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8)

  第666章 盛唐煙云:關山月(18)

  「對啊!」彷彿瞬間被陽光照到了心臟,大夥連日來積聚在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空。王校尉的發跡史大夥私下裡早就有所耳聞,只要到了安西四鎮的地盤上,誰吃了豹子膽,敢打此人的主意?


  「去的時候當然沒事,回來時候,咱們怎麼辦?」烏鴉嘴老周兀自不安,想了想,繼續問道。


  「他如果不回來,咱們也別回來。」方子騰笑了笑,滿臉得意,「多時那件事被人忘了,多時再回長安。先在安西躲兩年,說不定還能立些功勞,最後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王校尉為人仗義,王校尉後台很硬。這是眾人商議之後得出的一致結論。至於王校尉跟他背後那個人之間的關係,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重量,大夥就不去想了。對於溺水之人而言,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在手裡作為救命的憑藉。更何況事態還遠遠沒糟糕到那種地步。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王洵,卻不知道大夥都把自己當做了救命稻草,更沒意識有把鋼刀已經懸在了自己脖頸上。第一次離開長安,他心裡沒多少留戀,反而覺得飄飄然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


  早在此之前數日,他已經當面向頂頭上司陳玄禮表明了自己打算離開京師,到安西鎮歷練的意向。而陳玄禮當時雖然有些不舍,卻也表示「功名但在馬上取」,自己跟高力士大將軍協商后,會儘力成全他的心愿。隨後不久,高力士就親自到軍營中點將,命令王洵帶領數十名禁衛,護送一批重要軍械到疏勒交割。並且悄悄暗示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暫時留在封常清麾下聽令,不必急著返回飛龍禁軍。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趟任務有一半成分是王洵主動請纓而得,算不得什麼苦差。至於同行的弟兄都是些熟悉面孔這一現象,王洵理所當然地把它視作上司對自己的照顧,所以心裡頭除了對上司們的感激之外,根本沒有想到其他。


  此外,這趟差事還讓他逃開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那就是糾纏不清的家務事。雲姨和紫蘿二人對白荇芷成見頗深,這點王洵心裡非常清楚。本以為自己採取先斬後奏的辦法,可以矇混過關。卻沒料到一下子徹底捅了馬蜂窩。當天下午回家,雲姨便將有賬本、鑰匙全部推了過來,聲明自己今後要「安於婦道」,不再干涉家中的任何問題。而紫蘿做得更絕,以要替王洵為雲姨盡孝為名,躲到了後者居住的院子中不肯露頭。讓王洵連句求饒的軟話都沒人幫忙傳遞。


  甩手掌柜當習慣了,王洵一下子哪裡顧得過來那麼多事情?正忙得焦頭爛額間,上次設下相親宴席的韓世姑又派人送了封信來,說是女方家長對王洵沒娶妻之前先流連青樓的舉動非常不滿。如果他不能痛改前非的話,許家寧可放棄這門親事,也不會推女兒進火坑。而作為雙方的長輩,韓世姑則勸王洵迷途知返,別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這都是哪跟哪啊,我招誰惹誰了我!」打發走了送信的家丁,王洵將韓世姑苦口婆心寫下的教誨扯了個粉碎。自己不過是到韓世姑家赴了一次宴,連在場的哪位是許家的家長都沒記住,居然就成了別人的准女婿。沒成親之前娶一個青樓女子就成了道德敗壞了?那成了親之後再一馬車一馬車的往家中拉新羅少女,算君子還是聖人?

  沒等他把肚子里的怒火發泄出來,幾個與王家有關聯的長輩也陸續登門。紛紛站在了雲姨一邊,指摘他的不是。而其中不少人自打王洵的父親過世后,便跟他家沒了任何來往。猛然間拿足了架子說三道四,著實令王洵無法適應。


  好在白荇芷善解人意,從不逼著他立刻把所有事情做好。並且主動提出,與其嫁入門后惹得長輩們不開心,不如自己在鳴珂巷的小院里多住上些日子,給雙方都留下一段緩衝時間。這種委屈求全的姿態,令王洵愈發地感到負疚。總覺得自己如果不兌現當晚的承諾的話,就辜負了對方,這輩子都心裡都不得安寧。


  「沒有的事了!既然姨娘那樣不喜歡我,我進了你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而我又不太會哄老人開心,說不定哪天就讓你左右為難。與其那樣,還不如就像現在這般,雙方誰也不見到誰。」白荇芷笑了笑,溫柔地替王洵捏肩膀。


  「她只是一時被我氣暈了頭。很快就會好起來!」拍了拍白荇芷的手背,王洵笑著替對方寬心。「從小到大,我基本上就沒違拗過她。這次事發突然,估計她一時轉不過彎來。慢慢就會好了,我保證!」


  「別著急,一點點來!」


  「嗯。我知道!」


  兩個人說著毫無意義的悄悄話,倒也能讓王洵暫且忘卻很多煩惱。直到返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家,才再度體會到什麼是焦頭爛額。


