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9)
第636章 盛唐煙云:長安醉(29)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麼情況么?」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僕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里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著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裡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裡邊管得不嚴了,我再託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么?何必現在非要跟著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於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著坐騎和一個乾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為,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僕,拒絕了多餘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幹什麼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麼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併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麼?」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裡接過腰牌,翻來複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著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乾,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著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裡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睛一瞪,長長的疤瘌隨著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麼?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么?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著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齣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眾軍官都笑著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傑,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跟在負責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後,王洵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不得不承認,封常清的治軍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飛龍禁軍幾天的功夫,整座軍營內已經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奢靡、懶散之風。一排排磚木結構的館舍,被從裡到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地面上的雜草和馬糞被掃得精光,所有坑坑窪窪都被三合土添滿,重新用石頭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潔,比長安城內的街道也毫不遜色。
幾個月前王洵經過此處時,看到的那些隨處晾曬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來,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幟。每一排館舍的第一間房門前,都豎起了一根旗杆,旗杆頂端,表明該棟建築歸屬的角旗迎風飄舞。旗面之上,分別寫著左一某隊,右二某隊,中三某隊等字樣,讓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隸屬於哪個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時間,專門騰出來安置新兵的館舍也就到了。帶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棟房屋的第一間指了指,低聲說道:「大人就住在這吧。這間房子寬敞,通風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讓我住這裡?」王洵望了望屋門前旗杆頂端寫著「新七旅二隊」字樣的角旗,猶豫著道。
那名帶路的小兵被他問得一愣,想了想,斟酌著回答,「大人持著正八品宣節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個旅率也是綽綽有餘的。但他們飛龍禁衛向來是官多兵少,剛剛周大人又沒明說您擔任何職,所以,屬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暫且在隊正的屋子裡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實授職位下來,再行調整!」
他一口一個大人,叫得王洵頭皮發麻,手腳幾乎都沒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對方說完了,才長喘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新來的,估計做不了隊正吧!」
帶路的小兵搖搖頭,顯然給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見對方的表情實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
王洵只好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裡走。
那帶隊的小兵也不說話,默默從馬鞍后將其他行李幫助王洵提下來,拎到屋子中,撿乾淨處放好。然後又向王洵抱拳施禮,準備回去交差。
「這點錢,拿去給哥哥買杯酒喝!」王洵身上依舊帶著在長安城內逛酒館養成的習慣,在貼身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銅錢,大約四十個的模樣,塞進了小兵手裡。
「不,不,不!」帶路小兵嚇得臉色煞白,一邊擺手,一邊大步後退。「大人別害我。封將軍管得很嚴。收錢,斬首!」
「斬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細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對方說的是軍規。就這麼幾個銅錢?要是參照此規矩的話,整個京師的官員,恐怕沒一人的腦袋還能擺在頸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沒有惡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銅錢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們安西軍的規矩,不比外邊!」
「你是安西軍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霧沒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能跟自己說幾句話的,豈肯輕易放手?上前扯住對方胳膊上的絆甲皮索,低聲追問。
「啊!是!」小兵用最言簡意賅的回答,證明了王洵選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那你,那你……」跟著這種不擅長說話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起來。吭哧了好半天,才問出了一句,「那你應該是幫封大將軍整訓飛龍禁衛的軍官了,怎麼還穿著這身……」
「屬下,屬下剛剛升的散職。如今,如今在營里,只管,只管幫助周大人安置新兵,並沒被委派任何實際職務。」帶路小兵看了看縫在自己左肩膀上從九品執戟長的標記,訕訕地回應道。
看到對方如此緊張,王洵反而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說道:「我不清楚這些,大哥別怪我多嘴!」
「沒,沒事!」帶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幾顆潔白的牙齒。 「還沒請教大哥貴姓?」王洵想了想,繼續跟對方套近乎。
「免,免貴,姓蘇。大人叫我蘇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簡單,決不肯多說一句王洵沒問到的東西。
『謹言慎行,還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臉童叟無害的微笑,繼續不屈不撓地跟對方套辭,「蘇大哥是跟著封大將軍回朝獻俘的吧?我看過你們奉旨沿街誇功的場面。當時羨慕得眼睛都直了,沒想到今天能這麼近跟英雄們說話!」
「不,不敢當!」蘇慎行被肉麻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一邊擺手,一邊後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還在等我回,回去繳令!」
說罷,不再理會王洵的任何話頭,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嚇跑了一個!』王洵苦惱的直撓頭。沒有蘇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滿肚子的疑問找誰解決了。四下張望了片刻,發現對面供新兵居住的館舍里隱約有人影晃動,心中一喜,趕緊陪著笑臉往跟前走。
「別過來!」對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個腦袋,沖著王洵大聲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杆去,別過來害咱們!」
「害你們?」王洵楞了楞,猶豫著停住了腳步。
「新來的吧,你先看看門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對,就是那個!」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發覺的王洵所面臨的困惑,指了指連接各棟館舍的那條筆直的大道,笑著提醒。
王洵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果然發現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塊碑顯然剛剛刻好沒幾天,字上塗得墨痕看起來還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數步,趕到石碑近前,瞪圓了眼睛仔細拜讀,只見石碑上用非常簡潔的言語寫著,「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共十七條,五十四斬。看的王洵脖子后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軍規之下,還有一行小字備註,「新兵集訓,念其無知,初犯者責打軍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斬無赦!」
「老天爺!」王洵心裡發出一聲慘嚎,終於明白剛才對面的館舍中的人,為什麼不肯讓自己過去聊天了。揚聲笑語,蔑視禁約,萬一被巡視的軍官抓到,這五十冤枉鞭子誰也跑不了!
