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0)
第637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30)
可到了正式開始訓練的時候,這種壯志豪情瞬間又灰飛煙滅。扛著一長八尺長的白蠟杆子圍繞白馬堡才跑了兩圈,他就開始像狗一樣伸長舌頭大喘氣。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則恨不能立刻丟下所謂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這種折磨。只是這種想法只能爛在心裡,很難付諸於行動。趙、張兩位隊副彷彿早就料到王洵喜歡常立志卻無法持之以恆的缺點般,一左一右夾著他,讓他根本沒機會開溜。而隊伍中同樣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們,看見三位上司一絲不苟地跟著大夥吃苦,也輕易不敢偷懶耍滑。咬緊牙關把四個圈子堅持完畢,居然使得新兵營七旅二隊,成了所有參加訓練隊伍中,表現比較出色的前三支隊伍之一。
賞罰分明,是所有將領治軍的不二法寶。安西軍既然能成為大唐最為精銳的幾路強軍之一,對此四字真言更是執行到了骨子裡。看到新七旅二隊第一天參加訓練,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終點,折衝都尉周嘯風在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之餘,自覺知人善用。捋了捋鬍子,笑呵呵地宣布,賞全隊將士烤羊兩頭,當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兌現。聞聽此言,弟兄們立刻爆發出一聲歡呼,一路上所挨的鞭子,責罵,統統都忘掉了。恨不得將疤瘌臉周都尉抬起來,在地上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
晨操通過繞著白馬堡跑步錘鍊體質,上午操著重訓練隊形,陣列,到了下午,則是器械使用訓練時間。李隊副擅使長槊,所以同時兼任了全營的槍棒教頭。只見他將一根丈八長的步槊一捋,橫挑豎擋,左劈又刺,登時槍花亂顫,舞了個潑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經入伍的新兵老兵個個滿臉欽佩,喝彩聲猶如雷動。
可輪到輔導士兵們的時候,他卻把臉一板,沉聲說道:「年刀,月棍,一輩子槊。爾等手中的白蠟杆子,實際上就是步槊的變種。只是現在輪不到爾等上陣,所以去繁就簡,先拿根便宜貨對付著罷了。想學槊,先練臂力,每天單手托住白蠟杆子,平端半個時辰。日日堅持不懈,半年下來,自然就能窺得門徑!」
說罷,將步槊交到右手,握住離地四尺處輕飄飄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長槊像稱桿一樣託了個四平八穩,桿尖與桿尾成一條線,紋絲不動。
「好!」禁軍老兵中有不少識貨的人,扯開嗓子大聲叫好。還沒等喝彩聲落下,周都尉已經又板起了他那張疤瘌臉,用鞭子指著眾人大聲命令,「端起來,端起來,從今天起,每個人每天都端半個時辰。堅持不下來的,沒有晚飯!」
喝彩聲立刻噶然而止,已經呈分散隊形排列的士卒們將白蠟杆子交到右手,亂紛紛端平。看著時容易,自己做起來難。才堅持了不到一刻鐘的五分之一,已經有不少人額頭開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隊列前給指導大夥槍棒的教頭李元欽驕傲地看了他們一眼,手臂端著比白蠟杆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長槊,依舊紋絲不動。疤瘌臉周都尉則帶領一堆如狼似虎的親兵走進隊列,舉起鞭子,沖著試圖偷懶著劈頭蓋臉猛抽,「廢物,戰場上這樣,不但你自己死,還得連累我們大家。想留下,就給老子把保命的傢伙端穩了。不想幹了,馬上收拾鋪蓋給我滾!」
儘管隊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樣,屬於嬌生慣養,喜歡常立志的傢伙。可這個節骨眼上,還真沒人願意被當做廢物踢出。心中一邊問候著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邊重新將白蠟杆子端平了苦撐,撐上片刻,胳膊又開始發軟。然後又挨上幾鞭子,再度將白蠟杆子端平。好不容易將半個時辰捱過去了,八百多人的隊伍里,已經有六百多人的面孔變成了慘白色。
「我周老虎,從來不難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經累得半隻胳膊失去了感覺的士卒們將架勢收起來,周都尉清清嗓子,重複他的口頭禪。白蠟杆子雖然不起眼,但戰場上你卻離不開他。一旦兵器斷了,別的傢伙不好找,白蠟杆子卻隨處都能撿到。安上個槊頭就可以當槊,按上個矛頭就可以當槍。實在沒東西安了,把前頭削上幾刀,一樣可以將敵人捅個對穿!此外,安營立寨,三根白蠟杆子戳在一塊兒,把前頭一綁,就可以支撐起一個帳篷。半夜遇襲,順手從地上一拔,就可以端起來臨時充作拒馬槍。兩軍對陣,僵持不下,後排的士卒還可以把白蠟杆子突然當做投矛擲過去,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從來沒聽說過白蠟杆子還有這麼多好處,王洵聽得津津有味兒。正琢磨著這姓周的傢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館里講平話出身,因此練就了一張鐵嘴的當口,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王隊正,你來,跟李教頭一道示範如何拿白蠟杆子做投矛!」
「王隊正……」王洵猶豫著轉過頭,四下張望,試圖從隊伍中找出第二個姓王的隊正來。卻赫然發現,大夥將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說的就是你!」站在他身邊的趙懷旭輕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提醒,「沒事,老李他知道輕重!」
