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9)

  第667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9)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眾人的精神頭立刻大振。沙漠中趕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夠的淡水。有一條大河相伴始終,便意味著永遠不再有缺水之憂。如果條件允許,還能架上篝火,燒壺濃茶,滌盪一下已經裝滿了沙土的腸胃。


  很快,整個隊伍就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設想橫亘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麼模樣;有人開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熱水泡腳;更有甚者,乾脆開始探討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點著篝火能不能洗個熱水澡。至於先前幾天的草木皆兵,轉眼就被大夥拋在的九霄雲外。


  唯獨方子騰還憂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過嚮導老岳,繼續追問,「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說那裡有鬼么?到底有沒有?」


  「也許有吧,我也是聽說!」嚮導老岳沒料到方子騰如此較真兒,猶豫了一下,喃喃回應。「但我們這邊有句話,說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軍爺,您說這話對不對?」


  「呸,你這該死的老傢伙!」方子騰氣急敗壞,揮舞著馬鞭作勢欲抽。嚮導老岳立刻將身子縮成了一個團,大聲叫嚷道:「軍爺,你不是不怕么?不是不怕么?救命啊,軍爺殺人了!」


  正笑鬧間,前方的隊伍突然一滯。凄厲的銅哨瞬間傳遍的所有人的耳朵。聞聽警報聲,方子騰迅速抬頭,只見一道暗黃色的煙塵從西向東,徑直朝大夥撲將過來。


  「整隊,整隊,把馬車圍做方城,民壯到裡邊躲避,飛龍禁衛把伏波弩上弦!安西軍的弟兄,暫且退向兩翼!」沒等方子騰來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已經從隊伍前頭傳向了隊尾。


  「諾!」老周、老鄭等人齊聲答應。一邊組織民壯將貨車從馱馬的背上卸下來,搭建臨時城牆,一邊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有意無意間,十幾把弩弓齊齊地指向了前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將士背後。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裡的弩弓了。前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人數不比飛龍禁衛少,遠處的來客又敵我未辯。如果雙方勾結起來,準備殺人滅口。大夥在臨死之前,總得拉上一兩個兇手墊背。


  正惶急間,又聽王洵在隊伍前方大聲命令,「警報解除,警報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帶幾個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鄭,把隊伍重新組織起來!」


  「自己人?」伙長老鄭驚詫地睜大眼睛。只見遠處的煙塵中衝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當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紅色錦袍,沖著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書記,你怎麼會在這裡?」催促著坐騎快速迎上,王洵遠遠地沖著身披錦袍的武將抱拳施禮。


  「我,你小子可真是夠糊塗的。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高適笑著抱拳,聲音中透著一股子衝天豪情。


  「高,高書記啊!」王洵楞了楞,順口答道。旋即想起來,這是大夥對高適的習慣稱謂。而此稱呼的來由,便是因為高適曾經做過哥舒翰麾下的掌書記一職。


  「既然是河西軍的掌書記,自然不能老賴在京師里逍遙了!」高適點點頭,大笑著回應。「只是你小子,怎麼不好好在飛龍禁軍裡邊混,非要跑到西域這邊來跟我一樣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護送一批軍械來的!」王洵笑著摸自己的後腦勺。難得在距離京師數千裡外的地方遇到一個熟人,他心中的高興根本無法掩飾。


  難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個故舊,高適心裡也非常愉悅,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著奚落:「莫非陳玄禮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非要派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娃娃來!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頭上,便進關跟我喝杯水酒吧!」


  「進關?」詩人高適和兵痞高適之間的差別太懸殊,王洵一時難以適應。楞了楞,猶豫著反問。


  「當然了。陽關,老子現在就於此地坐鎮。你小子沒聽人說過么?西出陽關無故人,說得就是這兒!」


  Chapter 4 樓蘭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


  玉門關已經在身後數百里之外,昨夜的月光,果然如周老虎當日所說的一般璀璨。只是天山在哪?漢家兒郎又在哪?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雄壯。不對,那不是歌聲,而是一陣陣戰鼓。迷迷糊糊中,王洵看見古力圖將旗又開始搖晃。他將鏈子錘挽在手裡,積蓄力量,準備垂死一搏。誰料對方卻撒開雙腿,掉頭就跑。


  鼓聲,清晰的鼓聲。伴著戰鼓,數以千計的戰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馬背上,一群穿著暗灰色布袍的人,將河西眾官賊砍得抱頭鼠竄。


  「是沙盜!」王洵晃了晃,「全都撤回車牆後去。趕緊!」他大喊。隨即,一陣天旋地轉,栽進了漫天黃沙當中。


  看到不遠處那個向自己撲過來的身影,古力圖的雙眼輕輕眯縫成了一條細線。


  又是這種奮不顧身直取主將的招數,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如果早在半刻鐘前,對方這一招也許還能收到奇效。畢竟在那段時間,河西軍曾經被漫天飛舞的火箭打得暈頭轉向,根本無法作出正常反應。而現在,老兵們已經從震驚中慢慢恢復了精神,憑著豐富經驗,他們也不會讓王洵輕易突破到自家主帥面前。