  高力士的一道命令使得所有難題噶然而止。


  「你居然要去安西?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當王洵小心翼翼地將馬上要出差的消息向雲姨稟明了后,雲姨的眼淚立刻淌了下來。「不就是沒有答應你娶那個什麼白行首進門么?你就要跑得那麼老遠?姨娘答應你,姨娘這就答應。你馬上去跟陳玄禮將軍說,讓他另外指派別人!」


  「這是軍令啊,我的好姨娘!」王洵就是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解釋。「軍令如山。哪能說不幹就不幹。若是抗命不從的話,明天我的腦袋就得掛到旗杆上去!」


  「啊!」雲姨登時嚇得止住了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作為長輩,誰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在仕途上能一帆風順?自己前一段時間跟對方賭氣,的確為了對方的前程著想。本以為能逼著王洵就範,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然逼了這樣一個結果出來。


  「你別擔心,如今大唐四海昇平,誰還敢打朝廷軍械的主意?到了封四叔地頭上,更沒有人敢招惹我。從帶兵的別將到底下的校尉、旅率,去年我結交下一大堆!」怕雲姨一時接受不了,王洵沒敢直說自己準備留在西域一段時間的打算。反正封常清早就跟雲姨說過想帶自己倒安西軍中歷練。屆時往老傢伙身上一推,就說他不放自己走。想必雲姨更容易理解。


  見王洵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期待,雲姨知道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刻根本無法逃避,即便自己再努力拖延,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別而已。


  想到這兒,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低聲問道:「你沒其他事情瞞著我吧?除了答應娶那個女人進門之外?你最近,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沒有,看您,一下子又想到哪裡去了!」王洵的頭立刻搖成了波浪鼓。「自從宇文小子滾蛋之後,我每天除了軍營,就是在家,哪有功夫再去惹事生非?」


  「倒也是!」雲姨輕輕點頭,心中登時又放鬆不少。自家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壞事全是別人家小王八蛋教唆的。此乃家長心中的不二定律。一轉念,她立刻又忐忑不安地問道:「宇文家那惹禍精不也在安西么?他有沒有又鬧出什麼麻煩來!」


  「沒!他很得封四叔的賞識,最近也升了校尉。跟我平級了!」王洵笑了笑,言語中約略帶上了幾分羨慕。 「那種拿命換來的功名,咱寧願不要!」雲姨立刻板起臉,憂心忡忡地告誡。「到了那邊,你少跟他一道摻和!我會專門給封常清去信,讓他早點把你給打發回來!」


  「好的,好的。一切隨您!」王洵登時頭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趕緊去做準備了。上頭催得急。」


  沒等他逃到門口,背後又傳來雲姨的召喚聲。「洵兒!」這是雲姨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傢伙、你這孩子之類。不由自主停住腳步,他回頭與雲姨的目光相對,從後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你明天把白行首接到家中來吧!你不在長安時,她一個人守著個空院子,挺難捱的!」


  「姨娘……」過了很久之後,王洵都無法相信當時自己聽清楚了雲姨的話。突然間的轉變令他無所適從,可對方眼裡流露出來的愛憐卻不容質疑,就像小時候,他調了皮,對方在數落了他一頓之後,總會將他抱在懷裡,溫言撫慰時一模一樣。


  「你這孩子!」帶著一點點不甘,雲姨低聲補充,「就是個急性子。幾個月都等不得!未成親先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誰家還會放心把女兒嫁給你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來想辦法應付此事。等你從安西回來,保管讓你得償所願就是了!」


  「姨娘!」頃刻間,王洵感覺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慢慢滾動。他不想因為白荇芷而失去雲姨的關愛,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親是什麼模樣,在他記憶當中早已模糊。但從小到大雲姨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卻歷歷在目。


  雲姨笑著上前,踮起腳,輕輕摸了摸王洵的腦袋。「去吧!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們知會一聲,不準慢待了她就是。等你從安西返回,我再給你們補個酒席。成親哪有悄聲不響的,那樣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聲答應,悄悄把身體俯低了一點兒,讓對方摸得更方便些。


  雲姨的手掌,已經不像他記憶中那麼柔軟。但掌心處傳來的溫熱,卻始終暖和著他,從長安一直到西域。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象。


  從京師出發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餘里,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餘里。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裡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面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的官位大。他還年青,眼睛里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只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於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後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只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三百餘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於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並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兒。然後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涼州、甘州,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裡也許還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裡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歷練」四個字聯繫起來。為了給日後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讚賞。


  出了玉門關后,沿途人煙愈發稀少,景色也愈發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現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和民壯們為了各自的性命,愈發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夥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夥的同仇敵愾。彷彿只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再有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嚮導老岳也敏銳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裡的距離,跟中原人眼裡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岳眼裡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過了幾場教訓,大夥已經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嚮導老岳縮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一起湧上前,沖著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還不算遠,乾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


  「真的不算遠。」老岳抱住腦袋,滿臉委屈,「關鍵是從蒲昌海開始,有一條大河直通疏勒。眼下雖然河面已經開始結冰,但用石頭敲幾下,肯定能從冰窟窿里舀出淡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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