有這句話做保證,王洵立刻覺得肩頭上的壓力輕了許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隊伍,沖著周都尉抱拳施禮,「屬下在,請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頭,帶著他,三十步投槍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聲喝令。
「諾!」李元欽答應一聲,扯著王洵向不遠處一輛堆滿了白蠟杆子的小車跑去。一邊跑,一邊低聲交代,「跟著我做,把白蠟杆子沖著那邊的靶子投。動作越快越好!」
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車前。左手從腰間抽出橫刀,右手從車上扯下一根白蠟杆子,將較粗的那端奮力用刀一削,然後一手提著刀,一手斜舉著白蠟杆子向前助跑數步,單臂猛然一擲,「著!」大頭被削尖的白蠟杆子在隊伍正前方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斜斜地扎進了三十步外的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稻草人身上,將稻草人刺了個對穿,勢尤未盡,尖端繼續向下飛了數尺,一頭扎進了地上。
「好!」眾將士大聲喝彩。
李元欽看都不看,轉身跑回,單手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一刀削尖,然後大步助跑,擲出,將第二個稻草人刺了個對穿。
「好啊!」訓練場中,喝彩聲如雷。新兵們為投槍的準確和迅速而大聲讚歎,某些略通軍陣的禁衛軍老兵們,卻被這一槍之威驚得目瞪口呆。若是兩軍膠著之際,一方背後突然飛出數百根投槍來,恐怕身上穿著最結實的明光鎧,也難逃腸穿肚爛之禍。而軍陣一旦被對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間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難收拾了。
喝彩聲中,李元欽已經拿起了第三支白蠟杆子。同樣看得目眩神搖的王洵才在對方低聲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將大頭削尖,單手托住小頭距離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邁開大步助跑,投擲,白蠟杆子斜斜掠過三十步的距離,與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過,尖頭刺入地面,尾端在慣性的作用下左右橫掃,楞是將臨近的兩棵稻草人掃了個稀巴爛。
「好!」喝彩聲中,夾雜著大聲譏笑。王洵卻沒心思去分辨是誰在搗亂,跟在李元欽身後,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奮力一刀下去,削尖大頭,然後助跑,投擲。轉身,抓起第三支白蠟杆子。
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車白蠟杆子已經見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欽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歸功於王洵,不遠處的稻草人陣列則被刺得腸穿肚爛,七零八落,若是換成真人,恐怕早就潰不成軍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欽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聲總結,「兩軍陣前,上司不可能把每個命令跟每個人解釋清楚。也許是他突然靈光閃現,也許是他根本就認為你應該懂。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王隊正剛才就給爾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樣。第一,跟著老兵做,他幹什麼你幹什麼。第二,不管準不準,把兵器朝著敵人腦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沒錯!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眾受訓將士扯開嗓子,齊聲回應。對安西軍派來的這些教頭,心服口服。
「接著來,步槊基本要領,李教頭示範,王隊正跟著做。一邊做一邊矯正。大夥跟著一步步學!」周老虎趁熱打鐵,大聲命令。
左右親兵取來兩根一模一樣的白蠟杆子,一根交給李元欽,一根交給王洵。在八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二人一教一學,認認真真地做了起來。
大唐軍中,並沒有統一的長槊、長槍使用規範。各路兵馬的日常訓練,全靠著一軍主將所聘請的槍棒教頭口傳身授。其中各種槊、槍套路五花八門,但最為實用和最受推崇的,卻只有早期的尉遲家槊法和後期的薛家槊法。尉遲家槊法出自鄂國公尉遲敬德,特點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鍛煉和身體協調,講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決不反顧。而薛家槊法,卻出於距離眾人所處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貴。特點注重鍛煉使用者的精氣神,講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與力量的協調,萬馬軍中只攻一點,絲毫不受外界喧囂所干擾。