  「阿爾克、巴斯庫、土司!」向自己周圍看了看,古力圖開始點將。「你們三個,各帶一夥兄弟,上前困住他!」


  被叫到名字的三名親信楞了楞,臉上分明露出了恐懼之色。但是軍令難違,都不得不答應一聲,慢慢開始整隊。


  「去!快一點兒,你們這群笨蛋!」看到親信們磨磨蹭蹭,古力圖大聲呵斥,「不是讓你們上前跟他硬抗,想辦法困住他,活活把他拖死!」


  遠處那個年輕人太兇悍了,從昨夜到現在,他的鏈子錘下,至少已經戰死了二十餘名弟兄。古力圖自問不是此人對手,也沒指望自己的親信能創造奇迹。但是,克敵制勝,憑得不是主將的個人勇武。有誰見過野狼跟豹子單挑?團團圍上去,困住它,累死它,終能將其撕成碎片。


  三名親信迅速理解了主將的戰術布置,並且將其執行得非常徹底。驅趕著麾下士卒,他們向王洵的側面、背後位置發起了連番衝擊。只針對王洵身邊的其他禁衛,決不試圖與鏈子錘的主人爭鋒。若是有人不幸被鏈子錘掃中,成了錘下亡魂。隊伍也不做絲毫停頓,繼續像走馬燈般,圍著方子陵、老周等人亂轉。


  這個招數非常卑鄙,也非常有效。王洵不得不經常回過頭來,救助自家袍澤。而古力圖則趁此機會,不斷改變其所處的位置。每次都是恰恰拉開三、五丈距離,讓王洵能看得見其帥旗,卻始終無法靠得太近。


  一個又一個飛龍禁衛,倒在了攻擊的途中。手中的鏈子錘越來越沉,而敵將始終遊離在鏈子錘的攻擊範圍之外。王洵知道自己上當了,敵將本領低微,人格卑下,卻憑藉豐富的經驗,使自己陷入了困境。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自己身邊的飛龍禁衛就會損失殆盡,到了那時,狼群的目標便是自己。


  必須儘快擺脫這種困境。他掄開疲憊的胳膊,用鏈子錘掃翻一名擋路者。然後放棄對敵方主將的追殺,突然轉過頭,迎住向自己背後偷襲的隊伍。當先的一名河西士卒猝不及防,被王洵堵了個正著。鏈子錘帶著風聲砸下去,掛飛半個腦袋。 「拿命來!」踢開死者的遺體,王洵沖向下一名來襲者。敵軍的攻擊次序立刻被打亂,來襲者動作稍一遲緩,被他瞅准機會,用鏈子錘砸翻在地。第三名來襲者生著一對褐色眼睛,目光里充滿了恐懼。見到王洵撲向自己,他丟下橫刀,轉身便走。王洵也不去追,哈哈大笑著,直撲隊伍最後那名進攻組織者。


  伙長阿爾克叫苦不迭。佔了半天便宜,沒想到對手會突然改變方向,不再去追殺古力圖將軍,而是跟自己這個小小的伙長拼起了命。主將就在附近盯著,他不敢像普通士卒一樣逃走。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前,手中橫刀上下亂砍。


  王洵一錘砸過去,將橫刀砸碎。緊跟在他身邊的方子陵快速前沖,用刀刃在失去兵器的阿爾克脖頸處奮力一抹,迅速結束戰鬥。幾名已經沖得很近的河西士卒登時做鳥獸散,這一小股敵軍瓦解了。可不遠處,還有更多的敵軍在古力圖的組織下結成小隊,一股股地靠上前,捕捉機會!

  「你甭管我們,直接向前突!」魏風和朱五一兩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衝到了王洵身側,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好幾道傷口。民壯們被徹底打散了,只有十幾人跟在他們身後,其餘或者被擋在沙場外圍各自為戰,或者正四下逃散。空曠的大漠上,他們根本不可能逃出多遠,只要古力圖騰出手來,就可以派出熟悉道路的遊騎兵,將他們一一殺死。


  往前突是唯一的希望。突到敵軍主將面前去,就像先前殺死另外一個敵軍將領一樣將他殺死,砍翻將旗。讓群狼失去首領。除此之外,王洵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他畢竟還是個剛剛走上戰場的新手,除了一身蠻力外,別無所恃。


  古力圖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再度快速移動方位。王洵不得不在衝擊途中跟著改變方向,將側翼的對手交給朱五一和魏風,死死追著古力圖不放。


  親兵隊正巴斯庫奉命上前阻截,不敢獨自面對王洵,與麾下弟兄組成一個小圓陣。王洵揮錘很砸,將圓陣砸開一個豁口。正準備繼續前突,肋下突然覺得一涼。他連忙擰身,奮力揮出一記腿鞭。有名個子十分矮小的敵軍被他踢了出去,刀刃處帶起一串血珠。


