多了。很多年未曾嘗過醉酒是什麼自滋味的他居然被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半大孩子給放翻了!
但沒什麼好丟人的。這頓酒喝得著實痛快。具體怎麼回到了自己的帳篷,王洵已經徹底記不得了。但是,他卻記得自己跟石懷義兩個說了很多話,從小時候翻自己家牆頭被樹枝掛破了屁股,到在街上迷了路一個人哭著回家;從喜歡某個女孩子喜歡得說不出話,到被惡狗追半里多地,出你一句我一句,林林總總,儘是是少年時發生荒唐事。
他們都很年青,他們的心都還沒被世間污濁給填滿。所以他們可以輕鬆地對自己過去的那個傻傻影子笑一笑,充滿憐惜。他們以後可能還會犯錯,今天做過的事情,日後回過頭來看,可能還是一場笑話。但他們真真切切地年青過,無怨無悔。
已經到了仲冬下旬,月亮只剩一個小牙。星斗卻愈發明亮。冰冷的星光穿破山谷中的霧氣,順著窗子邊緣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人的眼睛。
傍晚喝酒時,石懷義的眼神也如星光般明澈。王洵記得當時自己恰好提到了故鄉長安,石懷義眼中立刻充滿了嚮往。從沒見過比玉門關繁華所在的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東西長達十九里半,南北寬到十七里的巨城,將恢弘成什麼樣子。亦無法想象,一個人口超過五十萬大城市,將會何等的繁榮。最最無法象的是,在這座城市裡,樓蘭人信仰的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天竺人信仰的佛陀和大食人信奉的真主,居然可以同時享受信徒的供奉,並且彼此相安無事。要知道,換了在西域任何一個部落里,如果同時出現了兩個神明,結果必然是一場血淋淋的廝殺,直到其中一方的信徒完全死光為止。
當石懷義說起樓蘭的故事,王洵也聽得兩眼放光。這個部族的歷史居然可以上推到先秦,曾經被月氏所滅,被匈奴所破,被大漢所敗,但卻始終沒像其他西域部族一樣被漫長的歲月所淹沒。從漢到唐,數百年間,只要一尋找到機會,樓蘭人就會試圖建立起自己的國度。即便為了一瞬間的輝煌耗盡了百餘年積累的全部力量,也在所不惜。
據石懷義所說,樓蘭人最近一次差一點夢想成真的時刻,是一百餘年前。當時侯君集領兵伐高昌,樓蘭人出兵一千五百為前驅,帶領唐軍穿越大漠,直抵高昌城下。過後,侯君集論功行賞,曾經上奏大唐天子,請朝廷賜予當時的樓蘭族長王爵。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賞賜卻始終沒能落到實處。隨後西域的突厥人降而復叛,隔斷西域與中原的交通,樓蘭人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大唐視作了反覆無常的異類。直到現在,也沒能重新與朝廷恢復聯繫。
「想必是因為侯將軍殺戮過重吧!所以朝廷駁回了所有賞賜要求!」儘管心裡對現在的朝廷很失望,王洵還是本能地替大唐辯解。
「殺戮過重?高昌人發現唐軍突然出現在城外,嚇得根本沒敢抵抗就投了降,怎麼可能殺戮過重?」對於王洵的解釋,石懷義根本無法相信。 「我說的不是當時,是過後。班師時,侯君集把一百多萬高昌俘虜,都活埋在了沙漠當中了!」王洵想了想,大聲補充。
「一百多萬?」石懷義的鼻子幾乎和眉毛擰到了一起,「你聽誰瞎說的。如果高昌國有一百萬人,還能那麼輕鬆被侯將軍給滅掉?」
「這個?」想起當時的尷尬,王洵就覺得臉紅。既然要穿過大漠,唐軍人數不可能太多。而高昌若是個人口百萬的大國,怎麼湊也能湊出三、四萬守軍來。三、四萬枕戈待旦的守軍對著遠道而來,滿臉疲憊的敵人會不戰而降?好像古往今來都沒有過類似先例!
