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2)

  第639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2)

  先前與王洵比武的莽漢齊橫本來已經準備出去受罰,圍著白馬堡跑圈了。走到門口,聽見身後的變化,又默默地轉了回來。此刻看到余、邊、韓、張四人跪在地上垂頭耷拉腦袋,即便再笨也明白自己被人拿來當刀子使了。分開人群,大步走到擂台前,直挺挺跪倒:「齊某太蠢,請大人責罰!」


  「你還知道自己蠢?」封常清看了他一眼,有些很鐵不成鋼。「明法參軍,上前宣布,依照我剛才所言,他們都犯了什麼罪?」


  「諾!」明法參軍王騰閃身出列,大聲宣布,「多出怨言,怒其主將,當斬!不聽約束,更教難制,當斬!好舌利齒,妄為是非,當斬。調撥軍士,令其不和,當斬。回將軍的話,余、邊、韓、張四人共犯八條死罪,數罪併罰,當梟其首級,懸於高桿之上七日,以儆效尤!然而……」


  「將軍饒命!」沒等明法參軍把話說完,圓臉胖子余凌遠已經凄厲地慘叫了起來。


  「將軍饒命,我等再也不敢了!」韓士誠、張謀兩個也知道今日自己在劫難逃,跟在余凌遠身後,一邊哀告,一邊用力磕頭。


  唯有邊劍冥頑不化,見封常清一出手就打算至自己於死地,立刻跳起來,沖著身後大喊,「你們這些王八蛋,咱們當初怎麼說的!姓封的已經把屎扣到咱們……」


  沒等他把話說完,親衛十三飛起一腳踹過去,將其踢個仰八叉。周圍的將士紛紛閃避,其餘幾名親兵快速插上,抓住邊劍的胳膊,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死到臨頭,邊劍兀自大聲叫嚷「上啊,不信他有本事把所有人都殺了。今天有他……」


  十三掄開膀子,又是兩個大嘴巴。這下,姓邊的軍官終於消停了。嘴角上不停淌著血,身體還在不停地扭動,「老子……」


  「明法參軍……」封常清臉色鐵青,豎起眼睛,厲聲喝道。


  明法參軍王騰狠狠瞪了姓邊的軍官一眼,臉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神色,彷彿再說,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當眾煽動鬧事,出言侮辱主將,雖經教訓,卻無悔改之心。當斬!但……」


  又是沒等他把話說完,軍官邊劍再度抬起頭來,大聲叫嚷,「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


  這下,連余凌遠等同謀都不願繼續跟他為伍了,主動將身體挪了挪,試圖跪得離此人遠些。封常清嘆了口氣,輕輕向下揮手。幾個刀斧手從門外衝進,拖著邊劍便向外走。


  「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我叔叔是右監門將軍邊讓。饒命——啊!」慘叫聲噶然而止,數息之後,刀斧用用托盤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託了上來。


  封常清冷冷地向人頭掃了一眼,低聲命令,「掛到高桿上,示眾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後,將頭顱與屍體縫起來,讓他叔叔領走!」


  「諾!」刀斧手答應一聲,托著血淋淋的人頭大步走了出去。


  在場的安西軍將士都是刀叢中打過滾的百戰老兵,殺人殺得多了,根本不在乎再看到一個沒有身體的頭顱。其他飛龍禁衛和新入伍的兵卒,卻都是沒見過血的生瓜蛋子,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迫於嚴苛的軍規,緊緊閉住嘴巴才沒當場把膽汁給吐出來。


  「你們幾個,有何話說!」處理完了邊姓軍官,封常清將頭再度轉向跪在地上的其餘幾人。圓臉小胖子余深河見機得快,聽出封常清不準備把大夥一次全給都砍了,立刻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大聲說道:「我等愚蠢,受了邊劍那廝的挑撥,才稀里糊塗闖下了大禍。不敢求將軍赦免,只希望將軍大人念在我等初犯的份上,給我等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是啊,是啊,我等都是受了邊劍那小子的挑撥,並非有意胡鬧!」其他幾人也叩頭討饒,把過錯全都推到了死人頭上。


