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0)
第668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20)
「荇芷——!」他大聲呼喊,濃煙中沒有任何回應。
「紫蘿——!」「雲姨——!」不顧一切扎進濃煙里,他努力尋找,卻一無所獲。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庭院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屋子一棟挨著一棟,沒有門,也沒有窗。都冒著煙,冒著火,硫磺的氣味熏得人鼻涕眼淚一道往外淌。
「王福——!」「王吉——!」「王祥——!」王洵徹底瘋了,用肩膀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牆壁。冒著火的牆壁瞬間消失,他闖進了一個煙霧升騰的屋子。有個美艷之極的女人,躺在灑滿花瓣的木桶中,輕舒玉臂。
水從她的蔥蔥玉指中落下來,飛花碎玉般落在高聳的胸口。兩點嫣紅,在水流的刺激下分外奪目。
是虢國夫人。不!比虢國夫人豐腴些,天啊,是貴妃娘娘。心中突然一緊,王洵拔腿就往外逃。先前空無一人的門口,卻瞬間湧出數以萬計的河西士卒,舉著刀圍攏過來,將其團團困在中央。
「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他大聲解釋,卻沒有人肯聽。楊國忠、高力士、陳玄禮、哥舒翰,還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達官顯貴們,獰笑著走近,刀刃上滴滴淌血。雲姨、紫蘿、白荇芷、小馬方、還宇文至被砍倒了,在血泊中翻滾掙扎。
「不——!」王洵大叫。「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殺他們,別殺他們!」
楊國忠等人瞬間消失,雲姨和紫蘿等人也飄然不見。紅色的火焰從地下冒出來,吞沒世間一切。
這是做夢,肯定是做夢!王洵拳打腳踢,拚命掙扎。終於,火焰也不見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快下雨了,雲霧頭上翻滾,空氣中瀰漫著硫磺的味道。
這是哪?王洵大驚,迅速轉頭,卻看見一片蔥蘢的綠色。幾個屬下的身影坐在附近,圍著一個臉上蒙著薄紗的女生低聲說笑。聽到他這邊的動靜,卻都將臉轉了過來。
「校尉大人醒了!」
「校尉大人醒了!」方子陵和魏風兩人同時跑上前,興高采烈。
隨後是額頭上綁滿白布的老周,將胳膊掛在脖子上的朱五一,還有一群黑壓壓的腦袋,或者來自飛龍禁衛,或者來自民壯,個個滿臉欣喜。
「我醒了?」王洵不敢確認。依稀記得,自己倒下的時候,是十一月。而現在,周圍空氣中卻蕩漾著融融暖意。
「這話問的!」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回應,「你您當然醒了。不然怎麼能看得到我們!」
這一覺睡得可真長。王洵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從人縫中穿過去,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周圍一片碧綠,至少是晚春時節才有的顏色!自己居然昏睡了四五個月!天啊!「這是哪?我昏迷了多長時間?你們怎麼走出來的?沙盜呢,你們將沙盜也打敗了?」
一連串的問題讓大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是好。特別是最後一個問題,聽得眾人好生尷尬。方子陵和魏風同時轉過頭去,訕訕地看向自己的背後。王洵的目光緊隨而至,在那個方位,他看見了一幅粉紅色的面紗,和一雙充滿憤怒的眼睛。
「這裡是奈何橋。你們都已經死了,他們都是鬼!」眼睛很好看,但面紗後邊傳來的話,卻像刀子一般冰冷。
眾禁衛訕笑著讓開一條通道。任由面紗的主人將一碗又黑又稠的葯湯端到王洵面前。「喝,喝了這碗孟婆湯,好去投胎!」
「孟婆湯?」王洵楞了楞,不是為了碗中的葯汁,而是為了面紗主人對中原文化的熟悉。從露在面紗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和潔白的皮膚來看,此女肯定不是中原人。但她的唐言,卻說得非常地道,並且隱約帶著幾分長安腔。
「喝吧,小洛姑娘的手段高明著呢!咱們不少兄弟的命,都是她救下的!」錯誤理解的上司的意思,蹲到王洵耳邊,方子陵低聲解釋。
「我在裡邊下了盎毒。想讓它什麼時候發作就什麼時候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就讓你們一個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面紗的主人眼中怒氣未消,聲音的尾韻處,卻隱隱已經帶上了笑意。
「小洛?」王洵又是一愣,在心中默念面紗主人的名字。很顯然,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原女孩名。並且絕非出自什麼上等人家。也許她本身姓洛,或者父母懶得請教書先生給女孩取名,就乾脆隨便叫了個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順口,卻讓人立刻能分辨出她出身寒微。
「你到底喝不喝?」小洛姑娘還是個急脾氣,見王洵只顧皺著眉頭髮愣,將葯湯往床榻旁重重一頓,發出「當」地一聲。
葯碗是銅的!不知道是不是被夢中的濃煙熏壞了心智,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此刻王洵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向對方道歉,而是葯碗的質地。這麼大一個碗,至少需要三兩精銅來做。那就是三十幾個錢,足夠普通農家開銷一整個月!