有關殺俘的傳說,居然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躺在氈塌之上,對著西域荒野特有的星光,王洵好生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慚愧。他知道這不能完全怪嚮導老岳信口開河。他自己在長安城時,所聽聞到的,有關侯君集的故事,也都與貪婪、殘暴、不知進退有關。甚至有傳聞說,早在侯君集沒當上一方主帥之前,李靖就預料到了此人今後會造反。並且向太宗陛下預警。可惜太宗陛下沒有相信李靖的先見之明。[7]
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說到底是怎麼來的?如果是在一年之前,王洵肯定會毫不猶豫將責任都歸結為「世人無知,以訛傳訛」。而現在,他卻根據一年來自己親身所見所聞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很多事情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正所謂風起萍末,很多流言既然能廣泛傳播,背後肯定會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推動。是因為侯君集戰功過於顯赫,引起了同僚的嫉妒?是因為侯君集在太子之爭中站錯了隊?還是因為侯君集不小心得罪了某個大人物?林林總總,都有可能。反正具王洵所知,侯君集從西域班師之後便稀里糊塗獲罪入獄,根本沒得到任何賞賜。隨後沒幾年,就因「謀反罪」被殺,徹底身敗名裂。[8]
好在當時石懷義也喝多了,沒有趁機刨根究底。反而又設身處地地替王洵的前程擔憂起來。他認為,有功不賞,沒有過錯卻稀里糊塗要被殺,這樣的朝廷,不保也罷。王洵卻堅持強調,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自己答應了要帶弟兄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就一定做到,否則,死後靈魂都不得安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星光下,王洵翻了個身,帶著幾分醉意回味。石懷義能為其部族捨棄一切,自己同樣也能做到。身為大唐男兒,無論如何不能被一個樓蘭毛孩子比下去。
「可長老們都以為你會留下來!如果你貿然提出要走,他們肯定很震驚!」石懷義當時的話,又回蕩在了王洵耳邊。這個樓蘭少年很單純,單純得像阿爾金山上的千年冰峰一樣,可以照見人心裡的陰影。見王洵堅持選擇,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開始替對方考慮如何才能通過部族長老那一關。
「你們部落不是有規矩么?截住商隊之後,只留下貨物的兩成!不傷害人命?」對於如何才能平安脫身,王洵也沒有太大把握。索性先在石懷義這裡探探底,看看樓蘭人到底會是什麼反應。
石懷義當時的臉色很有趣,既捨不得已經到手的軍械,又不願讓自己的族人因為違背承諾而蒙羞。皺著眉頭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辯解道:「那是對商販的規矩。你們,你們可是官軍!」
「咱們雙方當時交手了么?」借著幾分醉意,王洵先在石懷義身上演練自己將來面對樓蘭族長的說辭。「這批輜重是安西軍的。我們只是負責護送。所以不能算做官軍。只能算作一群送貨的鏢師。如果不是相信你們部落的信譽的話,當時我們肯定會抵抗,抵抗到底!」
「當時你們已經沒有力氣再戰了!」
「若不是你們一直等到我們跟河西賊拼得兩敗俱傷時才露頭,我們怎麼會沒有力氣?」
論口才,石懷義無論如何也不是王洵的對手。才辯了幾句,便悻悻地敗下陣來。知道樓蘭人當時的算計已經被王洵看穿,這個直爽的年青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猶豫了片刻,低聲承諾,「你的話,我可以幫你遞到康老那。至於族長他答應不答應你帶著輜重離開,我可管不了!」
「如果你能在康老面前替我分辨幾句,那再好不過了!」雖然喝了很多酒,王洵當時卻記得敲磚釘角。「這個人情,做哥哥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也不用記一輩子。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情就行了!」記憶中,小石頭的眼睛里好像又帶上了幾分傷感。這個多愁善感的小傢伙,心智遠不及其面孔成熟。
「行!」難得在樓蘭部落里攀上這麼一個強援,王洵沒口子答應。
「一言既出!」石懷義伸出手,用剛剛學會的詞語說道。
「駟馬難追!」王洵笑著舉手相擊。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啪」的脆響。
「駟馬難追!」輕輕重複了一句,借著簾外透進來的星光,王洵再度細看自己的手掌。他知道自己當時利用了小石頭的單純,心裡隱約覺得有些愧疚。那小傢伙,學會了豪飲,卻沒學會大人們在酒桌上「做文章」的本事。猛然間,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小石頭今天為什麼要拉自己喝酒呢?難道不是為了小洛么?可自己主動宣布要離開了,豈不正合了姓石的那小子的心意?!
奶奶的,我可能是上了那小子的當!
更多的星光從簾外滲進來,照在王洵年青的面孔上。剎那間,笑容涌了滿臉。
接下來幾天,王洵都在忐忑不安中渡過。
自己無意留下的消息已經透過石懷義的嘴轉達給樓蘭人的部落長老了。但長老們會不會惱羞成怒還屬未知數。畢竟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指望沙盜們那虛無縹緲的只取貨物兩成的規矩外,此刻王洵幾乎別無所憑。
然而規矩定下來就是為了被踐踏的。如果皇帝陛下講規矩,就不會把自己的兒媳接進皇宮,冊封為貴妃。如果貴妃娘娘講規矩,就不會一邊跟皇帝陛下共譜霓裳羽衣之曲,一邊跟她的前夫壽王殿下藕斷絲連。如果貴妃娘娘的哥哥楊國忠講規矩,就不會為了保全妹妹的秘密,指使哥舒翰將軍殺人滅口。如果哥舒翰大將軍講規矩,就不會命令麾下心腹假扮沙盜,企圖將四百多名無辜者悄無聲息地消滅於大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