  飛龍禁衛的將士們看著這幾個沒骨頭的傢伙,心中大部分同情都變成了鄙夷。按照大夥的基本印象,余、邊、韓、張四害當中,當以圓臉小胖子余凌遠居首。其餘三個,平素都受其指使行事。特別是剛才被砍了腦袋的邊劍,屬於裡邊最缺心眼的一個。仗著自家有個做宦官的叔叔撐腰,常常充作余凌遠的打手。真正主動乾的壞事,卻連余凌遠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封常清顯然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輕蔑地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了明法參軍王騰。後者清清嗓子,大聲說道:「按軍律,三人當斬首示眾。然而將軍入營時曾經勒石為誓,說初犯者只責以軍棍。所以,他們三個,數罪併罰,每人當被責軍棍四百。為了避免傷及筋骨,可分十日執行。」


  姓邊的自己把自己弄死了!聽了王騰的這番話,眾將士才明白,剛才他看向邊劍的目光為什麼充滿無奈了。封常清奉旨整軍,勒石強調軍紀,自然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後台硬,就會輕易放過他。但石頭上那最下一行附註,卻是他故意留給飛龍禁衛們的活路。知道禁軍將士散漫慣了,突然受到嚴格要求,難免有冒失鬼會試圖挑戰他的權威。所以給雙方都留下了一個緩衝的餘地,以免真的殺人太多,跟朝廷不好交代。


  如果今天姓邊的傢伙不一味地胡攪蠻纏,而是像余凌遠等人同樣俯首認罪的話。估計封常清通過打軍棍的手段,把對整軍不滿者攪起暗流壓下去,也就把他們放過了。可偏偏姓邊的先煽動所有禁衛一起鬧事,然後又把其叔叔右監門邊讓抬了出來向封常清施壓。硬生生逼著封常清和明法參軍王騰兩個沒了迴轉餘地,不得不砍了他的腦袋!

  「打!一天四十棍。隔一日打一次,四百棍打完為止!」正感慨間,大夥耳畔又傳來封常清的命令。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不殺之恩!」余、韓、張三害死裡逃生,不待行刑者上前拉扯,自己主動連滾帶爬地向外走去。人都被按在了行刑的木凳子上,嗓子里還不停地說著感恩之聲。「謝謝大人,啊!」謝謝大人,呀,輕點,我的娘咧!」「疼死我了,啊!」


  這等蠢貨,死有餘辜。隨著外表噼里啪啦打軍棍的聲音傳來,飛龍禁衛們對死者最後一點同情之心才消失得乾乾淨淨。心中都明白,朝廷這次整軍,恐怕是要動真格的了。若是想繼續吃飛龍禁衛這碗飯,就不得不把以前那套散漫隨性的做派收起來,好好地接受一番錘鍊。


  此刻,擂台下跪著的,只剩一個莽漢齊橫。封常清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氣,「明法參軍……」


  「屬下在!」王騰拱了拱手,低聲回應。


  「有人愚蠢至極,受騙上當,按軍律,該當何罪?」


  「嘿嘿!」新兵老兵們抿嘴偷笑,看向齊橫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明法參軍王騰也抿嘴而笑,搖搖頭,大聲回答,「伙長齊橫,訓練時不認真,比武時分神四顧,以至被打下擂台落敗。將軍您已經罰了他圍繞白馬堡跑圈三次,一過不可二罰。至於他自己蠢的給人家當刀使么?稟告將軍,軍規上並未寫明,蠢是一種罪行!」