「再不張嘴,我就捏你鼻子了!」看到王洵依舊滿臉木然,小洛姑娘豎起眼睛,厲聲質問。
「嗯,喝,我喝還不行么?」王洵連聲答應,唯恐再耽擱片刻,被人將葯湯直接澆在臉上。
「這就對了么?來,張嘴!」小洛姑娘眼中的怒火瞬間消失,代之的是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喝吧,不苦,我放了很多糖在裡邊!乖!」
「哈哈哈哈——」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鬨笑,經歷過一次同生共死,大夥彼此之間的距離被拉得極近,長幼尊卑,高低貴賤,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
自從十二歲之後,王洵幾曾被女人像小孩子般哄過?特別是還當著一堆人的面兒!登時,他那一張古銅色臉漲成了紫茄。趕緊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將葯碗從小洛姑娘手裡搶過,仰著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小心些,別迸裂傷口。小心!」蒙面女小洛連忙出言勸阻。但一切為時已晚,直到把葯汁都灌進肚子,王洵才突然感覺到一陣錐心的刺痛,悶哼一聲,額頭上虛汗滾滾而下。
「這人,你這人,真是!不要命了!」小洛又氣又急,扯著王洵的耳朵大喊。轉過頭,她又將怒火發泄到了方子陵、老周和魏風等人身上,「笑什麼笑?笑什麼笑?!若是他的傷口迸裂了,看你們誰還笑得出來!」
這能怪我們么?魏風和老周等人小聲嘀咕,強忍住笑意,將頭轉到了旁邊。這幾天來,大夥都沒少受了小洛姑娘的照顧,所以誰也不敢真的惹後者生氣。否則,非但良心上過不去,生活中也會缺少很多滋味。
「不想死,趕緊躺下!」再度迴轉頭,小洛沖著王洵喝令。 「哎!」不敢再惹這個小魔星,王洵緩緩卧倒。心中的疑慮卻越發濃郁,自己在大漠上跟人拚命時分明是冬天,而現在周圍滿眼翠綠。四、五個月時間,傷口居然還沒長好?難道河西軍的兵器上抹了什麼毒藥不成?
偷眼再細看老周、方子陵等人,他發現大夥身上包裹傷口的白布都很新,個別人因為傷勢較重,白布下隱隱還透出暗紅色的血跡。
時光交錯!
一瞬間,王洵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了。可傷口處的痛楚卻一陣陣襲來,令他忍不住再度呻吟出聲。「嗯,嗯,水,能不能給我碗水喝!」
「疼死了才活該。誰讓你自己沒深沒淺的!」小洛姑娘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給,別喝太多。對傷勢無益!」
王洵沖對方投去感激的一瞥,伸手去接水碗。「算了,你還是躺著吧!」見他疼得臉色煞白,小洛姑娘心立刻又開始發軟,「我拿勺子來喂你!」
這怎麼好意思!王洵臉上的表情立刻又窘迫起來。長安城內雖然胡風甚勝,但未婚男女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互相餵食。而他跟這位小洛姑娘素不相識……
對方心裡,顯然沒顧忌這麼多。慢慢地舀起一湯匙水,遞到了王洵嘴邊。沒有任何情愫的成分在,也沒有任何扭捏。
見到小洛姑娘如此大方,王洵的心裡也慢慢釋然了。這是西域,不是長安。也許習俗就是如此質樸,自己沒必要少見多怪。可這到底是西域什麼地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小洛姑娘屬於哪個當地部落?濃濃的迷霧背後,他看不到任何答案。
正困惑間,耳畔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緊跟著,一個爽利的男聲從遠處傳了過來,「小洛,小洛,你在這邊么?趕緊到老營那邊去一趟,陳叔受傷了!」
「陳叔受傷了!」蒙面女小洛的手一抖,差點把水灌進王洵的鼻子里。丟下碗,她急匆匆地站了起來,「傷在哪了?重不重?你這笨蛋,出發前康老是怎麼交代給你的!」
「我們已經儘力保護陳叔了,可他偏偏自己要往前面沖。」來人越行越近,聲音里隱隱帶著幾分委屈,「結果一不留神,就被賀拔部的賊人給砍了一刀。好在沒砍到正地方,只是在胳膊上開了條大口子。」
「笨,笨!」小洛急得直跺腳,「他自己要往前沖,你不會攔著他?別的弟兄呢,傷了多少,折了多少?!」
「一個沒折,只有三個重傷和四十多個輕傷,全抬到老營里去了。福威大師和巧巧正在照顧他們!我怕他們兩個忙不過來,才趕緊來尋你!」說話間,年輕男子已經策馬跑到近前,看到滿臉茫然的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你醒了。既然醒了,就別光躺著。下地慢慢走走,對傷口恢復有好處!」