無論是尉遲槊法,還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卻都差不多,無非是挑、刺、盪、封、橫、壓、送、轉八著。每著從最簡單的起手式開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幾個不同動作。能綜合起來,融會貫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親在世之時,已經有了讓兒子將來謀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給他請的師父都是當時的用槊好手。這些師父們雖然對徒弟低標準,寬要求,可堅持四五年下來,王洵的武學底子畢竟還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場當眾示範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欽身後擺了幾個簡單的姿勢,對方就已經察覺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經過關。為了培養其他人的訓練興趣,李元欽刻意找了幾個非常花哨的招數,當著眾人的面放慢了動作演示。王洵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學了個絲毫不落。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開外,臂長腿直,再配上那些本來就是表演有餘,實戰不足的招數,愈發顯得玉樹臨風,洒脫倜儻。惹得校場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時叫了停,簡直可以把頭頂上的藍天給徑直翻過來。
在這麼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臉,王洵縱然性子還算沉穩,也有些洋洋自得起來。高興之餘,便又幻想著自己如何像尉遲恭、薛仁貴等前輩英雄那樣,揚名沙場,為國建功,封一個妻蔭子。一時間,把剛才投擲白蠟杆子,被眾人喝倒彩時所受的屈辱,連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個乾乾淨淨。
可命中注定,像他這種喜歡常立志的傢伙,就要時不時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錘鍊。下午的兵器訓練剛剛結束,他正在跟著幾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互相吹捧著往館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數步,完全憑著當年學武之時練出來的本能,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轉頭回望,想看一看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長眼睛,耳邊卻又聽到一聲質問,「小子,你就是從那個什麼崇仁坊,什麼開國侯府來的傢伙吧?!」
「在下王洵,的確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問此有何貴幹!」儘管心中惱怒至極,鑒於對軍規的敬畏,王洵還是站穩了身形,非常禮貌地回應道。
「我說一入伍就做了隊正呢,原來是憑著祖上的那點餘蔭。」差點把王洵撞了一個跟頭的古銅臉壯漢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老子在禁衛軍中吃了五年糧,光救火拿的功勞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說被捋下來,就被捋下來了,如今只能做大頭伙長。級別反而不如你個剛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說,這種事情還有沒有天理?」
「那關我什麼事!」王洵越聽心越煩,轉身便走。憑著祖上餘蔭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麼沒見這傢伙去上門理論?分明是欺負自己初來乍到,根基淺,底子薄,身邊沒幾個幫手而已!
誰料那壯漢卻不肯罷休,又向前追了幾步,伸手便來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將對方的巴掌抖了個空。隨後輕飄飄退開數步,笑著拱手,「兄台,這裡可是軍營。你自己想挨軍棍,儘管去找明法參軍,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壯漢兩眼瞪得如同雞蛋般大小,卻被王洵後邊的話給嚇住了,高舉著拳頭,不敢再往前沖。半晌,才咬了咬牙,大聲喊道:「老子姓齊名橫,是新七旅四隊二伙的伙長。不服你這個小娃娃做二隊隊正,是帶把的,你就跟我比試一場?」
此刻下午操練剛剛結束,很多人都在往宿營地走。聽到姓齊的壯漢大聲嚷嚷,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如果此刻是在長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對方打成一團了。但不久前剛剛吃過一次遇事衝動的虧,如今又是剛剛進入軍營,不清楚裡邊的水深水淺,便咬了咬牙,再度壓住一直竄上腦門的怒火,冷笑著道:「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兄台想砸場子賺銅錢,還是去找別人吧!」
說罷,分開人群,大步離去,背後丟下一陣鬨笑。鬨笑聲中,那姓齊的傢伙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臉,你要是個爺們,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時在演武場等著你。咱們一分高下!若是不敢來,你就乾脆儘早捲起鋪蓋滾回家吃奶去,別在這給你們王家祖宗丟人現眼!」
王洵皺了皺眉頭,正欲回罵。耳邊卻聽見自己的隊副趙懷旭低聲提醒:「答應他,把他揍到親娘都認不出來。這人肯定受了挑撥,你如果不過了他這一關,咱們隊的那些禁軍老兵,日後恐怕誰都不會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