  「哈哈哈哈!」將士們再也忍不住,齊聲大笑了起來。剛才因為封常清殺人立威而造成的壓抑氛圍,頃刻間蕩然無存。


  「你可聽見了?」封常清走到擂台前,俯身向下問道。


  「聽見了!」齊橫的臉紅得像豬肝一樣,狼狽不堪地爬起身,抱拳聽訓。


  「那就去跑圈,跑不完,就不要回來吃飯!」封常清一揮手,將其趕了出去。隨即將目光投向全體將士,「老夫知道爾等沒受過這種罪。但訓練時多吃一份苦,沙場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飛龍禁衛,乃天子的親軍,大唐的臉面。如果連這點苦都吃不得,豈不令那些前來朝貢的四方蠻夷看了大唐的笑話去?!今晚加餐,每人賞酒一壇,豬腿半隻。滾蛋吧,明天別讓老子再看到你們伸著舌頭喘氣的熊樣!」


  「謝大將軍!」


  「大將軍威武!」


  幾句粗話,立刻把擂台上下的關係拉得極近。累了一整天的將士們覺得封將軍的確是自己人,帶著滿臉的笑容和欽佩慢慢散去。待擂台下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封常清猛然轉頭,刀一樣的目光指向了王洵,「你個蠢貨,別人找你挑釁,你就接招。你當這裡還是長安街頭么?憑著胳膊頭粗細爭老大,軍法是幹什麼用的?若是有人找老夫比武,贏了一招半式,難道老夫也把將軍的大印送給他?」


  「將軍教訓的是,屬下知錯了!」剛剛見識了對方如何借邊劍的腦袋立威,王洵對老狐狸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耷拉下腦袋,低聲回應。


  「蠢!」封常清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的評價,「戰場上死的傢伙,十個裡邊有九個是自己笨死的。老夫可不想看到你日後死無全屍。再給你三天時間,好好想想怎麼做一名軍官。三天後,老夫要你帶著左七旅二隊去大校場,負責維持新兵招募現場秩序。若是屆時因為你的愚蠢導致校場中出了亂子,軍規都在石頭上刻著,老夫也幫不得你!」


  訓斥完了,也不管王洵如何目瞪口呆,倒背起手,在十三等侍衛的簇擁下,施施然地走遠。


  三天時間,把五十名新兵老卒練得如臂指使,然後帶著他們去維護大校場的募兵秩序。若出紕漏,軍法從事!費了好大的勁兒,王洵才琢磨清楚自己要幹什麼!天可憐見,王家的丫鬟僕役加在一起,也不過是這個數目。還全憑雲姨指揮調度,每次只要王洵自己一插手,結局肯定是雞飛狗跳,到最後什麼都幹不成。


  萬般無奈,他只好想辦法將任務推給趙、李兩位隊副。對此,兩位隊副也很忐忑。趙懷旭把手一攤,坦誠地告訴王洵,自己在擔任隊副之前,一直給周都尉當親兵。學著當年周都尉的樣子,給王洵出出主意可以。王洵如果想要把擔子硬塞過來,屆時肯定會砸鍋。


  李元欽更是直接,掰著手指頭讓王洵看自己過去的履歷。武師出身,因為使得一手還算過得去的長槊,被封常清私聘入伍做安西軍的槍棒教習。從沒單獨帶過兵,先前之所以能給王洵出謀劃策,一半時因為,這麼多年在軍中廝混,雖然沒吃過鹿肉,鹿怎麼跑總是見識過。另外一半原因卻是,王洵為人虛心好學,肯由著自己胡亂指揮。


  「那我可怎麼辦啊!」見兩位隊副都開始撂挑子,王洵大聲慘叫。


  「沒事兒!」趙懷旭擠擠小眼睛,低聲勸慰,「軍規下面,不是還有補充條款么?即便你弄砸了,念在初犯的份上,頂多也是一頓軍棍而已。還可以分成幾次來打……」


  「我呸!」王洵端著臉盆潑過去,將趙隊副淋成了個落湯雞。「咱們三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挨軍棍,你們兩個也甭想跑。到時候,我就說是你們兩個倚老賣老,橫加干涉……」