「你懂個屁!」小洛一邊收拾藥箱子,一邊毫不客氣地數落,「什麼都想摻和,什麼都摻和不好。第一次打仗,就傷了這麼多兄弟!虧得康老還放心讓你帶隊!」
「這能怪我么?這能怪我么?」當著外人的面兒,男子臉上立刻有點兒掛不住了。「賀拔部的人是咱們的兩倍多哩!背後還有吐蕃狗給他們出謀劃策!」
「你怎麼不說你這回帶了那麼多弩箭呢。賀拔部的人什麼時候有過弩箭!」小洛姑娘得理不饒人,句句戳到對方痛處。「出發前,誰在康老面前吹過牛來,說什麼牛刀殺雞,手到擒來。這回,被雞給啄瞎了眼睛吧!」
「我打贏了啊!我打贏了啊。」男人急得直磕馬肚子,「誰說我沒贏了啊。帶著那麼多騎弩去,再打不贏,我還有臉回來見你么?賀拔部已經投降了,賀拔吐信被我給抓回來了!還有個吐蕃狗,叫什麼論紇頰,也被我給活捉了!」
「這還差不多,走了!」聽到對方最後一句話,小洛姑娘終於開心了些,「趕緊著,陳叔身子骨弱,經不起耽擱!」
說著話,她向馬背上的男子伸出右手。借著對方胳膊一扯之力,直接拎著藥箱跳進對方懷裡。絲毫不避諱男女大妨。
這個舉動,又令老周等人目瞪口呆。長安城中,可沒有哪個女子敢這般膽大。否則,即便身後那個男子願意娶她,公公婆婆也不敢讓如此「放蕩」的女人來敗壞自家門風。
偏偏小洛姑娘的舉動,跟「放蕩」二字沾不上半點干係。坐在男子的身前,懷抱藥箱的她顯得異常單純。彷彿跟自家哥哥打招呼般,她沖著王洵大聲吩咐,「你別亂動,他剛才是信口胡說。傷口那麼深,至少要七天才能結痂。你才躺了不到三天,千萬別將急著下地。否則,我這幾天可就白忙活了!」
「嗯——!」王洵懵懵懂懂地回應,心裡頭愈發感到迷茫。才躺了三天,那就是說現在還是冬季,可為什麼周圍一片翠綠,並且自己躺在露天處,也感覺不到半分寒冷?小洛說那男子出外作戰,用了大量的弩箭,想必是大夥負責押送的那一批了。可他們既然奪了輜重,又何必費心費力給大夥治傷?
百思不得其解!
迷迷糊糊中,王洵只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一團濃霧深處。答案幾乎近在咫尺,可眼睛偏偏就是看它不見。
「頭兒,頭兒,你沒事兒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方子陵又湊了過來,低聲在王洵耳邊呼喚。
「沒事!」王洵晃晃腦袋,盡量讓自己保持清醒,「扶我起來,我需要四下走走!」
「那可不行。待會萬一被小洛姑娘看到……!」如同被蠍子蟄了般,方子陵立刻躲出老遠。
「你扶不扶!」王洵扭過頭,擺出一幅憤怒模樣。方子陵搖搖頭,不肯受其威脅。王洵無奈,只好咬緊牙關,努力用胳膊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從床上往起抬。方子陵見狀,嚇得立刻又竄了過來,「我扶,我扶,我扶你還不成么?慢點兒,您千萬慢點兒!」
老周、魏風二人見狀,也趕緊跑上前,與方子陵一道,將王洵架離病榻。雙腳一落地,王洵立刻覺得膝蓋處陣陣發軟。但年青人特有的倔強勁兒令人不肯示弱,強忍住傷口處傳來的疼痛,慢慢站穩,抬腿。一步,兩步,三步……
眼前金星四射。但有股熟悉的力量,卻慢慢從脊背延續到了全身。在幾個夥伴的攙扶下,他緩緩走了數步,看看周圍沒有外人跟上來,壓低了嗓子問道:「這是哪?我到底昏迷了多久?怎麼周圍已經全綠了?小洛姑娘到底是什麼人?當天大夥怎麼脫身的?趕緊跟我講講!」
「這……」方子陵的臉色又變得十分古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在王洵的逼迫下不得不開口,「我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樓蘭人叫它阿爾金山。這個山谷里有很多溫泉,所以四季如春!」
「原來如此!」王洵眼前終於看到了一絲微薄的光亮。去年冬天他曾經帶領禁衛們到華清池掃雪,見過溫泉附近的景緻。想必此地的溫泉更熱一些,所以使得山谷里的樹木始終冒著濃濃綠意。但是,怎麼又冒出樓蘭人來了?樓蘭古國,好像已經亡了幾百年了吧!
不待他發問,方子陵的話已經揭開了謎底,「小洛姑娘是樓蘭長老的女兒。剛才那個男的叫石智拔,是另一位長老的獨生子。前天早晨,也是樓蘭人抄了古力圖的後路。當時你昏迷不醒,我,我,沒辦法,所以就讓弟兄們放下了武器!」
「你!」王洵身子晃了晃,差點兒一頭栽倒地上。什麼樓蘭人,分明是一群沙盜所冒充!弟兄們沒有被河西軍打垮,沒有向吐蕃人乞憐,最後卻成了一夥沙盜的俘虜!而偏偏這一切發生在自己昏迷之後,除了拖後腿外,自己一點力也使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