正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考慮清楚就來軍中混日子的當口,不遠處又快步走來幾個人。當先的正是那個臉上有巨大疤瘌的軍官,見到王洵,遠遠地就沖他招手,「王副尉,請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跟你交代!」
驚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肅立拱手,「大人請講!屬下洗耳恭聽!」。
看到他這般模樣,疤瘌臉軍官得意地笑了起來,「嘿嘿嘿嘿,嚇壞了吧。我就猜到周慎行那傢伙可能會嚇到你,所以就趕緊跑過來了。別害怕,這些軍規定的雖然嚴,但封將軍是個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觸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聽到這幾句話,王洵的心臟終於又往肚子裡邊落了數分,拱拱手,笑著說道:「謝過大人了。敢問大人,找我有什麼吩咐?」
「是這樣的,你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疤瘌臉軍官笑了笑,一邊向王洵住的那棟屋子裡走,一邊笑著自報家門,「我姓周,是新兵營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周老虎!」
「不敢,屬下見過周大人!」剛剛與惜言如金的蘇慎行打過交道,王洵對周都尉的熱情極不適應,非常禮貌地拱了拱手,低聲回復。
周都尉搖搖頭,也不在稱呼上跟王洵多做糾纏,「新兵營正缺軍官,既然你是八品宣節,剛好可擔任一隊之長。蘇慎行雖然不會說話,但給你安排的住處卻是恰好。這新兵營七旅二隊,就交給你來帶……」
「千萬不可!」沒等周都尉把話說完,王洵趕緊出言打斷,「屬下初來乍到,兩眼壓根兒就是一抹黑。大人千萬別把這個隊交給屬下,否則,屬下非鬧笑話不可!屬下臨來之前,已經跟封將軍說過了,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請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想做一個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臉上的疤瘌隨著眼皮上下直跳。
「是,屬下願意從一個小兵做起!」王洵被對方兇惡的模樣嚇得心裡直發寒,卻強打著精神,目光不閃不避。
盯著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沒看出絲毫做偽的跡象來,笑了笑,把刀一樣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個小兵,但我卻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鬧。兩眼一抹黑不打緊,我給你派兩個副手,凡事多跟他們商量,保管你不會惹麻煩。趙副尉,李副尉,從今天起,你們兩個便是新七旅二隊的隊副,兩個月內,無論隊中的新兵,還是分編過來整訓的禁軍老兵,我要看到他們脫胎換骨!」
「諾!」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後的兩名軍官上前半步,抱拳領命。
「周都……」王洵還想再推辭,卻被周都尉一眼把話瞪回了肚子里。「少啰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隊副問。你是封將軍親自選的人,千萬別給他丟臉。否則,弟兄們絕不會放過你。」
我只是想在軍營里躲上幾天,沒想著陞官進爵的啊!王洵心裡苦笑,卻不得不學著兩位隊副剛才的模樣抱拳肅立「諾!屬下謹遵都尉大人吩咐!」
「這就對了么?」周都尉變臉比翻書還快,剛剛還是驚雷滾滾,瞬間已經是雨過天晴,「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跟我直接說。我周老虎,決不會為難自己的弟兄!」
接下來數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過。領取輜重、器械,服裝、盔甲,安置剛入營的新兵和從原來禁衛軍中打散重編的老兵,帶領麾下士卒整理營房,歸置床鋪,如是種種,片刻也不得閑暇。
好在周都尉給他指派的兩個隊副,趙懷旭和李元欽都是安西軍中的老手,經驗豐富,辦事利落,為人也沒什麼壞心眼兒。凡事都按照他們兩個的指點辦,王洵也沒鬧出什麼太大的笑話。看著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軍老兵走在一起漸漸橫豎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覺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興奮之餘,他又想起了自己剛剛離開家門口時,心中暗地發下的誓言。作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個名堂來,讓雲姨高興,也讓紫蘿她們提起自己就臉上有光。