  話雖然這麼說,三人還是認認真真核計了一番,儘力在最快時間熟悉並整頓隊伍。好在王洵跟齊橫比武這件事,效果非常轟動。七旅二隊的新兵們自覺隊正大人給新兵長臉,所以對他的指揮非常配合。而七旅二隊的老兵們,也覺得自家隊正還是有點兒真本事的,並非是完全靠著家族餘蔭的二世祖,因此也不刻意給他搗亂。再加上王洵本人出手大方,從不吝嗇花錢。更不屑占屬下的那點兒小便宜。訓練中得到的賞賜總是能公平地分配給大夥。幾番折騰下來,新七旅二隊的賣相的確在所有被整訓的隊伍中,達到了首屈一指的地步。


  每天早晨,帶著五十人的隊伍,邁開整齊的步伐圍著白馬堡跑過,王洵就覺得胸中有一股豪氣直衝雲霄。彷彿帶的不是五十人,而是五百,五千,甚至五萬人。馬踏樓蘭,刀劈百濟,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連篇幻想下去,這條從軍之路真是選得正確至極。而在訓練、對練中吃了苦頭,甚至當眾丟臉之時,他又覺得自己不如老老實實繼續在家混吃等死,總好過像街頭賣藝的侏儒般,被這麼多人大聲嘲弄。就這樣,在「誓破樓蘭」和「不如歸去」兩種情緒之間左右徘徊著,三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第四天一早,新兵營七旅二隊接到命令,帶齊各種用具,直奔白馬堡中央的大校場。


  此番重整飛龍禁衛,從民間公開比武選拔「人才驍勇」的良家子弟入伍,是皇帝陛下親口提議,並在朝堂上經由文武百官討論通過的。因此,京師中很多消息靈通的人家,都對其寄予了很大關注。要知道,大唐以武立國,素有凌煙閣上無書生之說。皇帝陛下最近幾年雖然側重於文治,無意開疆拓土,可從遼東到安西,大唐將士依舊打得四方蠻夷聞角鼓聲而色變。況且武將的升遷之路,比文職相對要公平便捷許多。遠有白袍驍果薛仁貴,後有哥舒翰、高仙芝、郭子儀、封常清四大正副節度,無論哪個,獲取功名憑得都是赫赫戰功,而不是其家族血脈。


  飛龍禁衛乃天子親兵,雖然不像內宮禁衛那般受重視,升遷也是極快。平素只需救救火,疏通疏通京師里的排水渠,就能冊勛數轉。若是運氣好被皇帝陛下看上,破格提拔為一衛重將,也不無可能。


  以上種種因素綜合起來,導致白馬堡大校場門口今早被擠了個水泄不通。許多富貴人家庶齣子侄,這輩子既沒機會繼承父親的爵位,又沒毅力晝夜苦讀,博取功名。便把出頭的希望,壓在了今天下場一搏上。見日頭已經升過了樹梢,而校場門遲遲不開,有人心中急躁,就大聲叫嚷了起來,「開門,開門,是不是軍官的名額在裡邊已經內定了。內定了就不要再欺騙大夥!」


  「這麼晚了不開門,沒有貓膩才怪!」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趁機大聲鼓動。


  「陛下親口答應憑武藝高下授予官職的!」「陛下再英明,也架不住朝中奸臣當道!」轉眼之間,躁動聲就越來越大,恨不得校場大門給掀翻在地。


  「衝上去,不管是誰,直接打!」王洵帶領本隊禁衛恰恰趕到,按照先前謀划好的套路,沖著弟兄們吩咐。


  「諾!」五十名飛龍禁衛立刻舉起手中的齊眉短棍,不由分說,順著校場門口的道路向前打,一邊打,一邊高聲罵道:「閃開,閃開,想造反啊你們。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不想造反,就老實站在路邊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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