  錐心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王洵知道自己又受傷了,比夜間傷在頭頂那下還重。顧不得給傷口止血,他怒吼著撲向一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傢伙。砸爛對方的兵器,頭盔和腦門。


  剩下的敵軍四散奔逃,王洵不管他們,沖著敵軍帥旗所在,跌跌撞撞。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傷口處的血隨時會把全身力氣抽干。而一旦自己倒下,背後的這伙弟兄和民壯,就會成為狼群口中的肥肉。想怎麼啃,就怎麼啃。


  很快,又一隊敵軍吶喊著撲上。然後被鏈子錘和砍出了缺口的橫刀砸翻在地。伙長老周也倒了下去,生死未卜。


  倒下之前,他將自己的頭轉向了東方。轉向了數千里之外的長安。太陽正在那個方向冒出來,將天邊雲層燒得一片火紅。


  太陽已經大漠邊緣升起來了,風還是冷的,吹得人動作越來越僵硬。有幾名河西士卒看到便宜,衝上來試圖創造奇迹。被王洵錘砸腳踢,挨個擊倒。與此同時,他身上又添了兩道傷口,一道在腰間,一道在大腿根上,深可盈寸,血流如注。


  古力圖的帥旗還在兩丈之外,已經停了下來,不再逃避。他已經無需再逃避了,對手筋疲力竭,現在,輪到他上前,展示自己過人的勇武。推開兩側的親兵,古力圖抓起一根狼牙棒,靜靜地等著王洵上前送死。以重兵器對重兵器,一對一單挑,這一仗,他贏定了。代價也許有點兒大,可收穫十足。


  一步,兩步,三步,王洵繼續跌跌撞撞地前行。除了方子陵、魏風和朱五一三人外,身後沒有其他弟兄能跟上來。弟兄們都陷在了敵陣當中,個個都成了強弩之末。


  一步,兩步,三步,血,淅淅瀝瀝從身上淌落,在大漠中留下一片血跡。圓圓的太陽從故鄉長安方向升起來,將天地間照得一片殷紅。


  擋路的河西士卒奉命散開,把機會讓給古力圖。作為軍人,他們心中隱約有些不忍。但是,戰場上從來沒有憐憫二字。給失敗者一個光榮的死法,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尊敬。


  一步,兩步,三步,最後這段路,走起來如此疲憊。王洵已經看不太清楚古力圖的面孔了,也不打算細看。死在誰手裡無所謂,其實,在目睹貴妃娘娘私會其前夫的那一刻,自己已經該死了。否則,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發現自己的心中一片空明,這一刻,居然沒有恨,也沒有後悔。只是一步步向前,走向命中注定的結局。


  在微微的晨風中,他隱隱聽見白荇芷的歌聲,彷彿就在昨日。那是李白親筆按照古樂府譜寫,經公孫大娘、白荇芷二人合力演奏出來的名曲。王洵只聽過一次,卻牢牢地記住了其中旋律。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


  玉門關已經在身後數百里之外,昨夜的月光,果然如周老虎當日所說的一般璀璨。只是天山在哪?漢家兒郎又在哪?

  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雄壯。不對,那不是歌聲,而是一陣陣戰鼓。迷迷糊糊中,王洵看見古力圖將旗又開始搖晃。他將鏈子錘挽在手裡,積蓄力量,準備垂死一搏。誰料對方卻撒開雙腿,掉頭就跑。


  鼓聲,清晰的鼓聲。伴著戰鼓,數以千計的戰馬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馬背上,一群穿著暗灰色布袍的人,將河西眾官賊砍得抱頭鼠竄。


  「是沙盜!」王洵晃了晃,「全都撤回車牆後去。趕緊!」他大喊。隨即,一陣天旋地轉,栽進了漫天黃沙當中。


  京師失火了。


  紅色的烈焰從曲江池上燒起來,沿著龍首、清明、永安三條大渠四下蔓延,頃刻間點燃了整個長安。


  飛龍禁衛奉命保護皇宮,王洵雙手拎著水桶,不停地向紅色的宮牆上澆水。一桶接著一桶,卻無濟於事。


  每一桶水澆下去,立刻化作一團迷霧。


  太極殿內,偏偏還有人笑著向火裡邊丟乾柴,一捆接著一捆。


  「你們幹什麼?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啊!」王洵氣急敗壞地大喊。


  誰也不理睬他。丟乾柴者紫袍華袞,對他這個小小的校尉不屑一顧。「老子也不管了!」王洵丟下水桶,拔腿便走。轉眼,他來到自己家門口,崇仁坊還是那個崇仁坊,左鄰右舍卻都換成了陌生的面孔。見到他回來,滿臉恐懼。


  他遲疑著走上台階,沒等扣動門環,大門和側門同時向內倒下。濃煙翻滾著從裡邊冒出來,騰起來,遮住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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